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好半天穩住了心神，慢慢的訴說著他的故事，他的秘密。

    那還是他小時候，也許比我大幾歲的時候，大幾歲呢，爺爺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也是一個冬天，天還很冷的時候。爺爺回憶著，渾濁的眼神出現了精明，也許是因為激動，爺爺的手和腳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動。

    我在想，如果要守護一個秘密，需要耗費多少的心神，我始終沒有dá àn，秘密也像個種子，生了根發了芽，順著你的血長進骨髓，長進心底，長進你的夢。

    爺爺記不得那次為什麽會去野地裏了，去逮兔子還是找柴火還是抓凍魚，這些無關輕重了，因為當爺爺看見一群騎在馬上的人追逐一群赤腳狂奔的人的時候，爺爺已經有點傻了，雖然離的老遠老遠，可爺爺仍然看見了一把刀是怎樣劃過一個人的後背，然後連帶著半拉肩膀的頭顱飛到了天上，血化作一團紅霧凝結在空中，雙腿還在邁著，傾倒在穿過身軀的馬後，倒在了雪中，再沒動彈。

    也許是因為離得遠，也許是因為沒發現，爺爺慌忙的躲進了河邊的蘆葦裏，並沒有被人察覺，雜亂的馬蹄聲，悲鳴的慘叫聲，興奮的叫喊聲混成了一片，當馬蹄遠去，消失在視線外，那一片空氣裏依舊是一團血紅的霧氣沒有散盡，地麵的雪被還沒冰涼的血融化著，混合了殘肢流淌了一片。

    爺爺說，這麽多年過去，依舊沒有想明白當時為什麽沒有一絲的害怕，有的隻有心底升起的怨仇，蒙古騎兵的馬蹄和野蠻的嚎叫就像一塊大石壓在胸口，悶得他不能呼吸，多少個日月過去，多少個夢裏輪回，他都在想為什麽沒有衝出去的勇氣，即便衝出去還是個死。

    爺爺在那一群死人堆裏吧啦著，冥冥中好似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還有人活著，他不能相信這些穿著漢服的人就這麽死了，果然他發現還有一個人有呼吸，那是一身的粗布藍袍，爺爺晃醒了他，喂了一大口水，可水還是順著那人的嘴角流了出來，變成了血紅。

    也許他和爺爺一樣的明白，自己已經活不了了，因為爺爺看見他的肚子已經被刀劃開，一節腸子在呼呼的冒著熱氣，爺爺說這是一個讀書人，因為他的手摸起來很細嫩，比爺爺自己的娘親都要細嫩，很年輕的讀書人，頭上的書巾散開了擋住了他另一邊臉上痛苦。

    讀書人看清眼前隻是個半大小的孩子，漏出了一點笑容，爺爺問他是誰，他說他是個教書先生。爺爺問他打哪來？蒙古兵為什麽要殺他們？他隻是指了指南邊，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心，也許讀書人知道自己已經快要不行了，他從懷裏顫顫微微的拿出一本書，占滿了自己血的手染紅了封皮。

    他問爺爺認識字嗎？爺爺搖了搖頭，教書先生告訴爺爺，這叫《千字文》，以前很多孩子都讀這個，他費力的將書推進爺爺的懷裏，然後徊視了一下周圍，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爺爺能感覺到他的胸口在不停的起伏著。

    好半天那個讀書人才睜開眼，他對爺爺說，你要記得，這片土地，我們曾經是過宋人，是過遼人，是過金人，是過元人，可你永遠要記得，你是漢人，漢人就要學漢字，有了漢字才不會遺忘自己是漢人，有了漢人才能記住這片土地叫中華，有了中華才能銘記它的名字叫華夏。

    讀書人用盡力氣的說著，一字一句的告訴爺爺，華夏是我們漢人的，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然後讓爺爺大聲跟著他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嘖，寒來暑往。。。爺爺說他不記得聲音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就好像飄到了空中，飄進了耳朵，飄進了他無數的夢裏，睜開眼越來越模糊，閉上眼卻越來越清晰。

    爺爺知道我認識字了，好像一下子精神了許多許多，他抱起我，轉了一圈又一圈，他說他想認字的，結果老爺爺家裏窮，沒認得，他想讓爹爹認字的，結果他太窮，沒認得，他想讓我認字的，結果爹爹太窮，這一窮就是幾輩子。

    爺爺說他很怕，晚上做夢都怕，他怕教書先生找到他，問他還記得自己是漢人嗎，他怕教書先生問他，他的兒子還記得嗎？他的孫子還記得嗎？他很怕很怕，害怕自己的血就像野地裏流淌的那些，涼了！有時候涼了就徹底涼了，再也熱不起來！

    爺爺從來沒有給爹爹說過他的故事，爺爺說，自己的兒子好歹也有些自己的血，不會太涼，他怕的是我，還好，老天爺了結了他最大的心事。也許每個人生下來，過一生，都會有解不了的心事，解不開的責任，還好，爺爺說老天爺這次幫了他。

    爺爺這一晚上似乎是喝的太多了，一邊哭一邊笑，爹娘來屋裏了幾次，還是沒有勸動，爺爺拉著我讓我陪他，爹娘別不過，又不放心爺爺，隻好讓我一直陪著。爺爺就讓我一遍又一遍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爺爺哭了笑了，笑了哭了，他一遍遍的嘟囔著，老天開眼，一遍遍的讓我記住我姓漢，我是個漢人，這個地方叫華夏，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睡著了，我也睡著了。

    大雪是從初二開始下的，下到了初三，初三完了又是初四，初五找到爺爺的時候，爺爺已經渾身冰涼了，爺爺走了，悄無聲息的出了門，悄無聲息的沒回來，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走了，和他一塊的還有經常找爺爺的張老頭，他們兩人一手拎著兩個兔子，笑著靠在野外的大樹下，那顆大樹離家很遠很遠。

    我想起來，那晚爺爺說過他要走了，我迷迷糊糊的回了句早點回來，爺爺說他不會回來了，他希望我快點長大，他要我記住我是一個漢人，我記住了，可爺爺真的走了。

    爹爹和娘親還有張伯伯一家哭的很痛，我也很痛，卻哭不出聲，眼淚就像是樹枝上飄落的雪，簌簌而下，卻沒有一絲的動靜。我不知道該埋怨誰，埋怨爺爺，還是爹爹，還是娘親，還是我自己，也許誰都沒理由埋怨，要怨隻能怨這世道，世道早該崩潰了。

    也許唯一還好的，就是爺爺至少有個伴，不至於太過孤單和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