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強深夜回到家裏，躺在床上，他睡不著，腦子異常清醒。他很亢奮，仿佛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想大喊，他想告訴世界這全世界都是他的。

    他腦子裏不斷播放著宋桔梗那張清純稚嫩而又嬌豔的臉，他抱著自己的雙臂，仿佛時刻擁抱著那窈窕迷人的身體，鼻子裏也好像總有揮之不去的芬芳。

    他知道，他和宋桔梗，不太可能真的在一起。這是他和宋桔梗一開始腦子裏就有的一種概念。雖然他們之間產生了莫名的吸引，但是以詩友，朋友，兄妹等等名義分隔開的交往關係，使他們覺得暫時安全，又心生喜悅。

    周強平時雖然為宋桔梗做了很多事，積極努力地選題做題，甚至比他自己高考還用心，但是他從沒有對宋桔梗說過什麽做我女朋友之類的表白，他甚至都沒有調戲過她，說上幾句瘋話，最多也就是開個玩笑而已。除了牽手，周強都不敢主動去碰，宋桔梗的身體。宋桔梗也差不多，除了騎車時，偶爾搭上周強的腰，撒嬌時拉拉手臂，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端著淑女的姿態，和周強保持著適當距離。

    可是今天不同了。他們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觸摸到了世界盡頭的極點，那一層單薄而又強韌的隔膜。他們第一次感覺到心尖在發顫。那種顫抖，像海浪一樣席卷全身，衝刷靈魂的堤岸，發出震聾發聵的生命的強音。

    第二天早上起來，周強感覺精神振奮，渾身充滿力量。他跳下床，對著窗子外一片黑色的瓦片屋脊，揮拳提式，運氣崩勁。好一會兒，才鬆懈下來。他小時候在鄉下學過內家拳，後來父母回城，初中時流行武俠，他還在城西白雲莊，練了好幾年。雖然沒有學成什麽內勁，但身體，倒是練得健壯而又靈動。

    “小強，下來吃早飯了。”一樓的母親在喊。母親也急著要去上班，所以周強急忙穿好衣服下樓。

    這時，巷子對麵的學校拆遷工地上，響起沉重的打樁機的聲音。打得地心都在顫。家裏這磚木結構房屋，也仿佛得了怪病，簌簌發抖。

    “媽，居委會的人去和工地說了嗎？”周強問道。他早出晚歸，家裏的事很少關心，這也是隨口一問。他的意識裏，家裏的事有爸媽出麵，還輪不上他。

    “去說了。人家說工地手續齊全，以後不會在休息時間動工。”他母親語氣憂愁地歎息著說。“有損傷的房屋，他們會派人來查看。不過要等地基打好以後。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萬一……唉……”

    “媽，你也不用太擔心。”周強安慰道：“我們這裏，離市政府又不遠。他們打樁破壞了房屋，事實俱在，還能跑了？再說，這條巷子可有好幾十戶人家呢。”

    從家裏出來，周強騎車到了一個經常接送宋桔梗的街口。時近五月中旬，滿街的梧桐樹綠意盎然，枝繁葉茂。東邊升起的紅紅的太陽，發出熾熱而耀眼的光芒。在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梧桐樹下，周強驚奇地發現亭亭玉立的宋桔梗，已經早早地等在了那裏。她和昨天一樣，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連衣裙，細細的腰肢，恍若柔軟的柳枝。唯一不同的是，那條粗長的辮子已經打散，好像剛洗過，還沒幹透，用一根白色的發帶係著，披散在身後。

    “快點走。”宋桔梗一上車就語氣慌亂地催促道。

    “好。”周強答應著，迅速加速駛進上班的車流。

    原來周強沒租到房子的時候，早上見麵是為了宋桔梗把夜裏做好的數學試題給周強，周強白天批改，放學時碰麵再幫桔梗講解錯題，後來有了秦泉的租屋，早上不用交接作業了，但兩人誰都沒提，早上接送的事。就這樣，這便成了他們倆早上見麵的一個例行習慣。

    快到學校的時候，宋桔梗下了車。剛才，宋桔梗一直沒說話，周強想說但又不知道說什麽。這時，周強也下了車，看到宋桔梗整理好書包和飯盒，還是低著頭不說話，不由得心裏沒來由地發慌，於是就問：“昨天，睡得還好吧？”

