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碌碌轉蓬草 卿卿比翼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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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廬陽府各州縣曆經兵荒馬亂與自然災害,民眾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半山縣可謂偏安一隅,一枝獨秀。這一日,縣衙收到暖州文帖,曰廬陽知府鄭旅翔將於月底蒞臨半山縣,視察該縣賑災維穩情況,並令半山縣就相關事績撰文一篇,待知府大人蒞臨時麵呈。

    眼看月底將近,知縣急命張四海起草呈文,並麵授機宜,教四海如此這般地擬寫。四海受命後,立即收集相關文移和簿冊,從中提煉數據資料,並連續兩晚挑燈夜戰,草擬文書。初稿擬好,先後送主簿與知縣審閱,又作了許多修改,方才定稿。寫完呈文,又要擬定長官接待方案,安排視察路線並預先踩點。幾天忙下來,四海累得脫了一層皮。可是,最忙的應該還在後頭。

    崇禎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廬陽知府鄭旅翔蒞臨半山縣。此日辰時,半山知縣、縣丞、主薄、典史等大小官史十餘名,至城外官道迎候。將至巳時,隻見遠處塵土飛揚,一隊人馬朝這邊疾馳而來。半山縣眾人以為是知府到了,忙躬身揖手立於路邊。來人到了近前,卻是暖州知州朱謀誌,並判官、吏目、各房司吏、衙役,一共二十多人。

    暖州是廬陽府下轄的散州,州下又轄半山、全山二縣,以及直屬的五個鄉。半山離暖州較近,朱謀誌一行提前趕到,準備在此迎接知府鄭旅翔。那鄭旅翔乃新任知府,到任時間不長,與知州朱謀誌尚未謀麵,今日知州率眾前來,一為作陪,二為謁見。

    州、縣官員合為一處,共同迎候知府大人。等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午時已至,也未見官府人馬經過。眾官吏正自焦急,見官道上有兩騎奔來,騎馬之人遠遠看見有人迎候,便放慢了馬速。到了跟前,隻見其中一人頭戴烏紗,身著緋袍,另外一人著綠袍。這是知府大人麽?怎麽隻帶一名隨從?知州、判官與知縣麵麵相覷。

    還是朱謀誌老練,他向前一步,躬身作揖道:“下官知暖州事朱謀誌參見大人。”管他是不是知府,穿紅袍的定比我官大。

    “免禮。”那緋袍官員掃視一眼眾官吏,皺眉道,“本府此來不過察看民生,知州率這許多人在此迎候,大可不必。”

    判官、知縣等官員正欲參拜,那知府又道:“時辰已近正午,先去府館。”

    到了府館,楊知縣遞上那篇關於賑災維穩的呈文。知府瀏覽了一遍,將呈文置於案頭。

    “從文書上看,半山縣減災有力,維穩有方。然本府最惡繁文,明明三言兩語說清的事,硬是洋洋灑灑數千言,看得好不累人。”知府道,“稍後,本府還要親赴鄉裏,以感知民情。你等且先回去,隻留一名熟悉縣情的吏員與我帶路,至於去何鄉何裏,屆時我自有安排。”

    “謹遵大人之命,下官立馬指派帶路之人。大人,現在已是正午,下官已安排夥食,恭請大人前往用餐。”楊知縣道。

    “本府已自備幹糧,知縣無須安排夥食。”知府道。

    “這……”楊知縣不知該如何回應。

    “就這樣定了,諸位請回吧。”知府的語氣不容置疑。

    看來,所有的接待方案與視察路線都派不上用場了。這知府倒真是個利落人,張四海心想,若天下官員都似他一樣,我們這些當差的可就輕鬆了。

    當下朱謀誌、楊正謀等一幹人離開府館,隻留下張四海在一旁應承。隻見那知府命隨行吏員解開一個布袋,取出幾塊玉米饃與青菜包子。四海見狀,忙去生火,將饃饃與包子加熱,又沏來一壺熱茶。三人草草吃了一點東西,知府與吏員脫下公服,換上常服,命四海也回去換裝。

    待四海換裝回來,知府道:“下午半日時間,我們就近看一看。這近處都有哪些裏甲?說來聽聽。”張四海如實稟告,知府隨機挑選了兩個裏,命四海帶路前往。其中一裏,正是四海準嶽丈白敬誠所居之地。

