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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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死亡的恐懼,如電擊般穿透我整個身體,渾身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來。

    但絕望到了頂點,我反而心底泛起了一絲平靜。

    這是一種極為奇異的感受,很難言述。

    有一點像是長跑時,身體到達極點,似乎下一刻便要堅持不下去,整個身體都似乎失去控製……隻有那種意誌感,前所未有的清晰。

    “林森。”我忽然開口。

    對方的身體明顯顫動了一下。

    “你是——林。森。”我重複了一遍。

    對方不自然的微微扭動了一下身軀,“你……”,他說,“去死。”

    扳機被食指扣動。

    即便我已經早有了麵對死亡的覺悟和準備,但當這一刻真正來到,我還是禁不住心生歎息。

    那是……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對自己未竟事業的惋惜。

    我發現,當死神真正降臨,我還是無法與之四目相對……我僅餘的勇氣,隻不過堪堪能讓我緊繃身體、緩緩閉眼,顯得不那麽失態而已。

    “砰!”

    在這時候,突然一聲槍響傳來!

    我猛然警醒,雙眼睜開!

    槍響之際,對方的手弩應聲落地,但箭依然被擊發——

    一點銀色閃光在我瞳孔中被不斷放大,我的雙目仿佛被那鋒利的箭芒刺到一般,辣辣生痛!

    我甚至來不及稍稍躲避,鋼箭便險之又險地擦著我的臉頰掠過,瞬間,我隻感覺右臉上一陣火燒般的刺痛。

    “阿吉!怎麽樣——”老刀的聲音響起。

    剛才千鈞一發之際,原來是老刀趕到,並在遠處開了一槍。

    而凶徒在手弩被擊落的瞬間,隻稍稍一愣,便捂著被子彈擊傷的手閃進了樓道,往樓上逃去。

    我有些虛脫,身體一下子倚靠在了牆壁上,背心早汗透一片。

    “沒死吧?”老刀已經跑到我跟前。看到我這副慘樣,這種話也虧他說得出口。

    我搖搖頭:“我沒事。人往樓上跑了,你開槍小心點,給我留個活口。”

    “放心。”

    老刀丟下這兩個字,人已經往樓上追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也掙紮著讓自己的身體離開牆壁,這時,隻聽見樓上又傳來了一聲槍響。

    我再不遲疑,將地上的那個手電撿起來,便也往樓上趕去。

    等我連滾帶爬上到三樓,拿手電一照,看見二十多米遠處,那凶徒已經被放翻在地,老刀按住了對方,正從腰間取了手銬下來,將對方雙手反銬。

    樓下,肖武的指揮聲也傳了上來,接著,數十個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從樓下跑上來,越過我,衝向被老刀製住的凶徒。

    我走到那凶徒近前的時候,武警戰士們早將其團團圍住,一根根槍管如一排鋼鐵叢林,指著罪犯。

    “來,見識下真麵目吧,高手。”老刀說著,掀開了凶徒的麵具。

    一張我們極為熟悉,又極為突兀的臉。

    因為這原本是一個不可能再活著出現的人。

    沒錯,他就是已經“死了”的,林森。

    “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說吧。”老刀看到麵具之下的真人,驚訝的表情隻是一閃,就換上了得意之色。

    林森卻“呸”了一聲,“你連我的身份都猜不到,我不屑和低智商的生物說話。”他說。

    我注意到,林森說話時的神情,根本不像是一個伏誅的犯罪份子,他似乎有著一種奇怪的、超越我們的優越感,似乎,他所站的角度,對於我們而言,需要仰望。

    老刀被林森這麽一說,臉上有些掛不住,反擊道:“你牛逼!你牛逼也還不是被老子一槍撂倒?龜兒子,裝什麽蒜!”

    林森又冷哼了一聲,麵上居然起了凜然之色,“我想走,現在就走。就憑你,恐怕還真抓不住我。”

    我稍一愣神,頓時覺得不妙。

    “老刀,卸了他的下巴,快!”我急喊。

    但我這一句話出口,其實已經知道沒用了。

    如果我身上沒傷,剛才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老刀迅速動了手。

    “遲了。”

    我蹲下身,從林森嘴裏找出了一粒已經被咬破了的膠囊,然後將他被卸下的下巴合了回去。

    “法醫!”肖武在後麵喊了一聲,自有穿著白袍的法醫上來從我手裏接走了那一粒膠囊,我知道這無濟於事,但也隨他們去了。

    我幹咳了一聲,吸引了林森的目光,我與之直視,開口道:“事已至此,你何不說出真相。”

    林森咬破毒囊,這才幾秒鍾,麵色已經有些不對,但他臉卻上泛起嘲笑,用譏諷的語氣反問我:“真相,什麽是真正的真相,什麽又算是真正的真相?”

    我歎了口氣:“殺人者,人恒殺之。這一世你殺他們,下一世,他們殺你,往往複複,又有什麽意義?”

    林森依舊冷笑:“你以為自己聰明?卻不知不懂裝懂,才是最為愚蠢。”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也是一樣。我相信你必然有難言的苦衷。”我毫不在意林森的語氣,“我是一個靈探,你聽說過這個職業嗎?”