    宋桔梗微微抬頭，紅著臉，飛快地看了周強一眼，說：“嗯。”遲疑了一下，她仰起臉，羞澀地笑道：“我寫了首詩。”

    周強從宋桔梗的手心裏接過疊成塊狀的紙片，剛想打開看，就聽宋桔梗急急地道：“你回去再讀。我先走了。”

    看著宋桔梗逃跑似的，快速向學校走去，那背影輕柔，裙裾飄飄，長發微蕩，像是一朵藍色的雲朵，正欲乘風高飛。

    到了公司，剛好打卡時間，沒有遲到，周強捏了捏褲兜裏的紙片，心裏充滿了火熱的期盼。到了辦公室，意外地看到瘦瘦、高高的劉總，打著一條鮮豔的領帶，站在麵前。

    “小周，準備下，馬上和我出去一趟。”劉總吩咐道。

    在劉總的寶馬車上，周強終於知道了是什麽事。原來，美國一家dài lǐzhl的總裁來了港城，這是要去陪人家總裁吃早餐。zhl是劉總引進的最大一家客戶。據說是一家全美進口排名前四的企業，剛剛進去中國大陸市場。之前，這家客戶已經陸續有不少生意進來，都是周強負責的。這是和那些外貿公司不太一樣的生意。比較繁瑣，需要很耐心地聯絡國內工廠或者國內外貿dài lǐ公司，然後還要tí gòng優質的拖卡和文件方麵的fú wù。其中，最麻煩的還是每一單貨都需要向zhl在上海的代表處報備，根據出口貨物的品名，詢問相關到付海運費，以便和船公司核對退傭結算。

    總之，每一單的角角落落都需要周強親自上手，甚至賬單也需要周強親自製作。單子少還沒什麽，可現在單子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如今部門雖然配了電腦，但都是單機自己錄入，沒有固定的ruǎn jiàn也沒有局域網可以分享操作數據。崔國亮天天攬貨，應酬不斷，操作科室則天天加班，不到晚上8、9點幾乎沒人下班。隻剩下周強的運費科還可以稍微準點下班，能接這種dài lǐ貨的，全公司隻剩下一個周強，所以劉總就隻能找周強了。

    zhl總裁是一個移民美國十幾年的台灣人。一個矮矮的敦實老頭，脖子短短的，四四方方的一張臉，胡須剃得幹幹淨淨，要是胡子拉碴的，就有點像奉化芋艿頭。他整個人裝在一套考究的灰色筆挺西裝裏，見人眼睛一眯笑起來，大嘴咧開，露出整齊的雪白牙齒，像是一條態度和藹的大鯊魚。後來聽說，這老頭原來是美國生物學博士，白手起家，搞出了這麽一個和他專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國際貨運dài lǐ企業，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在賓館的早餐廳裏，經過一番毫無營養的介紹寒暄之後，劉總和那老頭完全拋開了周強，在那裏自顧自地用台灣腔的粵語或是閩南語聊上了。周強勉強讓自己聽了一會兒，卻一句也聽不懂，感覺比外語或者鳥語更加古怪。但他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地坐在那裏，保持著微笑，保持著傾聽的姿勢。直到最後幾分鍾，周強才聽明白他們後麵的對話。

    “詹姆士，以後合約都發給周強。”劉總說：“他會全力配合你們，幫你們盡快打開浙江市場。”

    “戴維，生意是互惠的。”詹姆士意味深長地笑道：“我不能保證你們的生意最後不會變成我們的指定貨。這希望你能理解。”

    “……我會讓美國各站辦公室給你們直接寄發sales lead，希望你們也能和這裏的發貨人建立良好的工作關係。”

    “沒問題。生意不但是互惠，還有雙贏。你說呢？”劉總笑容可掬地說道。

    “哈哈。好，雙贏。”詹姆士伸出粗短的大手，笑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周強此刻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台灣佬合作的深意，但也可以猜想到zhl公司的合約底價，肯定大大低於市場，如果公司有了這樣的合約，顯然能夠在短時間內為公司爭取到新的利潤增長點。劉總一大早拖著他，低聲下氣地來逢迎，來巴結，並非是他他鄉遇故知的心血來潮。

    他這份敬業的職業精神，讓周強有些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