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節 無恥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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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被熱浪衝醒,昏沉沉,全身無力,仿佛已睡了幾個世紀。 w w w v w 但這個世紀的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陳天華這一醒來,唯一收獲是發現自己還活著。
他清楚記得次清醒時,樓層已被突破,屋裏最後一個能動的人也出門拚命去了。他動不了,隻能躺著等死。他隔著濕透變沉的衣衫,觸摸傷口,摸了一把血,卻感覺不到疼痛,好像那血是別人留下的一樣。可以試試,他想。他試著站起來。對於大腦傳輸的指令,雙腳隱隱還有些回饋,但身體很快失去重心,狠狠地磕到牆。之所以知道狠狠,是因為他感覺到骨胳斷裂的聲音。他確定那是自己的骨胳,卻不清楚是哪一部份。
再來一次,他對自己說。
至於站起來動起來究竟有何意義,他根本沒有考慮。
四周很安靜,像空氣凝固了一樣。帶著這種惶恐,他努力地從屋子裏走出來。他終於走了出來,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接著,他看到更讓他驚訝的一幕:
陳誠,那個最後離他而去,去與敵人拚命的人,現在坐在半空。
陳誠光著腦袋,光著膀子,兩手空空,一雙深陷在腦殼裏的眼睛,正對著四麵見光的牆壁那裏已經沒有牆壁,隻是一些斷裂的鋼筋和破碎的磚塊,依稀可見曾經的牆的影子。早晨永遠不醒的陽光,緩緩爬過不知其名的人類軀幹和不知所屬何人的步槍。
陳副連長
沒反應。
陳誠陳副連長
小點聲耳朵疼。一動起來疼。陳誠看著那麵牆,脖子直梗梗的,好像被什麽夾住,動彈不得。
陳天華明明看到陳誠在說話,卻聽不到聲音。他忽然意識到,世界從來沒有安靜過,安靜的僅僅隻是耳朵。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陳天華大聲問。
雖然很大聲,陳天華很確定耳朵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而樓下的槍聲和炮聲像專門等待這一問似的,呼拉拉衝擊耳膜,又順著各條神經,電流一般瞬間傳導全身。神經驟然蘇醒帶來的劇痛將陳天華擊倒在地。
陳天華痛得叫起來。
陳誠也跟著叫起來。
兩人像賽嗓門似地,一個叫得一個凶。
夠了夠了夠了陳誠反來複去叫得都是這句話。而陳天華則是把所有從腦海裏掠過的詞匯,爸爸媽媽春天冰雪融化種子發芽以及去年買了個表等等,都喊過一遍。
阿蘭朵沒了,紅蜘蛛沒了。
即使是用成噸子彈喂起來的精銳戰士,也敵不過雙聯裝25高射炮的第二次集火掃射。正如陳誠此前所說,福泰樓不會有援軍。但最後一名紅蜘蛛在貝塔少校的belleville 550 st鋼頭軍靴踩到臉之前,用十一局花蓮工作隊的免檢頻道,向cb師炮兵指揮所喊出記憶隻有黑白電影才有的那句台詞:
d311杠5至8,攔阻射擊向我開炮
免檢頻道的呼叫不需要檢證,更容不得遲疑。炮指調度員甚至連呼叫單位番號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將報位參數一鍵轉換為射擊諸元,直接下達到駐守三營九連防區的高炮單位。
