第67章 蘭陵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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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六。

    顧淮命趙江放出消息,稱園主出遊,歸期不定。

    清晨,道覆白霜。一行掛著蕭氏族徽的車隊出城,向東行進。

    隊伍中央,高大寬闊的車廂內,僮仆跪坐門口兩側掌燈,顧淮與蕭正顯對坐,相顧無言。

    前夜裏見過,兩兄弟聊了半天。蕭正顯尚在孝期,三年前與大兄蕭正義丁憂去職,同在族裏守喪。他得顧淮消息時並不在建康,特意從蘭陵趕了過來,接阿淮回老家。

    年少遭難,蕭正顯心性沉穩了許多,不過話癆本質不改,沒一會兒便道:“說來也巧,你這頭送了信,九叔父緊跟著來消息,囑咐我上都中接你。”他看了眼顧淮,試探道:“阿淮,你還和九叔父置氣呢?”

    當年的事,他到底比旁人知曉的多些。推測阿淮或許曾求助於九叔父,卻不被信任,不得已才招了幫遊俠孤身上建康舉事。其實阿淮那時說的夢兆,他也不大信,更何況素來冷靜理智的九叔父。

    阿父阿母罹難那日,他病得糊塗,好轉後方有精力來慟哭傷心。這也使得他對於清醒著遭受了巨大打擊的阿淮,抱有十分的痛惜。

    於是,即使並不讚成阿淮對九叔父的遷怒,即使三叔父、當今聖上曾沉著臉令他問一問阿淮為何忽略九叔父,他也從未寫過隻言片語的勸解。

    顧淮愣了愣,類似的話蕭玨也問過,今日再提,驀然發覺,他心底對蕭玨的排斥,不知從何時起,一日比一日淺淡。他蹙眉凝思,低聲回道:“我沒和他置氣。”

    蕭正顯仔細瞅了幾眼,笑道:“那便好,九叔父這會兒正在老宅,就住在你原先院子隔壁。”

    顧淮微訝,有點想問,又住嘴。

    蕭話癆嘴不停,“是公事。定是三叔父下的旨意,九叔父位高權重,隻在聖上之下。五郎倒是好運,不過遠遠比不得阿四,誰想得到我們這一脈,還能拱上來位皇帝。”

    這嘴沒個把門的毛病還是沒改。顧淮無奈,正想說道,窗門忽被人挑開,一顆粉中帶青的果子砸進顧淮懷裏。

    “阿淮,新鮮冬桃兒!我剛從樹上摘的,那樹上就結了一個,你嚐嚐。”

    是騎著逐風在外邊溜達的曹皎。

    顧淮手把手帶著曹皎給逐風喂了幾次糕點,逐風才勉強帶他玩兒,但時間不能長,一不高興了準撅蹄子,即便如此,曹皎也已經很滿足了。

    蕭正顯喊了一嗓子,“給我也摘個來!”

    阿淮的兄長,便是自己的兄長,曹皎撓撓頭,“行。”正要關窗,顧淮又探身過來,將果子遞回去,“這顆拿去給阿露。”

    曹皎有些不情願,很快又自個兒想明白,利落地取了果子往後頭跑去。

    等人走開,蕭正顯笑道:“這小郎君不錯,長得俊俏,沒心眼,又聽你話。阿母定喜歡他。”頓了頓,補上一句,“那小女郎也挺好的,嗯,很是乖巧。”

    顧淮知道這廝除了話癆學渣,還是個顏控,搖頭笑笑,不置可否。

    兩百裏路不算長,第二日午時,車隊進了蘭陵中都裏。

    蘭陵乃是僑置郡縣,為蕭氏大族南渡後聚居之地,親戚關係複雜,不是互相都親親熱熱。各家榮華,與家中郎君才學、在朝地位相關,蕭珩這支本屬中流,待他稱帝,即躍升為高門。

    老宅去年翻修過,較之建康別墅,也不遑多讓了。

    蕭正顯知道顧淮不愛與人交際,在老宅先將李候等護衛仆從安置,等顧淮洗漱後,便直接帶他幾人去了族葬山麓守孝之所。

    世家子守孝,不至於像貧苦人家那般在父母墳前搭個草棚,一住三年。族葬之所極其講究風水,此居依山而建,裏外三疊,古拙無華,大巧若工,雖無絲竹管弦、華服美婢,俯仰風林,亦不失雅致。

    院裏仆從極少,蕭家大兄在大堂等著,他肖似蕭琮,年近三十,國字臉,蓄著美髯,沉穩嚴肅。

    顧淮幾人入堂拜見,蕭正義獨留下顧淮一人在內,仔細問話。顧淮像是中學生見了教導主任,十分乖順,任他問東問西,考校才學。

    蕭正顯曹皎韋露等跪坐在外頭屏風後瞧熱鬧,竊竊私語。

    “大兄盼這天好久了。”蕭正顯一臉幸災樂禍,“阿母在世時,對我們幾兄弟多次麵命提耳,要視阿淮如她親出,悉心關照,大兄好不容易有機會,看阿淮長得芝蘭玉樹,沒兩三個時辰,怕是不會放他出來。”

    韋露小大人似的,憂愁地歎了句,“可憐的阿兄。”

    一語雙關。

    蕭正顯意外地看來。

    曹皎眼也不眨地盯著,聽蕭正義滿口儒經道義,猶如虎口逃生,慶幸自己不用被留在堂內,同時也為顧淮心疼。正想著怎麽給好兄弟解困,一陣踏破碎枝的腳步聲逼近,他轉頭望去,不由一愣。

    蕭正顯也有所察覺,回頭,條件反射地迅速起身,恭敬行禮:“九叔父。”

    曹皎韋露二人亦起身,揖禮,“殿下。”

    蕭玨淡淡點頭,目光直直落在堂內,與少年視線對上,見他臉上瞬間露出歡喜神色,秋末冬初的冷日裏,蕭玨心頭好似春風拂過,吹得他不自覺彎唇輕笑。

    蕭正顯瞪大眼睛,心內狂呼這真的是九叔父?那個不苟言笑令人看了就腿軟的九叔父?