    四海領著知府,一甲一甲、一戶一戶地登門造訪。每到一戶,知府均要詢問有無忍饑挨凍,遇到那赤貧戶,更要詳詢得到何種zhōu jì與扶助。那些民戶雖不識知府,卻多有認得張四海的,凡知府所問,俱答以實情。

    不多時,三人來到白敬誠莊前。知府見這莊院甚是漂亮,便知是一富戶。看了這麽多窮戶,倒要入富戶一探究竟。

    白老爺見賢婿前來,正要招呼“四海”,卻見他神色小心翼翼,且後麵跟著的一人氣度非凡。白老爺心知其中必有蹊蹺,便改口道:“典史大人好。”

    “白老爺好。這位是廬陽來的鄭老爺。”四海介紹道。

    未等白老爺開口,知府先道:“鄭某此來,想向白老爺討教幾個問題,不知是否方便。”

    “鄭老爺但問無妨,凡小人知道的,必如實相告。”白老爺邊說話邊將三人讓進客廳,又吩咐家丁上茶。

    知府不喜客套,開門見山便問:“依鄭某看來,白老爺在本地應是大戶,不知可是裏長”

    “回鄭老爺,小人乃萬曆年間生員,裏甲正役已免,故雖有些薄田,卻不是裏長。”

    “嗯。”知府撚須道,“鄭某聞得半山縣以裏甲為單位,推行鄰裏互助,不知白老爺是否參與其中?”

    “本裏一百一十戶,倒有四十八戶無口糧。推行鄰裏互助後,十名裏長每人幫一戶,剩下三十八戶由小人主動認助。雖不說豐衣足食,卻也令他們少受饑寒之苦。”

    知府聞之動容,不由拱手一揖道:“白老爺深明大義,救鄰於水火,實在可敬,可敬。鄭某還有一事相問,聽聞今秋以來,亂民聚於本縣,行偷搶扒拿等不法之事,鄉間富戶不堪其擾。不知近況如何?”

    “回鄭老爺,秋後曾有一批外省饑民來此乞討,整日聚於鄉間。小人見他們可憐,便學那寺廟舍粥。沒想到舍了幾天粥,倒招來了禍端,一些人開始哄搶粥飯,後來竟到院內搶東西。幸有鄉鄰趕來相助,驅散了歹徒。豈料,從此夜夜有歹人在院外環伺,有一晚竟有四、五人fān qiáng入室,打傷我一名家人,搶走了一些財物。無奈之下,小人隻好雇請壯漢護院。”白老爺頓了一頓,又道,“自從設立巡邏隊,緝捕了歹徒,驅逐了流民,情況大有好轉。勿論白日黑夜,巡邏隊始終在四處巡回,我等晚間也睡得踏實了。隻是,小人思想那些流民,大多也是老實本分之人,今一驅了之,於國於民,終非長久之計。”

    知府凝神而聽,待白老爺說完,起身向其深鞠一躬,道:“有白老爺這樣的仁義之士,實乃半山之幸,廬陽之幸。天下為富之人若皆似白老爺,則我國朝何災而不克?鄭某代一方百姓,謝過白老爺!”說完又鞠一躬。

    聞此言,白老爺便知他為廬陽府長官,卻也並不道破,還禮道:“鄭老爺言重了,如今國難當頭,小人不過略盡匹夫之責而已。”

    知府別了白老爺,一行三人又往別處去,至掌燈時分,方往府館趕回。半道上,張四海去一戶農家紮製火把,留下知府與那名吏員在路邊等候。恰巧巡邏隊逡巡至此,見二人黑燈瞎火地立於路旁,便上前盤查。領頭一人問道:“你二人可是本地人?這麽晚了在此做什麽?”那吏員心想這人管得真寬,便沒好氣地道:“我們在這裏做什麽與你何幹?這官道又不是私人的,難道還不許立了不成?”那頭領聽此人口氣強硬,恐怕有些來頭,本想就此算了,卻又在隊員麵前下不了台,清了清嗓門道:“我等乃半山縣治安巡防隊,奉命在此巡查。你若報了姓名,告知戶籍身份,我絕不為難。如若不然,且至縣衙走一遭。”

    “去縣衙便怕了不成?隻怕要勞煩那楊知縣請罪賠不是,於你們倒不好了。”吏員冷笑道。

    巡邏隊並不知道知府來縣一事,那頭領聽此人這般言語,不知是真是假。或許他不過徒以言語恐嚇,若是被他嚇倒,日後必為他人譏笑。正自遲疑不決,見一人持火把走了過來。頭領見是典史,忙道:“典史老爺來得正好。小人們巡邏至此,見有二人鬼鬼祟祟,便加以查問,誰知他輕狂得很,反出言恐嚇我。我等正欲拿他們去縣衙。”

    張四海見知府被圍,大驚,忙喝斥道:“大膽,此乃貴客,你等休得無禮。還不快去別處巡邏!”

