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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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安讓周小賢去買麵條,旁邊的小女孩隻聽著很響地咽了一聲口水。

    糧食供應異常緊張,摻著土塊和老鼠屎的庫底糧都要瘋搶,即使是小孩子生病也吃不上一頓細糧了。

    煤礦醫院,對礦上職工有照顧政策。隨著營養不良的職工越來越多,礦上特批了一點細糧給重度營養不良的病人,憑診斷書和醫院開的證明,可以在醫院食堂不用糧票購買。

    可細糧實在珍貴,必須嚴格控製數量,對絕大多數營養不良的病人醫生並不允許住院,隻讓回家休養,很少有人能享受到這個待遇。

    周小安外傷嚴重,必須住院,這才能享受到這個優待。

    可能是周小安說得太自然,一副周小賢理所當然要照顧她的態度,周小賢一時間忘了自己要做什麽,竟然完全沒有任何異議地出去給她買飯拿被褥了。

    走了幾步周小賢才反應過來,又衝回來跟周小安抱怨,“老韓家這是要耍無賴咋地!?把你扔到醫院就不管了?飯也不送,鋪蓋也不拿,這是欺負咱們家沒人呐?!”

    周小安臉上沒什麽表情,她心裏是知道這種時候樣子可憐一點比較能打動人的,可惜實在是做不出來別的表情了,隻能繼續木著一張臉,這倒跟周小安原來的作風不謀而合,“姐,這不是有你嗎,你來了我就不用挨餓受凍了。”

    周小賢氣得直跺腳,“老韓家拿著你的工資和糧票呢!花錢的時候你不找他們找誰?!你等著,我回去找嬸和大哥、二哥,不把老韓家砸爛糊了他們當咱們家沒人呢!”

    母親王臘梅曾經算過命,她子女緣淡薄,怕養不住孩子,周家的孩子都管母親叫嬸。

    “好好的黃花大姑娘嫁給他們個半老頭子!他們家還作啥妖兒?咋就這麽黑心肝……”周小賢氣衝衝地往外走,嘴裏也不閑著,周小安看著她的背影沒說話。

    她早就看清楚了,周小安就是顆小白菜,婆家娘家沒一個靠得住的。

    租一套寢具一毛錢,一碗湯麵八分錢,加個荷包蛋才兩毛三,三毛三分錢就能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可這位親姐姐先想到的是去要錢,讓她這個病人坐在冷冰冰的光板兒床上挨餓。

    周小安專心地一呼一調節著自己的呼吸頻率,這是這些年她早就做習慣了的緩解緊張和壓力的方式。

    現在無論她是周安安還是周小安,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了,她必須自救。

    周小賢憋著氣準備回娘家找人去韓家興師問罪,剛走到門口,就跟剛剛趕過來的韓老太太迎麵碰上。

    昨天周小安被她和韓小雙失手推下樓,周小安昏迷不醒,下麵也見了紅,小雙年紀小,嚇得直哆嗦。

    韓老太就留了個心眼兒,沒跟著來醫院。這事兒得趕緊跟樓裏的人通好氣,要是傳出對女兒不好的謠言,那可是要耽誤找婆家的!

    今天上午她又去了一趟大女兒家,安排小雙這幾天下了班就去那躲著。老周家那死老太婆又刁又毒,指不定怎麽來家鬧騰呢,可不能讓她見著小雙。

    韓老太的三角眼隻在周小賢的臉上瞟了一眼,就接著追問來查房的醫生去了。

    “大夫,我大孫子保住了沒?我可是一看她身下見紅就趕緊讓送醫院了!”

    戴眼鏡的女大夫翻著手裏的病例本跟韓老太太解釋,“大娘,我剛接的班,您兒媳婦不是我接診的,她幾號床?我得查查才知道。”

    韓老太太剛來,哪知道周小安幾號床,“就是昨天晚上送來的,下身才有一點點血就送來了呀!你可得把我大孫子保住了啊!我大兒子三十多才有這麽一個後……”

    “是12床嗎?”小護士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絮絮叨叨,“流產了,昨天就做完刮宮了。”

    韓老太太和周小賢同時愣在了那裏。

    周小安也愣住了,一晚上的魂不守舍,她這才感覺到小腹越來越嚴重的墜痛,身上有著不容忽視的血腥味兒,而她坐了一晚上的床板也印著淡淡的血跡。

    她活了十七年,除了在社會新聞上看到這種事,連刮宮是怎麽回事都稀裏糊塗不太明白。

    現在這件事忽然就這樣血淋淋地落到自己身上,即使她對周小安以前經曆的事還抱著旁觀者的態度,一時間也控製不住地慌亂起來。

    周小安把冰冷的手按到小腹上,酸澀的墜痛越來越明顯,手上還打著點滴,黃褐色的膠皮點滴管隨著她的顫抖不住地晃動著。

    而韓老太和周小賢那邊也鬧了起來。

    “我的大孫子呦!就這麽沒了!我兒子三十多了,好容易有個後,就讓這敗家娘們兒給折騰掉了!”韓老太太拍著大腿拉開架勢就開嚎,一邊嚎一邊對著周小安罵:

    “敗家娘們兒!就知道往娘家倒騰東西,母豬都不如,崽兒都揣不住!白糟蹋我那三百塊錢、一百多斤糧食!換你都不如換頭豬!”

