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興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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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上一根煙,羅興稍稍鎮定了一些,眼神中那種驚疑不定的光芒,也逐漸沉澱了下來,然後他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他的名字叫羅興,今年二十六歲,他的人生經曆和絕大多數人一樣的平常,普普通通,波瀾不驚,幾乎沒有任何可供記錄的地方。
出生,上學,畢業,工作……然後應該就會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結婚,買房子,還貸款,生孩子,接著便是日複一日,慢慢老去。
這是身為一個普通人的可悲,因為平淡乏味;這也是身為一個普通人的幸福,理由同樣是因為平淡乏味。
或許,隻有當你真正麵臨所謂的“驚險曲折”、“生離死別”之後,你才會明白,有著“平淡乏味”的生活,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但是,在三個月前,羅興的原本平穩如一條的直線的人生軌跡,起了波瀾。
事情要從一場原本普普通通的酒吧小聚說起。
羅興是一個過著循規蹈矩生活的人,但再循規蹈矩的人,也有自己的好友。
有好友,自然也就有相聚小酌的時刻。
更何況,他的這些好朋友,從中學時代開始,便始終存在於他的生活小圈子裏,現在更是都在一個公司就職。
林森,方哲,柳瑤,孟蓉,這便是羅興那四個好友的名字。
他們五個人,在初中時便相互認識,高中時候也在一個學校,而且都選擇了念理科。高考填誌願的時候,由於大家的估分都差不多,羅興玩笑似的提議:索性大家都填同個大學同個誌願算了。這本身算是玩笑話,沒想到卻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同意。
更令人跌破眼鏡的是,他們五人居然真的被同一所大學錄取了,且是計算機程序設計專業的同班同學。
臨近畢業時,有一家新組建的網絡公司,來學校招聘程序員,因為這個公司提出的福利待遇還算不錯,當時班裏很多人都報名了,但最後隻錄取了五個人,加入公司的技術部——沒錯,正是羅興他們五人。
三年多的時間,技術部的人員變動頻繁,來來去去不下十幾個,他們五人卻是一路堅持了下來,憑借著老同學之間建立起的相互信任的關係,他們作為一個團隊進行工作時,效率很高,五人間的友誼也是更為深厚。
狐疑如我,在聽到這裏的時候,不禁眉心微跳:這五個人,有問題。
這五人,從初中時候結識開始,便如同被無形的強力膠黏在了一起:初中在一起,高中在一起,然後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在同一個大學班級念書,畢業時將一家公司僅有的五個招聘名額全數占去,而在工作了三年之久後,居然也還仍然在一起上班!
這種事情,從純粹的概率學上講,或許不值一提,你看全世界每天都有人中彩票,甚至有人連中大彩,這概率,恐怕更可怕。
但是,這不是數學,這是現實生活,活生生的現實生活。
現實生活做不到數學問題那樣的純粹——單單一個結果,確實簡單明了,但對這個結果起了作用的原因,你如果細究,你會發現那有千頭萬緒……那是複雜多變到令人絕望的一團亂麻。
如果你閉著眼睛都能從一團亂麻中輕鬆抽出其中最長的一根,相信我,這一定不會是偶然,而是冥冥之中設定好的必然。
連中大彩的人,一定能輕鬆抽到那一團亂麻中最長的一根麻線。而我也確定,在羅興的手裏,必然也有那麽一根無形的“長長的麻線”。
我的工作,恰恰就是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何偏偏是你輕鬆抽到了這根最長最完整的麻線。
我需要挑戰的,往往不是概率學,而是那股使你恰好抽到“絕妙好簽”的、隱藏在種種不可知之後的、且未名所以的力量——所以,像我這樣的瘋子,能活到現在,他媽的也不知我家有多少座祖墳一起冒了青煙(老刀的原話)。
我個人覺得,我的人生過到現在,可以用兩個字概略大意:作死。
所以,羅興講述的故事透出了不平常,我反倒是起了興致。
我微微抬手,請羅興繼續說下去。我表現出來的那種態度,是真的在認真傾聽、而絕非敷衍的樣子,這或許讓羅興感到了一些安慰,他點點頭,又狠狠抽了一口煙,繼續他的講述。
從畢業參加工作開始,羅興他們的五人小團體,就慢慢形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周五晚上都小聚一番,照常是先吃飯,然後ktv、酒吧、麻將室,不一而同,玩累了就聊聊天,算是每周工作結束後的放鬆。
那天是星期五,飯後的餘興節目,選擇了酒吧。
一番小酌,五人都到了微醺,話題是由方哲挑頭的。
“你今天下午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偏偏在那時候睡覺啊?你不知道‘杜閻王’下午上班時間都是在三點左右嗎?”方哲將杯子裏的紅酒一口而幹,然後拎起一瓶新開的酒,揚手給大家滿上。
方哲嘴裏的“他”,指的是林森。
“杜閻王”則是他們科室的科長,科長姓杜,據說是依靠裙帶關係才進來的,業務方麵一無所長,但為人是典型的官場腹黑作風,對上奉承拍馬,對下則尖酸刻薄——在管理員工上,作風硬朗,猶如黃世仁麵對楊白勞一般,而在麵見上級時,則神似皇軍翻譯官,更懂得帶長官一起去某些場所欺負欺負小白菜,於是混的風生水起,甚至有傳言說會在年內升職。
今天下午,林森趴在自己工作台上睡的死死的,杜科長拿了張報紙卷成團,邊叫林森邊敲林森的頭,被吵醒的林森不知道是杜閻王駕到,猛地站起來大吼了一句國罵……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不用多說:林森被杜閻王叫到科長辦公室,足足訓了一個小時。
“不對。”羅興眯起了眼睛,看著林森,“不知道你們發現了沒有,反正根據我的觀察,這小子最近老是在白天睡覺偷懶……好像有情況啊——”
“哈哈,沒錯沒錯!快老實交代,你晚上都去幹什麽偷雞摸狗的壞事了——搞的白天精神萎靡?”方哲拍拍林森的肩膀,笑道。
“怎麽可能!我一向沒有熬夜的習慣的。”林森放下酒杯,辯解道。
“唉,林森同學,你要是真的外麵有人了,估計我們柳大美女可要傷心了啊……”一邊的孟蓉還不忘煽風點火。
“去去去,可別拿我開涮。”柳瑤嬌嗔,又故意低壓聲音對孟蓉說道,“讓我猜猜,真正傷心欲絕的人,是不是孟蓉你自己啊?”