    那頭領聞言,嚇了一身汗,帶著巡邏隊一溜煙地走了。

    四海忙向知府道歉,知府卻道:“不知者不怪也,況他們也是盡忠職守,何錯之有?”

    此後三日,張四海引著知府繼續走訪各鄉,所見所聞大抵相似。臘月初三一早,知府與吏員打馬回府,未許州縣官員前來送行。

    不幾日,廬陽府便行文所屬各州縣,力推半山縣減災安民之舉措。經這麽一宣揚,不斷有廬陽府各州縣官員來半山取經,南直隸各府如鳳陽、安慶、寧國亦有官員前來,甚至河南汝寧府、湖廣黃州府也不乏慕名而來者。一時間,偏僻的半山縣變得熱鬧非凡,縣衙、公館門庭若市,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半山縣官員每天迎來送往,疲乏不堪,且接待費用令楊知縣頭痛不已。

    此時,坊間有小道消息盛傳,說那楊正謀因治縣有方,不日將高升。其中,更有人說得活靈活現,曰楊正謀將出任南京吏部郎中,官至五品,專事考查南直隸各府官員。

    對於此類傳聞,知縣本人並不當回事,不過一笑了之。縣丞郜華卻深信不疑,心中甚是嫉恨。

    這郜華本一紈絝,花錢捐了個監生,早楊正謀兩年來半山任職。郜華與前任知縣臭味相投,又因前知縣懶於理事,一縣之政實由他掌控。郜華貪權貪財,且又膽大妄為,各庫各倉的錢糧,他無不伸手,縣衙大小吏胥,無不被他敲詐盤剝。吏胥受縣丞盤剝,又去壓榨百姓,為禍鄉裏,攪得鄉都裏圖雞飛狗跳,民不聊生。楊正謀到任後,聽聞郜華口碑差,不讓他染指錢糧賦役諸事。彼時典史暫缺,楊知縣便將緝捕獄禁一類的事交於他代管。引用今天的一句時髦話,“是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郜華管得少了,卻管得更細了。為保一縣安定,他不辭辛勞,親率一班快手赴鄉間巡行,見到不順眼的人,總能找到口實緝捕起來,被捕之人的家屬,也總願意花錢消災。他還嫉惡如仇,尤其痛恨囚犯,命獄卒多給他們一些苦頭吃,囚犯若想少吃苦頭,總要付出些代價。

    有一回,楊知縣審理了一起惡意傷人案件,判被告入獄一年。被告家裏頗有些錢財,托人疏通了郜華,奉上白銀二十兩。郜華命人趁夜抓來乞丐一人,代被告入獄,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恐怕乞丐不服,郜華特意囑咐獄卒好生待承,令他吃得飽穿得暖。及至一年期滿,要放那乞丐出獄,誰知乞丐死活不肯走,抱著柱子不鬆手,口中大嚷大叫。此時恰逢知縣巡監,見此情景便嚴加審問,終於弄清了原委。知縣欲要參劾郜華,又思自己作為一縣主官,難辭失責之咎。於是終未敢張揚,隻將涉事快手和獄卒杖責一番,並賞那乞丐幾個銀錢打發了了事。

    不過,郜華從此便被知縣“供奉”起來,整日裏清閑無事,隻在禮儀性場合拋頭露麵。表麵上看,郜華顧全大局,對知縣和和氣氣,背地裏卻沒少使壞,隻因沒抓住知縣多大把柄,也沒翻出什麽惡浪來。如今,聽聞知縣將任南京吏部郎中,尋思他一上任,定會找機會將自己參了,因此心中又恨又怕。

    卻說去歲以來,四海因公務繁忙,舍棄了許多次公休。近幾日,縣衙公事稍罄,四海欲告假兩日,因於這日下午,寫了告假簽呈,送請知縣批準。楊正謀閱了簽呈,苦笑道:“真是不巧,劉主簿因老父病危,也是方才告的假。他主管河事,近日有一份事關修渠的呈文,急等著要上報。如今他不在,我正欲讓你接手此事呢。”