    周小賢馬上跳起來對罵,“你們老韓家還要不要臉?你們一家子都喪良心!快四十的半大老頭子娶我們家十九的黃花大閨女,你個老刁婆帶著你們家那個小潑婦整天欺負人,不讓我妹妹吃飽,不是打就是罵!都給打住院了!你還有臉哭!你們這是虐待婦女!我要去告你們!”

    韓老太也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滿眼鬥誌地跟周小賢吵了起來。

    這兩人一個年輕體力好嗓門高,一個做了一輩子潑婦,棋逢對手,越吵越興奮,張牙舞爪地眼看著就要廝打到一起。

    “都給我閉嘴!”跟在醫生身邊的小護士一聲大喝,嗓門兒又亮又透,震得一病房的人耳朵疼,也成功讓兩人閉嘴。

    小護士很顯然是看慣了這樣的爭吵,處理起來輕車熟路,對兩人橫眉怒目一指:“滾外邊撒潑去!影響醫生查房耽誤患者康複就是破壞礦區大生產!報到礦上批鬥你們全家!到時候都回農村種地去!”

    這可不是小護士信口開河嚇唬人,現在國家糧食供應緊張,正在全麵消減城鎮人口,礦上已經有好幾撥人被下放回農村種地去了。

    “行了,你們別吵了,有問題出去解決,不要影響病人休息。”女醫生又出麵打個圓場,一名年紀大的護士推著爭吵的兩人出了病房。

    醫生開始查房,門外的走廊上傳來周小賢和韓老太斷斷續續的爭吵。這種事在醫院太多了,隻要不過分,醫生護士都懶得去管。

    查到周小安的病床,護士拿著病曆本給剛換班的女醫生匯報,“腦震蕩,左小臂骨裂,重度營養不良。”

    女醫生查看了一下周小安的情況,看著她什麽都沒有的光板床輕輕皺眉,“病人現在必須得注意保暖和保證休息,這麽凍著怎麽行?”

    昨天值班的護士長跟醫生解釋,“她丈夫是井下工人,昨天陪到出急診室就去上夜班了,到現在還沒過來。”

    大部分醫生護士都剛換班,還不知道門外鬧騰的那兩人是周小安的家屬。

    醫生了解地點點頭,一點都沒覺得這個丈夫的行為有什麽奇怪的。

    這個年代,為了革命事業舍小家顧大家才是正常的,井下工人直接關係到礦上生產任務是否能完成,那可是一點都耽擱不得的。

    別說陪到人已經出了急診室,就是還在搶救,該上班也一點不能耽誤。

    小護士卻在病曆本和周小安之間來回看了好幾次,圓眼睛瞪得更圓,“丈夫?”

    周小安被醫生護士這麽一折騰,也從震驚中慢慢緩了過來。

    她已經接受了穿越的事實,對流產這件事接受得就更容易一些了。

    反正周小安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再糟糕點她都不奇怪。

    她已經被打擊得要麻木了。

    她是真的回不去了,從這張病床上醒來之前,她最後的記憶是在商場門口等著周爸爸來接,背包裏是給周媽媽的生日禮物,父女兩人馬上要去考察辦生日party的場地。

    然後就是旁邊工地上巨大的塔吊倒塌的轟鳴聲,接著一個巨大的水泥墩從天而降,她被砸了個正著。

    那麽沉重的巨物帶著呼嘯的風聲砸上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那個時空,周安安很可能已經是一團模糊的血肉了。

    所以經過最初的錯愕和抗拒,她已經接受了穿越這個事實。

    既然回不去了,就不能坐以待斃。

    周小安按在小腹上的手細小地哆嗦著,緊張的冷汗幾乎要浸透單薄破舊的棉衣,說出的話卻得體從容:

    “同誌,我丈夫在礦上忙生產,沒時間過來照顧,您看能不能破個例,先租給我一套被褥?錢等他來了再給。我們都是礦上職工,肯定不會給醫院添麻煩。”

    周小安沒錢,租被褥的一毛錢都沒有,更別提押金了。

    沒結婚時她的工資全部交給王臘梅,結了婚韓老太和王臘梅一起去財務科領她的工資,當場分割,她更是一分錢都到不了手。

    醫生和護士很為難,租被褥必須交押金,這個例他們不是沒權利破,而是不能輕易破。

    哪個進醫院的都有困難,他們不是不想幫,而是怕幫了給自己惹麻煩。

    這年頭,普通人不結婚不生孩子誰都沒有棉花票,布票更是緊缺,一年才三尺六,誰家都缺被褥。

    醫院裏也不是沒有遇到過賴著不交押金把被褥偷偷帶回家去的例子,到最後還是他們全科室一起賠償國家財產。

    周安安知道事情不會這麽容易解決,可也不灰心。

    他們周家祖籍就在沛州,從太爺爺起就是沛州鋼廠的老職工,爺爺、兩位伯父也都在鋼廠幹到退休。

    即使在心裏狀況最糟糕的時候,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也從沒泯滅過,所以她從小就愛安安靜靜地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聽他們講那些年輕時候的事,對這種大型國營單位的內部事務很是熟悉。

    這個年代,工人是國家的主人,這可不是一句虛浮的口號,那是實實在在能當家作主的。

    所以,在自己單位的附屬醫院裏,隻要運營得當,沒錢一樣能把事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