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戀人23.我的哥哥

字數:3750   加入書籤

A+A-




    戀人(中篇小說)張寶同

    我爸爸工傷而亡,我妹妹病死了渭河邊上,我媽媽是我們工程處命運最悲慘的女人。我的繼父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我在對別人講起這些事時,他們都驚愕無比,好像我是在講一個遠離現實的悲劇故事。其實,我們家的悲劇故事根本就不隻是這些,要講下去,還有很多很多。

    我的哥哥也非常地不幸。他從上小學起就幾乎離開了我們家,在離洛河橋十多裏外的平隆廟集鎮上小學,後來又在鹹陽鐵中上中學。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在我漫長記憶的長河中,他的身影就像個過客一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幾乎很少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印跡。我上三年級那年,他在暑假時回來了一次,那時,我們家已經從福建南平搬到了湖南汨羅。他當時人瘦得跟皮包骨一樣,還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每天晚上都要尿床。我媽見到他時幾乎有些認不出他了。他告訴我媽說因為他個頭小,排隊買飯時老是被高中學生擠到了一邊,等他排隊到了窗口,食堂裏的飯早就賣完了,所以,常常吃不到飯,就餓著肚子。我媽一聽這話,馬上把他從鹹陽鐵中轉到了汨羅縣一中。

    我哥哥是個很有才氣的人,他的字和文章寫得好,笛子和口琴也吹得好,家屬區的大人都說他將來會很有出息。他的身材和相貌就和我死去的父親一樣,修長挺拔,儀表堂堂。也許是他在各方麵都很出色,所以,他在學校的造反派組織裏擔任著宣傳部長。可是,因為一位中央負責人的一個表態,他們的這一派的組織被定為是非法組織。另一邊的造反派組織掌權後,便開始從全省自上而下地對他們這一派的人實施清算。我哥和幾位同學就像罪犯似地逃到了外地。為此,我們家也受到了牽連,被造反派一連抄了兩次家,家裏的櫃子、箱子、抽屜和床鋪底下都讓他們翻了個地朝天。我哥哥和另兩位同學爬著運煤的貨車,先是去了武漢,後來又去了安慶,他們白天沿街乞討,晚上就睡在車站或是路邊。那些天,繼父整天帶著我到處打聽和尋找他的下落。可是找了一個來月連一點音訊都沒有。

    半年之後,繼父從我哥哥的一位同學那裏得知他們在南京。於是,繼父就讓那位同學跟我哥哥聯係,說家屬區和學校的造反派組織已經做出了承諾,隻要他回來老老實實地檢查交待,就不再繼續追究他。其實他隻是個初中學生,沒有參加過什麽文攻武衛,更沒有衝擊過機關,搶奪過武器,隻是整天地寫些標語和大字報,組織宣傳隊演出。

    後來,我哥哥得到了消息,就從南京回來了。他那天是夜裏回來的,他的頭發又長又亂又髒,一撮一撮地粘著,把他的臉都給遮住了。他的衣服根本就看不清顏色,一邊的衣兜被扯開著。整個衣服褲子髒得就跟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兩隻鞋露著四個腳趾頭。我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他膽膽怯怯,小小心心地進到屋裏,看著我媽。我媽把他看了好久,說你怎麽弄成了這種樣子。他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流著淚。我媽趕忙給他做飯,燒洗澡水。

    因為他的頭發和衣服裏有很多虱子,還有跳蚤,他的身上滿是一片片的紅疙瘩和抓痕。洗完澡,我媽把他身上裏裏外外的衣服脫下來一卷,放在了爐灶裏一把火給燒了。第二天又帶他把頭發剔了個淨光,然後就讓繼父帶著他去造反派那裏。還好,造反派還真是饒過了他,沒有對他進行審訊和毆打,隻是讓他老實交待和深刻反省。但是他上高中的資格被剝奪了,隻得初中畢業,離開了學校。在我爸出工傷之後,西安車站承諾要讓我們三個孩子長大後都要回到西安車站上班,可是,因為正處在文革時期,各單位基本上都不招工進人,所以,我哥隻得在當地的糧店當了一名工人。

    當時,有位女孩喜歡上了我哥。這位女孩和我哥是同學,人長得文文靜靜,清清秀秀,亭亭玉立,是我們工程處一個幹部家的女孩。在我們工程處他們那一茬的女孩中,她算是比較出色,引人注目。我哥哥和她秘密地談著戀愛,並常常從他們糧店搞上一些精粉掛麵和糯米偷偷送給人家。這些東西連我們自己家都舍不得吃,因為這些東西在當時是買不到的,隻能從糧店內部可以搞到一些。我曾好幾次看到哥哥給人家送東西,但我們都很理解,因為我們家沒有人家想要的任何東西,而且我哥又是在當地工作,當地人的工資一般都是二十多元,而我們工程處工人的工資最少也是五十多,科級幹部都能拿一百多。所以,我們工程處的人就像英國貴族那樣,很瞧不起當地人。不管是男是女,沒有一個人願意在當地找對象。所以,即使我哥給人家送東西,我都一直覺得他們的戀情非常地靠不住。果然,一年之後,那個女孩去了工程處,他們的戀情也就到此結束了。