    告假不成,反增了一事!四海雖然失望,卻也沒有顯在臉上,當下便領了命。倒是知縣心中不忍,將辦文事項交待完後,又道:“你告的假,我照準不誤,你明日一早便可離衙。隻是這兩日內,你應就呈文如何寫作,先在心中打個腹稿,後日酉時回來值夜,將呈文初稿趕出來。”

    這休假聽起來,覺得像趕場,但知縣總算善解人意,滿足了他約會心上人的願望。

    第二日剛用過早飯,四海便來到準嶽父白敬誠家。

    敬誠中年得嗣,除了女兒慧中,還育有一子,名喚尚簡,虛齡十二歲。子女幼年時,即以文字詩書教之,不求光宗耀祖,顯赫門楣,唯願子女知書達禮,耕讀傳家。白家雖富裕,卻不呼奴使婢,隻雇了兩名家丁,家務活兒大多是自家人做。

    慧中於閨房內聞得四海到來,忙梳洗打扮一番,描了眉,施了粉,塗了唇紅,換了衣裝。待父親在外間呼喚,她便出了閨房,來到四海麵前。往次與四海相見,慧中皆是素麵朝天,不施粉黛,今日略一妝扮,端的是光彩四射,嫵媚動人,勝若天女下凡。有《卜算子》可表:

    目漾春水潮,唇比紅杏嬌。此媛隻應天上有,人間幾回瞧?玉姝郎前立,秀色偷眼瞄。四目相逢情郎羞,她自低頭笑。

    白老爺借故離開,屋內隻剩四海與慧中兩人。四海從未獨處過妙齡女子,雖已與慧中定親,卻還沒有熟絡,不免有些局促。四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慧中也低頭不語,隻顧擺弄袖口上的花飾。

    還是四海先開的口:“xiǎo jiě昨晚睡得可好?”

    慧中抬頭道:“回稟大人,小女子睡得很好。”說完不禁掩嘴一笑,又道,“我們用不著這麽客套,從今往後,你稱我慧中,我叫你四海,可好?”

    好一個慧中,果然是秀外慧中,一句話便移走了一座山。開了個好頭,四海的話漸漸多起來,談到家鄉的風土人情,聊了在縣學上學、縣衙當差的一些趣聞,慧中聽得興味盎然。四海的家鄉雖在本縣,卻與縣治相距一百五十裏,位於群山環抱的西部邊陲。說到山,四海說這縣城裏幾乎沒有山,遠離了山就是遠離了母親,平添幾縷鄉愁。聞此,慧中站起身來,牽著四海的手往外走。拉著仙女的纖手,四海不禁心花怒放,頓覺身子臨空飄了起來。出了院子,轉向西,又進入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道旁全是香樟樹,一棵緊挨著一棵。這個方向四海倒是沒來過,便問慧中要往何處去。慧中笑而不答,隻管牽著四海朝前走。出了林蔭小道,前麵豁然開朗,一座碧山出現在眼前。原來這座山較小,被莊外高大稠密的香樟遮擋,以前竟然沒發現。

    “這下看到山了,往後沒那麽多鄉愁了吧?”慧中笑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有慧中相伴,此處不就是我的家麽?”四海道。慧中微笑不語,與四海牽手往山邊走去。

    走至近前,四海發現山上是青一色的茶樹——原來是一座茶山。每一株茶樹都被修剪得圓圓的,像一個個翠綠的大蘑菇,而山丘被茶樹覆蓋,整體上也像一個巨型的綠蘑菇,一條筆直的小徑從山腳到山頭,將這個巨型蘑菇切成兩半。二人沿著小徑迤邐而上,一忽兒便到了山頂。此時已是二月初春,恰逢今日天氣晴朗,碧空萬裏,四海在山頂上放眼望去,隻見前方還有無數座小山一字兒排開,至遠處便連在一起,形成一條山脊,向西南方向延綿而去。此處是大別山餘脈,四海曾多次策馬在山間穿行,卻並未從這個視角觀察過它。有道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今日美人在側,再看此山,頓覺峰含情穀含笑,端的美不勝收。

    此時四海在前,牽著慧中,翻過一座又一座小山。慧中一雙天足,爬起山來毫不費力,下山時,偶爾會掙脫四海的手,像一頭輕盈的小鹿飄然而下,在山腳處叉著腰,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四海。

    四海戲言:“白大xiǎo jiě輕功如此了得,不如到縣衙應征捕快。”

    慧中答:“我若是當了捕快,誰陪典史老爺爬山?”