    林森盯著我看了一會,點了點頭,還是那股冷笑的神情,說道:“無外乎你命那麽大,難怪了。”

    “我知道你的靈魂深陷這個死循環中,說出來,讓我幫幫你。”我誠懇說道。同時,我在心裏祈禱著,那毒囊中的毒素不要太霸道,給我多留一些時間。

    “你不用假惺惺。”他依然冷笑著,“你不過是怕自己也陷進來,說什麽要幫我,還是省省吧。”

    我卻點頭承認:“你說的對。我確實有點假惺惺。”但我繼續道,“可就算是佛,普度眾生於苦難,但眾生也卻也因此全部變成了佛的信徒。你看,連佛也不能偉大到全然沒有為自己著想,又何況我一個俗人?”

    林森第一次收了冷笑,凝望我一會,道:“雖然還是強詞奪理,但總算不是放屁了。”

    我見他如此,應該是會開口了,便等他說。

    果然,他說道,“你不用擔心,這個死循環,已經被我在這一世破解,從此之後,再無生生世世的相殺了。”他麵色已經很難看,想來他準備的膠囊中,也必然是無可救藥的劇毒,“你看,我雙手沾滿鮮血,卻也是救下了生生世世不知道多少生命,你看我算不算普度了眾生,恐怕要算是有佛緣了吧?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了一陣,但聽上去卻毫無快意,反而讓人覺得心悸。

    眾人沉默。

    “我時間無多,就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林森道。

    我知道重要的東西來了,自然斂神靜聽。

    這個故事不長,為了方便敘述,我將之整理,然後用第一人稱視角,略記如下:

    “某朝,城被圍困,堅守一年之後,便鬧了大饑荒,人競相食。

    我們六人自幼相識,城圍之時,我們作為民夫,卻也無奈上了戰場,但我們命大,在死人堆裏活了下來。可是,活著也有問題,因為沒吃的了。我們六人餓的連爬起來走路的力氣都快沒了,躲在一城牆腳下一個隱蔽的藏兵洞裏,隻能等死。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被一陣劇痛驚醒。

    我睜眼看去,藏兵洞裏很黑,但黑暗中卻有五雙狼一樣的眸子冷冷盯著我——哦,不,是盯著我身上的肉!

    我登時明白了,他們要吃我!

    隻因為我生的最胖,而且是六人中最懦弱的一個。

    我很痛,很害怕,但我餓的要命,他們還壓著我,我無力反抗,隻能流著淚,哭著哀求,可他們沒有理會我。

    是啊,這種事一旦開始了,又怎麽可能停下來。

    他們默不作聲地輪流用刀砍我,因為他們同樣餓的沒有力氣,一個人做不完這事。

    我原本覺得他們可能是顧念我們畢竟是竹馬之交,才沒忍心一下子殺了我。因為當天晚上,他們隻砍下了我一條腿,然後幫我止血了,把我捆在一邊。

    他們不敢生火,因為煮肉的香味,會把其他人引來,這滿城之中,已經沒有活人了,除了死人,就全是餓得眼睛發綠的鬼!

    他們把我的腿肉切成小片,就這麽生生吃了,甚至還分了幾片給我,塞到我嘴裏,但我吐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卸下了我另一條腿,同樣幫我止血,然後切片分食,這一次,他們沒有再將我的肉分給我,隻是用一種看著盛宴的眼神看著我,他們其中一人,甚至流了口水。

    這時候,我才明白我錯了。

    錯的離譜。

    他們沒一下子殺死我,不是因為不忍心殺我,隻是因為,他們想吃新鮮的肉!

    我是在第四天死的,在他們砍斷我最後一隻手臂的時候。

    臨死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在發著一個毒誓,那是流傳於我們家鄉的一個毒咒,咒語的內容,是向閻王買命。

    沒錯,賣我的命,買他們的命。

    他們發誓道,如果他們能活下去,那麽,下一世,他們還要殺掉我,以贖回他們的命。

    一命換一命,所以他們要殺我五世,買回屬於他們的五條命,如果他們做不到,就要生生世世在地獄中輪回。

    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為什麽明明他們做了壞事,卻要我受罪!

    如果真有神明,我倒要問一問,究竟天理何存?!

    死掉的瞬間,我想明白了。

    我要靠自己複仇。

    神究竟還是公平的。

    他們要殺我五次,也就給了我五次機會。

    我要讓他們生生世世,永墮地獄。”

    說完這個故事,林森已經奄奄一息,我不敢打斷他,隻等著他說最後的遺言,那是每個將死之人,都應有的權利。

    盡管我覺得他罪有應得。

    他在看著我,但我看出他眼中的生命光芒,正在迅速消逝,我湊近他嘴邊,他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出了最後一段話:“其實,我是故事裏那些吃人者之一。”

    這句話幾乎讓我當場跳起來!

    但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知道他這是拚盡了最後一點生命力,於是聽他還有什麽要講。

    “我早就知道,這輪回不休的殺戮,並沒有完結的一天。這是報應。”

    “但我卻愛上了她。我想為她尋一個可能。”

    “於是,我自願為她殺掉那些原本就該死的人,我也自願為她而死,如今,我終於……做到了。”

    我悚然而驚。

    再看林森的臉,已經血色全無,眼中也完全黯淡。

    我見過無數死人,根本無需檢查他的心跳脈搏,便可知,他已經死了。

    但他的嘴角,卻是含了微笑。

    我蹲在原地呆了良久,才輕輕扳開他拉著我衣角的手,然後默默站起身來。

    我當場離開,不管是老刀還肖武叫我,我都沒有理會。

    林森最後的那個笑容,印在我的記憶中,久久不散。

    林森笑的不恐怖,反而很安詳,很滿足。

    ——但這卻是最恐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