    我哥哥雖然才貌雙全,才氣出眾,可是,我們家幫不了他的忙,他自己的工作也不算好,所以,他喜歡的女孩不肯嫁給他,而喜歡他的女孩他又看不上。就在他對婚戀有些心灰意冷之時,一位當地的姑娘靠近了他。姑娘個頭不高,相貌尚可,是縣物質局裏的一名女工。但姑娘的父母非常勢利,三天兩頭朝我們家要東西。為了我哥哥的婚事,我們總是想辦法給予滿足。可是,結婚那天,我哥帶人去他們家娶親,姑娘的母親又向我哥哥提出要再給他們家600元的彩禮。湖南當地人本身就囉囉嗦嗦,講究太多,覺得我們工程處家家都是地主老財,想通過女兒的婚事多給我們家要些錢。可是,我們家本身就沒多少錢,事前給他們家送禮送錢都把一二千花沒了,現在又要再給他們家600元,這簡直是太過分了。

    我哥哥本來就對這門婚事有些勉強,見丈母娘貪得無厭,又在這時刁難他,當即就火了,親也沒娶,轉身帶人就離開了。繼父和我媽見我哥哥沒把新娘帶回來,很是奇怪,聽我哥哥一講他們家又在興風作怪,便氣得不得了,說這個親不結了。

    這種娶親失敗的事在我們汨羅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算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可是這種事竟然也攤在了我們家裏。這真是奇了怪了。但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麽辦法。我們家就硬著頭皮招呼著前來參加慶賀的親朋好友和同事熟人開席吃喝。等客人們都離開後,我們家人都坐在我哥的新房裏,一個個皺著眉頭,看這件事該怎樣收場。繼父說要讓他們家把我們家送的錢和禮全部退回來,一分都不能少。可我哥卻顯得有些為難,一是覺得丟人,再是他們家恐怕也不會順順當當地退還。我媽說有憑有據的錢財必須退還,沒法計算的東西就算了。而我和哥哥的想法一樣,覺得錢財真是算不了什麽,真正擔心的是這事會讓我們家顏麵掃盡,成為笑談。

    正在我們愁眉苦臉一籌莫展時,新娘哭著來到了我們家,說她跟父母吵翻了,再不回父母家了。這讓我哥和我家人都非常地意外和感動。雖然婚禮沒有舉辦,但新娘還是娶回了家,這事雖然會引起人們的議論,但至少我們家並沒有丟去多少臉麵,也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失。

    婚後,我哥和我嫂過得還算不錯,可是,沒多久,單位搞改革,糧食局和物質局都要實行個人承包製,要把單位的店麵承包出去,不承包的人也就自動地失去工作,因為單位要解散了,不存在了。我哥我嫂就承包了一個有四十多平米的店麵,開起了小餐館,供應米粉和水餃等早餐食品。可是,生意剛好起來,單位就要我哥拿出兩萬元錢作為承包費。可是,我哥他們才剛借了不少錢把他們住的兩室一廳買了下來,哪還有錢再交承包費。因為交不起錢,店子讓單位收走了,包給了別人。我哥嫂就真地沒事做了,而且單位早就不發工資了。他們家當即就沒了生計。沒辦法,我哥哥就通過熟人介紹進到了一所中學裏給學生食堂當雇工。雇工的工作很累,工資很低,但為了養家活口,我哥哥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大概幹了兩三年,我哥哥做家常菜的烹飪手藝竟遠遠地超過了當地的一級廚師。汨羅縣最大的飯店是由台灣老板開辦的,飯店的大廚做的那些菜我哥哥基本上都能做,而且做得比他們的好吃。於是,一家酒店的餐廳把我哥哥聘去當大廚。工資當然比較高,可是,我哥哥沒幹多久就累出病了,住進了醫院。他因從小就缺吃少穿,常常在學校裏吃不到飯,餓著肚子,所以,身體一直就比較虛弱,幹不了重活,一幹重活就容易生病。

    從那之後,我哥的身體就有些不行了,一過分勞累就感覺心慌氣短,氣喘噓噓,要歇上很久才能緩過來。所以,我哥就隻能給一些二三十人的單位小食堂做飯。可是這樣的工資就很低,一家人的生活就非常地緊張。夫婦兩人常常為缺錢而喋喋不休爭爭吵吵,日子過得很不順暢。所以,我哥和我嫂整天都在苦苦地巴望著能早日領到退休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