    四海道:“那時我們就不爬山了,天天騎著駿馬,共同馳騁於秀麗山川間。”

    慧中似有所思,不覺黯然道:“隻怕馳騁得久了,典史老爺便厭倦了。”

    四海聽得話裏有話,便岔開話題,問慧中累不累,慧中說累,四海說既然累了,讓我抱你走一程。本是一句俏皮話,誰知慧中略一遲疑,真的展開雙臂,笑等四海來抱。此時四海倒臉紅了,隻是呆呆站著,傻傻笑著。再看慧中,卻無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兀自伸臂等著。四海鼓足勇氣,顫抖著將慧中攬入懷抱,任憑那溫熱酥軟的少女香體,在懷中瑟索戰栗,兩顆心兒狂跳不止,幾乎要暈了過去。

    最初的眩暈過後,兩人漸漸平靜下來,就這樣靜靜地摟著,溫馨甜蜜。良久,慧中道:“四海,如若哪一天你做了高官,還會要我麽?”

    “慧中,此話從何說起?我從未想過做什麽高官。”四海不解地道。

    “聽聞知縣馬上要高升了,人人都說你是他的左膀右臂,升官是遲早的事。”

    “那些都是坊間傳聞,不可信。即便知縣真的高升,要舉薦提攜一個人也非易事。”

    “四海,若你果真升了官,慧中自知進退,絕不誤你前程。隻要你時常念及慧中,慧中就心滿意足了。”

    沒想到慧中年紀輕輕,竟能如此替人著想。四海聞之動容,柔聲道:“慧中,四海絕非薄情寡義之人。別說是一頂烏紗,即便拿這世間的一切,也換不去我對你的情意。”

    二人摟得更緊了,山間的風吹樹搖,鳥叫蟲鳴,全都充耳不聞,隻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呼吸聲,仿佛還有血液流淌聲。四海忘情熱吻慧中的秀目、粉腮、紅唇、玉頸,輕撫她的耳鬢。慧中雙目微閉,兩頰滾燙,柔若無骨地倒在四海臂彎裏,任由四海單手解開衣扣,從領口向下遊移。

    四海一隻手正要探入那微妙處,忽聞山頂上有人高喊“姐姐”,二人驚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推搡對方,閃開一段距離。

    原來白母見女兒女婿半日未回,眼看已到午飯時間,便打發尚簡去尋。尚簡莊前屋後尋了個遍,卻尋不著,心想或許他們往茶山那邊去遊玩了,便一路找了過來。

    尚簡快步來至近前,匆忙道:“你們果然在這裏玩,母親差我喊你們回去吃飯呢。”見二rén miàn紅耳赤,神色慌張,又道,“四海哥,你剛才推我姐姐做什麽?咦,你嘴上怎麽紅了一塊?”

    四海下意識伸手一擦,果擦下一片唇紅,不禁尷尬萬分。慧中急忙打圓場:“他在路上碰到一棵紅參,被果子的汁液染到了。”

    “路上哪裏有紅參果子,我怎麽沒看見?回頭你們指給我看,我好摘些回去作顏料。”尚簡高興地道。

    可是回去的路上一棵紅參也沒看到,尚簡不停地追問,慧中隻好應付道:“或許是在一條岔道上,我也記不清了,哪天我專門帶你去找。”

    吃飯的時候,尚簡還在問:“姐姐,你下午就帶我去找紅參好不好?我怕去晚了果子被人摘去了。”

    白老爺略有些詫異,道:“商陸夏天才結果,現在哪能摘得到?”

    尚簡一聽急了:“姐姐,既然現在還未結果,你為何要騙人?”

    聽了尚簡此問,二人甚是下不了台。慧中正不知如何作答,四海靈機一動道:“尚簡,吃了飯,我帶你去買顏料。前些天,我在街上見過一種顏料盒,裏麵裝的顏料,有紅、橙、綠、藍,好多種顏色呢!”

    尚簡一聽來勁了,剛吃了飯就纏著四海,要去縣城買顏料。白母見狀笑道:“這孩子跟音就上,四海,你可不用由著他。”

    四海笑答:“不要緊的,伯母,反正我現在也沒事。”

    尚簡怕他反悔,拉著他就走。走到院子中,見姐姐站在院門口,便問她:“我們去縣城買顏料,姐姐你可去?”