大口徑牽引式地炮射擊是個複雜繁瑣的過程,從指令下達瞄準裝填微調到最後擊發,每一項字麵的步驟都需要將多個工作秒分割為多乘多個動作,由至少8人協調銜接操作,相之下,雙25高炮要簡單得多。炮長口令下達,分管高低機方向機的兩名炮手手腕一扭,將炮口對準福泰樓5層,最後踩下腳踏式擊發機,壓在40發彈箱彈鏈的25曳光爆破榴彈便傾泄而出。連串的炮彈逐層掃射,用不了一分鍾,5層至8層之間任何一種標號的水泥和任何一種軍銜與資曆的士兵都統統變成了工業垃圾。破敗得不再破的福泰樓,如今隻剩下僥幸生存的兩人陳天華少校和陳誠尉。
兩位幸存者坐在外焦內亂四麵光的福泰樓叫得昏天暗地,全然不顧仍在撕殺仍在哭嚎的地麵。
濃煙雨霧徘徊的米171武裝直升機仍在徘徊,天空與大地之間穿梭尖叫的大口徑榴炮彈仍在尖叫,無休無止的人造黑暗驟起驟滅的槍焰仍在繼續著每一個人都不會再重播的自己的戰爭電影
大約兩分鍾以前,繞東昂直用03式步槍點射,親手斃掉了一名敢死隊員。
他長得什麽樣姓甚名誰重征入伍以前在地方做什麽工作等等,都不重要。兩分鍾以前,他是一名敢死隊員,現在連逃兵都不是,隻是死者。
全國人大通過的法律央軍委頒布的實施條例總政治部下達的有關規定裏,沒有一項條款明確授基層指揮員當場處決逃兵的權力。但在繞東昂直前麵繼續向前爬的人們,包括帶必死組打頭陣的三排長和在敢死隊排壓陣的連指導員,沒有一個回頭多看一眼。
活著的人前進便好,死了的人,也死了。
作為敢死隊員之一的連長繞東昂直拖著泥濘裏長長的腳印,很快消失在高達二米的壕溝的東坡。負責彈藥輸送和重傷員接傳的二排長從西坡滑下壕溝,默默整理此次戰鬥的第七具屍體。
二排長從死者身取出彈藥幹糧和水,遞給正準備向前輸送物資的彈藥員。接著拿起步槍,拆下某個易以分解且極為關鍵的部件,分兩個方向遠遠扔掉。最後,二排長扒開死者的衣,掏出總裝備部某研究所專為人體書寫而設計的筆,在死者胸前,身份銘牌繩條拉直後剛好觸到的地方,寫足以讓團政治處幹事們看清的幾個字:
8日6時19分衝鋒陣亡。
此時一顆流彈飛來,將二排長收筆提槍準備走人的動作定格在壕溝裏。
聽到聲音,彈藥員回看一眼。
彈藥員將彈藥包擱在東坡,滑了回來。他將二排長此次做過的步驟重複了一遍,用排長的筆在排長染紅的胸前寫道:
8日6時24分衝鋒陣亡。
之後收起筆,以更為謹慎的動作,從另一個方向慢慢爬回東坡,抱起彈藥包。
6時39分,雨還在下,由機關勤雜人員和輕傷員組成的團擔架隊摸到這裏,將兩條倒在一起的屍體放到同一付擔架裏,抬走。
悶熱難堪的pb師步兵戰車裏,汗如雨下的cb師副參謀長肖楊收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像車艙裏的空調突然複活一樣地,令人振奮。
九連都成功打到外線了,你能不省那幾升汽油嗎肖楊衝車長艙大聲咆哮。
車長完全聽不到。
乘員艙裏胸掛自動步槍懷揣大威力手槍的士兵也聽不到。
唯有移動式特護病床裏昏睡的師長,那個名叫吳品的男人,那個曾經讓cia多名高官在退休前一天鋃鐺入獄的一級紅葉勳章獲得者,此時微微抬起眼皮,似乎在笑。他可能已經聽到米171直升機低空而過的呼嘯,聽到死神之手無奈退縮的歎息。他笑了,真的在笑。盡管在這笑容背後,已有很多條生命為此溘然而逝。
你所做的能挽救很多生命,亦有很多生命因你葬送。
冥冥之,吳品又聽到了這話。
第一次聽到這話,是在101特工學校畢業典禮。當時的學校操場,站了一大群蒙麵人。台蒙麵的某前任鱷魚站在唯一沒有蒙麵的某開國將畫像前,對台下蒙麵的後輩們說:
從這裏走出去的人,有兩種。一種是警察,一種是軍人。不管你們將來身在何處,因何而生,為何而死,都脫不掉這身製服。終身履曆平平的人會抱著這身製服回到平凡的人群,消失在廣場公園裏某個有人下棋的角落;屢建功的人也會抱著這身製服回到平凡的人群,在廣場公園裏的某個角落擺好一張桌子,一付圍棋,像我一樣,等著因你立功而平凡或因你平凡而立功的曾經的戰友們走過來,繼續這不再有人死掉的遊戲。曾經,你所做的能挽救很多生命,亦有很多生命因你葬送。不管你身退之時,製服是否有一枚紅葉勳章,你都是人世間最幸運的那一個,因為你活著,像我現在一樣。我現在活著站在這裏,不是要重複強調你們的使命有多麽偉大。恰恰相反,我的要求,是要你們用世間最肮髒的手段去完成那偉大的使命。我要你們無恥地活著,幸運地活著,活到廣場公園找我下那盤永遠下不完的棋。記住這一天吧,小子們,丫頭們。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個紅旗飄揚鮮花怒發的時刻,一個榮立一級紅葉勳章的英雄模範老前輩這麽站在李校長遺像前,大聲地要求你們,要無恥地活著無恥地活著
那一天的學校操場,隻傳蕩著這句與所謂主旋律格格不入的話:
無恥地活著。
每一個從那裏走出去的人都會永遠記住這話,帶著這話進墳墓,帶著這話進殿堂,帶著這話蹲那永遠無人知曉所在的牢房。
當福泰樓傳來兩串神經錯亂的嚎叫,當十字路東麵騰起幾股戰場司空見慣的濃煙的時候,第一架米171直升機降落在花蓮市信義國民小學操場。
直升機起起落落,每一架都隻停留短短的幾分鍾。
cb師後勤部百餘名士兵在戰勤科長指揮下,像螞蟻一樣井然有序的搬運著。他們瞬間搬空機的彈藥和糧水,又用一條條屍體防腐袋瞬間填滿機艙。
盡管近在咫尺如福泰樓的威脅均已被雙25高炮清除,但風仍然穿蕩著各種各樣口徑的流彈,因此每一次起落,飛行員們都要冒著機毀人亡的危險。剛剛將操縱杆移交給機長的年輕副駕駛員將腦袋探出窗外,衝一名步兵軍官大聲喊:
幹你娘捏快點
太陽你祖宗軍官步兵摘下白色口罩毫不示弱地回敬,這大熱天的,你以為搬活人呐再快點扯稀爛了。
飛行員憤懣看著搬運人群裏微不足道的那幾小片紅十字袖標,不再說話。
運送遺體原本屬於人道主義行動範疇,按照國際慣例,一般可通過國際紅十字會或其它立機構與a軍達成事先約定,再按約定的時間地點,使用指定交通工具,在指定立人員監督下進行。然而這畢竟是一個繁瑣冗長的過程,由於時間緊迫,加機降環境限製非武裝機種運力有限以及一切為作戰開路等等客觀因素,此次運送遺體的行動隻能附加在戰地後勤補給行動進行。a軍顯然不可能接受剛剛卸完彈藥的武裝直升機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公約約定保護的對象。瞞天過海也未嚐不可,可一旦被a軍識別,將會打破交戰以來的既成默契,為此後的人道主義行動造成極大麻煩。更何況,此次運送的這批遺體裏,還包括一具從未停止呼吸的特殊的身體。
幾天前,戰區聯勤部副部長兼衛生部部長馬於華專業技術少將在戰區黨委會議敲著桌子,對戰區副司令員鍾不悔空軍將說:送到後方按照嚴格程序一對一入殮是人民軍隊對人民的鄭重承諾。如果等到所有手續走完所有紅十字車組到位,很多戰士的遺體都會成堆爛在蘇花公路,連哪塊骨頭是誰的都搞不清楚這絕不僅僅是戰地疫情惡化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們要給烈士親屬們一個交代
陸航機群起飛以前,鍾不悔空軍將對整裝待發的米171飛行員們說:我以一名空軍特級飛行員的身份,今天跟你們講這話。戰場沒有百分之百的事,即便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也有可能葬送在百分之一的壞運氣手裏,但有一點我非常確定,不管運不運烈士的遺體,我們陸軍的直升機到了花蓮,卸完彈藥,總是要返航的。一樣的氣候一樣的航線一樣的機組,幾十噸彈藥都運得了,幾百名烈士運不了嗎我可以代表空軍護航機群向你們保證,隻要你們能夠安全抵達花蓮,一定能夠安全返航,一個不少
一個不少是戰區空軍司令員對每一名陸航飛行員的保證,也是每一名陸航飛行員對烈士的承諾。