    那頭,被蕭正義問到汗都要流出來的顧淮看見蕭玨簡直不能更高興,滿眼都是‘阿叔你快過來幫我擋著’的祈求,而對方也不負他望,含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大步入內。

    蕭正義年紀比蕭玨大,輩分卻比蕭玨低,見過禮後,話頭自然由蕭玨牽著走了。

    顧淮長鬆了口氣,殷勤地給挨著他坐的蕭玨端茶遞水,蕭正義見了,滿意地撫須,蕭玨偏頭看了眼一臉純良的顧淮,不禁莞爾。

    夜裏均在孝所住下。

    二十八日,幾人皆著白服,少了言語,靜靜地準備花燭紙紮。本朝重孝,喪葬禮製頗多,顧淮並不了解,由蕭正義兩兄弟帶著做。到二十九,蕭琮一支與先臨鄉縣侯一脈俱上半山,跪哭祭拜。

    顧淮遠望著,烏泱泱的族人中,隱約瞥見五郎、以及那日見過的白衣少年。不過他沒心思在意,也沒有參合進一眾族人裏,到入夜,人皆離散,他才揣著為阿母疊的一筐紙紮,拉曹皎、韋露來到墓前。

    香火燃了一天。

    顧淮跪著,將一艘小船點燃,放進銅盆,他怔怔地望著冷冰冰的石墓,那雙溫暖的手此生已無法再握,回想兩度失去,悲從中來,淚盈於睫,緩緩流落。

    曹皎韋露不敢言語,一左一右靠在顧淮身旁,隻希望他能少些傷懷。

    悲林多高風,少年嗚嗚咽咽的哭聲傳至一直守候在不遠處的蕭玨耳裏,令他難忍澀意,雙目泛紅。

    顧淮最後是被曹皎背回來的。

    短手短腳的韋露打著燈籠,扯扯曹皎的衣襟,小聲道:“天這麽冷,阿兄睡著,萬一受涼就壞了,你再走快些,我跟得上。”

    “那你扯緊點,別摔了。”曹皎加快步子。

    孝所隻幾百步距離,曹皎到門口,撞見負手立在道口的蕭玨,下意識挺直胸脯。蕭玨氣勢迫人,積威甚重,饒是一身蠻氣的曹皎,也是有點怕他的。

    他與韋露一道問好,韋露好歹得了聲嗯,他卻被蕭玨冷冰冰的目光瞪著,十分摸不著頭腦。

    殿下也怪他走太慢?曹皎雙手往顧淮腰臀處一托,摟緊了,馬不停蹄開溜。

    蕭玨深吸口氣,壓下恨不得將那雙手給剁了的衝動,靜立半晌,抬腳跟上。

    韋露一進院子便被女婢抱走洗漱去了。曹皎踢開顧淮房門,大步往榻邊行去,裏頭早由蕭正顯交待的奴仆燒好了炭,暖如春夏。

    曹皎老媽子似的給顧淮除衣解靴,怕吵醒他,動作十分小心,待拾整好,出了一身大汗。

    曹皎聞得自己汗味,忽而不知腦子抽了哪條筋,托起顧淮被他扒的隻剩中褲的左小腿,低頭一嗅,好奇自語道:“阿淮怎這麽香?”

    沒等他放下,後頭傳來一聲暴怒的低喝,“曹氏小兒!”

    曹皎嚇得險些失手,慌張將顧淮小腿放好,麵色漲紅,轉身對上蕭玨,幾乎拚盡了全力,才按下滿腔恐懼,連滾帶爬地從澡間門逃了。

    逃到後院,曹皎突然莫名其妙,他跑什麽啊?他又不是故意的!

    可這時讓他跑回去也不可能,殿下那副樣子,好像要殺了他一般……

    蕭玨拳頭捏的咯咯作響,那曹氏小兒,竟是抱著這種心思與阿淮結拜!他走至榻邊,看著麵色蒼白,哭累了、昏睡著的少年,怒火又漸漸消弭。

    他矮身將被子蓋好,默默凝視許久,才伸出拇指抹去顧淮眼角殘留的淚痕,無聲輕歎。

    九月三十立冬。一行人回了老宅。

    顧淮自半山下來,興致一直不高,鬱鬱住了幾日,迎來了第一場冬雪。

    今年天氣極寒,雪下得早,惹得族內不知事的小郎君仰首歡呼,玩作一團。

    蕭氏老宅外,兩位郎君駐足街邊看了會孩童鬧雪,並肩走向府門。著白衣的俏聲道:“五郎,前兩年,九叔不是第二日便會離開麽,這回怎還住在蕭宅?”

    五郎沉默良久,淡淡笑道:“阿澈,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位仰慕阿父的從子。”

    蕭正澈天真回道:“記得啊,你說過他有點像我,九叔喜歡我這樣的小郎君嘛。”

    五郎點頭:“正是因為他回來了,阿父才會如此。想來,那日在王府見到的郎君,便是他了。”

    蕭正澈歪頭皺眉,不服氣地咬唇道:“他有這麽厲害嗎?我去見一見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