    慧中笑道:“你四海哥又沒說要帶我去,我縱是想去,還怕他不帶呢。”

    尚簡回頭看看四海,隻見他摸摸嘴唇,笑道:“你姐姐一定要去的,她若是不去,紅顏料就沒得比頭了。”

    尚簡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慧中卻會了意,急忙伸手掩住紅唇。

    三人來到縣城,入了集市。路過一家布店時,慧中為店內的水紅布料吸引,忍不住瞟了幾眼。此時剛過晌午,街上沒什麽生意,布店掌櫃手捧茶杯站在門口。他見慧中朝店內張望,便上前搭訕,招攬生意。慧中搖頭說不買,四海卻鼓動她進去瞧瞧。掌櫃的瞅瞅四海,笑道:“咦,這不是典史老爺麽,今日怎麽穿了便服?小的幾乎沒認出來!”

    四海笑答今日休假,到集市上走走。掌櫃見他與一位妙齡měi nǚ在一起,料到是他未婚妻,便熱情地向她推介布料,並喊出裁縫來,要為她量體裁衣。慧中連連擺手,說她真的不要。掌櫃道:“小的素來敬愛典史老爺,今日這布錢與縫紉費,小的分文不收,算是一份小禮物,不成敬意。”

    四海聽他這麽說,忙道:“掌櫃的不要客氣,衣錢隻管照價收取。”

    正說話時,一位華衣麗服、英俊瀟灑的公子哥走進店來,身後跟著兩名仆役。四海覺著此人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公子哥本是來選布料的,經過慧中麵前時,無意間瞥了她一眼。誰知這一瞥,仿佛鉤住了他的雙目,他兩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著慧中看。

    慧中扭過臉,他又攆過去,開口問道:“這位仙女,敢問芳名?”

    慧中不理他,拉著四海與尚簡,轉身要走。公子哥緊追不舍,並快走幾步,擋在慧中前麵,厚著臉皮道:“仙女mèi mèi,別走啊,你還未回答我呢!”

    張四海怒了,一掌將他推開,厲聲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甚麽?”

    二仆見主人挨了推,急竄過來,抓住四海便要打。

    布店掌櫃眼看四海要吃虧,連忙道:“各位且慢動手,這是我縣的典史!”

    公子哥聽了,隻微微一怔,旋即便道:“甚麽眼屎鼻屎,即便是半山知縣,在我眼中也不算個**。今日看在仙女mèi mèi分上,暫且饒了你,日後再慢慢跟你算賬。”說罷一揮手,領著兩個仆從,轉身出了店。

    四海雖從不以權欺人,全城百姓卻沒一個不敬他的,人人見了麵,都是笑臉相迎,沒想到今日竟受了如此奇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四海便要過去拿他。

    慧中怕四海堂堂典史,若為了自己當街與人打起來,傳開了終究不好聽,便扯住他袖子道:“我們走,別與這種人計較,降了自己身份。”

    四海咽不下這口氣,厲聲喝問:“你是甚麽人,如此狂妄,竟當眾辱罵朝廷命官?”

    公子哥立住腳,卻向著慧中道:“對了,忘記告訴仙女mèi mèi,小生名叫劉文魁,家住灑金街劉公館。仙女mèi mèi若有事要我幫忙,隻管去找我。”

    慧中白了他一眼,拽著四海與尚簡,往相反的方向走了,邊走邊道:“把本姑娘當什麽人了。本姑娘最瞧不起的,便是這種輕狂的紈絝子弟。”

    四海聽那公子哥自報家門,才知他是半山縣巨賈劉世昌的兒子,怪不得如此囂張。劉世昌家財萬貫,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富豪,這倒還不算什麽,更關鍵的是,現任暖州知州朱謀誌是他親妹夫。暖州知州,官秩雖隻從五品,卻恰好轄得住半山縣,是知縣楊正謀的頂頭上司。

    這劉文魁真不知天高地厚,丈著姑父是個知州,便如此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他若是皇親國戚,那還不翻了天?好在四海當了幾年差,練就了一身忍勁,冷靜下來一想,覺得正如慧中所言,犯不著同這樣的人計較,隻把他當畜牲看便了。試問有誰被狗咬了一口,會去追著狗要與它決鬥?想到此,四海氣消了一大半,帶姐弟二人去集市另一頭買顏料。

    既已買了顏料,三人便不再逗留,直接回家去了。到家時,白母正在廊上做針線,見慧中臉上不大對勁,心想該不是與四海鬧了別扭吧,於是笑問道:“在城裏玩得可還高興?”