“啊?!該死的柳瑤,你才傷心欲絕呢!”
兩個女人笑作一團。
羅興注意到,林森卻是眉頭緊皺。
“喂,說真的。”方哲收起了笑容,“你到底怎麽回事?”
“我……我也不大清楚……”林森一隻手支住了額頭,用手指揉著自己的兩側太陽穴,似乎感覺有點頭疼。
“大家都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了,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嗎?”方哲說道。
“對啊,你難道還怕我們會到處亂造謠?”羅興也附和道。
“是啊是啊。”兩個女孩子也湊過了腦袋。
“這個……我其實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甚至,我自己也不大確定,這算不算是個問題。”林森的回答有些無奈。
“那就慢慢說——反正我們幾個有的是時間陪你!”方哲說道,一掌拍在林森肩上,“就算你其實是半夜去搶銀行了,我們也會幫你保密的!”
除了林森之外,其他人都哄笑起來,在這笑聲中,洋溢著友情。
他們畢竟是那麽多年的朋友。
講到這裏,羅興停下來,向我解釋了一下他們五人之間的具體關係,由於這涉及到深入理解他講述的故事,所以我聽得同樣認真。
他們五人認識時間那麽長,又是有男有女,且彼此之間沒什麽親戚關係,自然會產生一些男女之間相互的好感。
羅興坦言自己有些暗戀容貌美豔的柳瑤;方哲也和羅興一樣,傾慕於柳瑤;而孟蓉則好像對林森有那麽一點意思,隻不過大家都太熟了,有些感情上的事情,都比較慎重,不敢率先捅破。唯有林森,似乎是真的把兩個女孩純粹當成朋友。
羅興知道林森是個聰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孟蓉對他的意思,但不知道為何,不管是對他暗許芳心孟蓉也好,還是其他女人也好,林森都從未表現出一絲動心,就好像是……男女之間的事,根本無法引起林森的興趣。
這裏我插了一句,問道:“林森的性取向有問題嗎?”
羅興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據我所知,完全正常。其實林森身上還有其他的怪異之處,不過那晚過後,我們終於知道了原因。”
說到“原因”兩字,羅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他臉上那種神經兮兮、過度緊張的神情,也再次出現,我可不願意他又陷入情緒上的困境,忙示意他先講下去。
羅興定了定神,伸手抹去額頭上不知是第幾次沁出的細汗,繼續了自己的講述。
大家都表示想要聽林森的解釋,林森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考著怎麽說明白這件事情,然後,在其餘四人期待的眼神中,林森開口了。
“我其實在個人作息上,是很有規律的。晚上十點睡覺,早上六點起床,也沒有什麽夢遊、說夢話之類的習慣——關於這點,方哲大學時跟我是一個寢室的,他可以作證。”
方哲點點頭,表示林森說的都是事情。
“但是……”,林森停頓了一下,“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
“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到了午夜十二點,我就會感覺非常困,這種困意是突然間冒出來的——方哲,你記不記得,我以前在寢室的時候,有時明明玩著電腦,卻忽然莫名其妙的睡著了?”
“沒錯。我說呢,怎麽你有時明明玩著遊戲,卻忽然趴在鍵盤上睡著了,還睡的特別死,怎麽都叫不醒,不但每次都要麻煩我們同寢室的幾個哥們把你抬上床,還老是害我們輸了遊戲。”方哲笑道。
羅興摸著自己的下巴,說道:“難怪有時候叫大家晚上出來玩,每次你不是缺席就是早退,我們一直以為是你性格上不合群,但白天大家在一起時,卻又沒有這種感覺。我都為這個迷惑了很久了。最後大家認為你是有夜盲症,哈哈。”
這時,羅興注意到,孟蓉的臉上卻有豁然開朗的表情,羅興明白,孟蓉以為自己幾次私下的邀約林森都被林森拒絕,是因為林森這個會按時睡覺的怪癖的緣故,而不是對她沒有意思。至於羅興為何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其中有兩次,孟蓉是通過羅興轉達的。
而林森顯然沒有心思觀察孟蓉的細微表情變化,他隻是微微舒了一口氣,看上去表情也輕鬆了一些——如果一個人將一個可怕的秘密在心中深藏了許久,那真是一件難以言說的苦事,而一旦下定決心說出來,就會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輕鬆。
林森繼續說道:“不但如此,我的睡眠質量也很差,經常做夢,而且一做就是一整夜,夢醒的時候,就是六點鍾。”
“做夢很正常啊,有很多人都有輕微的多夢症,那是思想壓力太大的緣故,像你說的也許有點嚴重,去找個醫生……嗯,中醫就不錯,幫你開點寧靜安神的藥,會好的……”孟蓉麵上的關切毫無掩飾。
孟蓉喜歡林森,在這個五人組成的朋友圈裏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了,所以大家也不以為孟蓉這時明顯的關心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林森搖搖頭,“我還沒有說完——”
“我做的夢,反反複複,全部是同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