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的回憶（短篇小說） 2018.7.26

    大年初三這天，天色有點陰，但並沒有下雨。我在屋前站了好一會，看著天色。年後的天氣總是這樣，有些陰冷，但寒氣卻不重。昨夜新雨，屋旁的草地上已萌發出一片鵝黃色的鮮綠。再看門前水塘邊，柳樹的枝條上泛出了一串串新春的綠芽。盡管對麵的山坡上還是一片慘敗的枯葉蒿草，霜白的霧氣懶散地彌漫在林間，但吹來的風中已經有點春的氣息了。

    我對坐在堂屋吸煙的良寶說，“表哥，過年了，我想去給姨媽送些紙錢。”我已經三年沒回來過了，這次回來就是想給姨媽上個墳。父母是軍人，多少年來一直在西藏工作，所以，我從小是跟著姨媽長大的。直到要上初二了，父母才從西藏出來，落戶在西安。從那時起，我才離開了這湘北山村，回到了父母的身邊。但姨媽的養育之恩，讓我時時記在心裏。隻是姨媽這一生實在可憐，三十來歲時，姨父就出了事，死在了外麵。姨媽沒有再嫁，而是帶著當時隻有七八歲的兒子良寶一直生活著，不料前年春上得了一場大病，沒怎麽冶，人就不行了。當時父母都回來了，隻是我因要參加中考，沒能回來。

    良寶馬上從小凳上站了起來，把一個塑料袋遞給我，說，“紙錢和香火都給你準備好了。”我一看這袋子，知道這是良寶要給父母上墳用的，我說，“這不是你要用的？”良寶說，“你先用，我一會再去坡下小店買一些。”

    我拎著塑料袋離開了屋子，順著水塘邊的小路朝坡下走去。小路彎彎曲曲，不知曾留下我多少的足跡。我和良寶天天上學走這條路，來來回回，有多少往事留在了路上。那些往事讓我記憶猶新，回想起來，就覺得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這些鄉村往事親切而真實，每一件都清新敞亮地珍藏在我的心中，常常觸動著我的心靈，讓我深切懷念，無限向往。與之相比，在西安的這三年裏，日子卻是過得蒙蒙懵懵，好像除過學習，別的事都不曾發生過。

    下到坡下，有一片樹林，林邊有一片墳地。我知道姨媽的墳就在這裏，因為我過去每年清明都要跟姨媽來給姨夫上墳。姨媽和姨夫的墳就在林邊的路旁。寒冬剛過，林中還是一片枯枝敗葉，風一陣陣地吹著，把樹上的枯葉吹得嘩嘩作響。林邊的墳地裏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幾乎要把墳頭給蓋住了。陰沉沉的天空下，呈現著死寂般的淒然。我想已經有很久沒有人來看過姨媽了，她一定感到了寂寞。

    我從塑料袋裏拿出一把砍刀，把墳上的雜樹和荒草齊齊地砍了一遍，把姨夫和姨媽的墳地整修了一下。然後，把一個小盤放在姨夫和姨媽的墓前，放上貢品，點著了香火。香火的煙霧在墳前繚繞，我的思緒陷入夢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姨媽那慈祥而憂傷的麵孔。姨媽對我非常地嬌寵，遠遠地超過了親生兒子良寶。姨媽時常打罵良寶，卻對我從未打過罵過。姨媽家很窮，糧食欠缺，一年中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吃紅薯。每天早上和晚上吃飯時，姨媽就煮上一鍋紅薯，一人盛上一大碗，這就是家裏的一頓飯，連點小菜都沒有。紅薯一吃多就胃酸，就要吐酸水。真不知這種日子是怎麽過來的。所以，此情此景讓我每每想起就感到胃裏充滿著酸液和苦水。可是，姨媽每頓飯都會給我蒸上一小碗米飯，煮上一個雞蛋，再把辣椒和雞蛋切碎，把大蒜砸碎，放在一個小碗裏，倒點香油，端給我吃。兒子良寶見了，哭著鬧著也要吃米飯吃雞蛋。可是，姨媽就拿竹棍打他，對他說我是城裏人，是家裏的客人，對待客人就得要講究一點。久而久之，良寶也就不再哭鬧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就在心裏暗暗地立誌，等我長大了，去掙很多很多的錢，要讓苦命的姨媽和良寶能過上好日子。可是，沒等到這一天，姨媽就早早地離去了。

    淚水像泉水一般從我眼裏流出，我跪在墳前，把帶來的紙錢和燒紙用火柴點著，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和燒紙燒著之後，閃出一片亮光，然後便綣縮成一片片黑色的灰燼，被山風一吹，朝著四處飛散而去。我久久地跪在姨媽的墳前，回憶著姨媽的種種恩情和慈愛，淚水止不住地流淌著。

    燒完紙錢，我把一掛鞭炮點燃，鞭炮在墳邊劈裏叭啦地炸響。之後，我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時，感覺天空突然明亮了許多，好像太陽要從雲層中露了出來。我離開了墳地，朝著林邊的小路走去。就在這時，一陣清亮明快的歌聲象夜鶯劃破黎明的夜空，從山坡那邊山林中傳了過來：

    “太陽出來依，照山嶺喲；金光滿山哪，心敞亮依喲。細妹子起得早依，采青茶喲，山歌好聽喲，動我心依喲。太陽出來依，山兒綠喲；金光滿山哪，心敞亮依喲。細妹子我愛他依，他愛我喲，天地百年喲，不分離依喲。”

    這歌是《采茶曲》，是當地人最愛唱的一種曲調，就跟陝北人愛唱的信天遊一樣。不過信天遊裏的曲調多是一些悲傷的調子，而采茶曲則是一種歡快的曲調，就跟農家少女在春季采茶時的那種自由與歡快。這歌我過去常聽，可是卻從來沒有人能唱得這樣好聽。

    我不禁站在路邊，屏心靜聽。這歌聲是那樣地清純明亮，美妙悅耳，一聽就知是位青春年少的細妹子唱出的歌。特別是她的嗓音如此之高，仿佛能穿透那寬闊無邊的天穹，能喚起人們心中那久遠的思念。這讓我感到吃驚，因為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是根本唱不出這樣高的音調，也唱不出這樣地委婉動聽。

    隨著一片紅光從林邊的小路上閃現。一位鄉下妹子穿著一件鮮紅的上衣和藍色的褲子，挎著一隻竹籃，甩著兩根辮子，步履輕盈，飄飄欲仙地從林中小路那邊走來。這妹子約十五六歲，身材優美，容貌清秀，加上那款款飄動的姿態，就象神話中的仙女步入人間。

    我從未見過這樣清秀的妹子，我的目光一下子驚呆了，就張大著眼睛直愣愣地朝她望去。那妹子看到了我，不覺地怔了一下，馬上停住了歌聲，緋紅著臉，低著頭朝著我這邊走來。當她走到我麵前時，像是有意地放慢了步子，抬起頭來，朝我大大方方地莞爾一笑，然後從我麵前的小路上匆匆走過。

    她的笑是那樣地美麗動人，攝人心魂，讓我一時驚若天人，便呆呆地站在路邊目送著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山坡下，心卻還在擂鼓一般咚咚地響著。我不禁在想：這是誰家的妹子，竟美麗地像天仙一般？我曾在這鄉下呆過七八年，直到初一下學期才離開這裏，這十裏八鄉的漂亮妹子我差不多都認識，可是，卻沒見過這個妹子。（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