    尚簡先答:“本來很高興的,隻是在一處布店裏,四海哥要給姐姐買布做衣裳,姐姐說她不要。誰知道這時候”

    慧中不想再提這件惱人的事,忙用眼神製止了尚簡。白母隻聽了一半,猜想必是二人在買布的事上意見不一,鬧了小別扭。如此,白母便也不擔心,隻道:“四海真是細心,哪用為她破費,她的衣裳多著呢,前些天我還為她扯了布,縫了一套新衣呢。”白母說到這裏,突然想到了什麽,“呀,差點忘了,我給四海扯的一身布,因為沒量個子,還放在那擱著呢。慧中,你去將尺子拿來,給四海量一量。”

    四海一聽,連忙道謝:“多謝伯母為四海費心。按理本該我為慧中置衣裳,現在反讓伯母為我破費忙碌,真是慚愧得很。”

    白母道:“四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不用跟伯母客氣。你老家離得遠,隻要你不見外,往後這裏便同你的家一樣。”

    白母的話,說得四海心窩暖暖的。他慶幸自己不但得到一位稱心如意的未婚妻,還遇上如此通情達理、慈愛賢惠的嶽父母。

    替四海量完了腰身,慧中便與母親一道,為他縫製新衣裳。尚簡則進了自己臥房,擺弄剛買來的顏料盒。此時,四海靜下心來,凝神構思那篇呈文。他心中想好了提綱,怕忘記了,便問慧中討要紙筆。

    “你到我爹書房去寫吧,那裏麵筆、墨、紙都是現成的。”慧中道。

    “那是伯父修身養性之處,怎好去打擾?”四海道。

    “四海你隻管去,你伯父下午有事不在家。即便是在家,也以你幹正事為要。”白母笑道。

    白家房屋,都是單層的,唯這間書房建在屋頂上,以一段木樓梯,與底下的農具房相連。書房三麵開窗,隻北麵是牆,牆上掛幾幅山水丹青,同院外的田園春光相映成趣。畫子下麵是一排矮櫃,內中有好些書籍,還有筆墨紙硯類的文具。櫃子左邊的拐角處,立著一具細高的雙層茶幾。書房正中,則擺了一張小型八仙桌,桌子兩側,各放一張高腳木椅。

    書房近旁無房屋遮擋,三麵風光一覽無餘,實是個讀書會友的好地方。在如此安寧愜意的環境中,四海心無雜念,文思泉湧,寫好了提綱,又擬正文,直寫到日落西山,凸月初出,猶自渾然不覺。

    此時已到晚飯時間,白妻做好了飯菜,正要差人去喚四海,白敬誠道:“他正寫得起勁,下來一攪,恐斷了思路。你拿幾個小碟子,將各樣菜擀一些,叫人用盤子端著送上去。”

    餐盤弄好後,慧中親自送去樓上,剛走幾步,聽見父親道:“等一等。”回頭見他將一壺酒拿過來,放在盤子裏,“喝幾杯酒,興許思路更暢。”

    慧中輕輕上了樓,見四海背對房門,麵東而坐。她將餐盤放在茶幾上,又拿起幾上的火鐮子,點燃了油燈。一瞬間,書房滿屋生花,驚得四海轉過頭來,恍然瞅著慧中。

    “天尚未黑呢,況且月亮也出來了,用不著點燈。”四海笑道。

    “你同我爹一樣,看起書寫起字來,便不知天時早晚了。”慧中說著,將茶幾往桌邊挪了挪,讓四海用餐。

    “哎呀,已到晚飯時間了麽?慚愧慚愧,真是太慚愧了!”在準嶽父家白吃白喝,餐飯還要人送上樓,這未免太不像話了。四海覺得失禮,忙要下樓致歉。

    慧中拉住他,笑道:“是我爹不讓喊你,怕攪了你的文思,特意吩咐送上來的。你現在下去,倒負了他的好意。”

    聞此,四海心中稍安,便坐下來用飯。慧中拎過酒壺,替他斟了一杯酒。

    四海戲道:“俗話說,‘一人不喝酒’,不如你來與我同飲幾杯。”