死,對飛行員來說很容易,兩手鬆開眼晴一閉,一陣熱血衝頭的暈眩感之後,昏沉沉,不知什麽時候見到arx了,一了百了。但飛機那些已經死掉的人基本是彈而死的,不用想像都能知道,他們死的時候有多麽痛苦。活著的人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些痛苦死去的曾經的戰友帶回去,安放在春暖花開的地方。
我們能一個不少地返航,死去的戰士能一個不少地回家。這是年輕的飛行員此刻心裏想的。
微微抬起頭來,能看到殲10戰鬥機從濃煙黑雲穿蕩而過的身影,如果再多看一眼,沒準能看到它當空爆炸時濺射出來的焰花。而這僅僅隻是無良作家編劇們所謂波瀾壯闊的戰爭史詩微不足道的一幕。
現在顯然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麵色肅穆但手腳利索的步兵,正將裹屍袋一條接著一條地搬進機艙。年輕的飛行員默默數著,偶爾也偷看老機長一眼。老機長哪也沒看,隻是將手指撫過顯控台,轉轉這個旋鈕,試試那個開關,像在完成某種多年不變的儀式一般。
這是9號機嗎是9號嗎一名校遠遠跑來,遠遠地喊。
蝸輪增壓發動機的聲音很大,年輕的飛行員是靠眼睛,聽到那名校的話的。每一名領到飛行執照的飛行員都要學會用眼睛來聽地麵的在喊什麽。
不長眼嗎年輕的飛行員從窗子裏伸出手,點了點行動前噴在機身的臨時機號。
這架,搬去搬去。
聽著這聲音,年輕的飛行員看到一群全副武裝的步兵護著三張移動性特護病床,看樣子,正準備推進後艙門。
怎麽搞的
年輕的飛行員從駕駛艙裏跳下來,一把拉過校,在他耳邊大聲吼道:重傷員不能後艙能熏死人,你知道嗎
我有安排,你不用管。
什麽我不用管我要對機每一樣東西負責。
徒弟。老機長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身後,朝年輕的飛行員使了個眼色。
他們
老機長點點頭,我知道。你回去呆著,這裏我來弄。
快快校繼續指揮,2329號機,231230等下一架。
其一張病床從年輕的飛行員眼皮子底下推了過去。麵躺著的人,被床單和綁布從頭蓋到腳,頭部紮滿各種管子,包括輸氧管。推車的兵腳步輕盈,儼然天生是個大力士。
在年輕的飛行員疑惑的時候,一顆流彈擊穿了床單。
外麵很亂,像封常清幾秒鍾以前的心情一樣。
但再亂的心,也阻擋不了老山一等功臣的子彈。他瞄準第一張暴露在有效射界內的病床,他知道真正的目標不可能在這張病床,肖楊也不可能那麽傻,但他仍然扣動了扳機。
因為有一點他十分肯定:
射手不先暴露自己,真正的目標是不會出現的。
至於暴露之後怎麽辦,封常清沒有多想,也不必多想。勝利往往是實力和運氣聯合發力的結果。運氣這東西,可遇不可求,他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實力。
肖楊在ad集團軍偵察營混過幾年,濕活經驗顯然不如殺猴如麻的老偵察英雄。由於內鬼出在師部,肖楊出於保密需要,沒有動用師直偵察營。由原id團榮歸人員編成的師直警衛連四排當肉盾沒有問題,但聽風辨音差得太多了。此前部署在福泰樓的紅蜘蛛倒是暗殺與反暗殺的行家裏手,現在沒了。
和預料一樣,首發子彈射出之後,信義國小操場發生了不小的騷動,肖楊及其親信們顯然對子彈的出處還一無所知。
封常清將槍管微微發燙的811自動步槍稍稍往後挪了一下,沒有留開。
隻要吳品還活著,他不能離開。
這裏是唯一可以多次打冷槍而不易被懷疑的角落。沒死光的蜘蛛或許會懷疑,紅蜘蛛死光了;不被信任的師直偵察營或許會懷疑,師直偵察營沒能來;下落不明的老排長或許會懷疑,老排長下落
封常清忽然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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