    慧中戲對道:“你當真要我喝酒麽?當心我一旦喝上了癮,將來你養不起我。”

    “別說大話,先讓我看看你的酒量,再論養得起養不起。”四海說著,拉過對麵的椅子,讓慧中與他並肩坐下。他將酒杯遞到慧中唇邊,笑道,“喝一口試試看。”

    慧中大著膽子,輕輕抿了一口。酒剛到嗓子眼,還未咽下去,卻一下子嗆著了,嗆得她花容失色,慌忙扭過頭去,彎腰捂胸咳嗽不止。四海拍拍他的背,等她好些了,夾了口菜遞過去,笑道:“喝酒時不可憋氣,尤其不能出完氣後憋氣,這樣一憋一吸,便嗆著了。”

    慧中擦擦嗆出的眼水,伸手擰了四海一把:“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早說?你說我該怎麽罰你?”

    四海笑道:“怪我怪我,是我沒有想到。我這便自罰一杯。”說罷舉起酒杯,從容地一飲而盡,喝完咂咂嘴,連讚“好酒,好酒!”

    慧中皺皺眉,不解地道:“看你這樣子,酒不知有多好喝,為何我卻覺著難喝得很呢?”

    “你心中不要想著它難喝,反要想著它好喝,這樣,它便真的好喝了。就像臭豆腐,你不想著它臭,倒想著它香,臭的也變成香的了。世間的事,很多都是這樣的。”說著,四海將空杯添滿,推到慧中麵前,“不信,你再喝一口試試?”

    慧中將信將疑,學著四海的樣子,從容地喝了一口,果覺不這麽辣了。四海笑問:“這回怎樣?”

    “不怎麽樣。雖能下咽,卻絕非是甚麽人間美味。”慧中實話實說。

    “那你是沒上癮,上了癮,你便不這麽說了。”四海笑道。

    “還是那句話,若是我上了癮,將來你供得起我麽?”慧中笑問。

    “李太白的五花馬、千金裘都拿去換了酒,我雖無寶馬貂裘,月月倒還有白米三石,可拿來換酒。”四海道。

    “既是這樣,我便要開懷暢飲了。”慧中笑道。說完,她端起酒杯,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

    四海見了連連拍手:“果然好酒量,看來我這一生,不愁沒有酒伴了。”說完自斟一杯,也是一飲而盡,複又斟滿,遞給慧中。

    這回慧中擺手了:“不行不行,我一個弱女子,怎能這樣跟你一個大男人喝。我喝一杯,你起碼要喝兩杯。”

    四海聽了,也不爭辯,端起杯子又喝幹了。慧中搶過酒壺,將酒斟了一半,笑道:“我一口可喝不下一杯,隻能半杯半杯地喝。”

    “那我還要兩杯兩杯地喝麽?”四海問道。

    “隨你,你願喝兩杯便喝兩杯,願喝一杯便喝一杯。”慧中答道。

    “我還是一次一杯吧,畢竟不知你的酒量,倘若我已醉了,你尚未喝好,豈不屈了你的量?”四海戲道。

    二人便這樣你一杯、我半盞地對飲起來,眼看一壺酒飲了大半,慧中竟然未醉。

    四海卻知這酒後勁大,怕她後來吃不消,於是笑道:“再這樣喝下去,隻怕我的三石米不夠換酒了。我們且換個喝法,盡量喝慢些。”

    “什麽喝法,說來聽聽。”慧中饒有興致。

    “我們猜字謎,怎樣?”四海道。

    “好啊,怎個猜法?”慧中問。

    四海抬頭望望窗外,見月亮已被屋簷擋住,便站起身,將桌椅挪至窗前。今日是二月十四,一輪明月將圓未圓,靜靜地掛在夜空,將屋內照得皓如白晝。在明月的反襯下,星星則顯得稀稀拉拉、無精打采,忽明忽暗地撲閃著微弱的光。

    “既是舉酒對月,便以月為謎。我出的謎,你若猜對了,我便喝一杯,若猜錯了,你喝半杯。反之亦然。”四海道。

    慧中一聽,覺得挺有趣,便道:“好,你來出,我來猜。”

    “聽好了,”四海道,“射月,打一字。”

    慧中昂頭想了一會兒,道:“可是‘脆’字?”

    四海搖搖頭:“再猜。”

    慧中又苦想一陣,道:“不是‘脆’字,便一定是‘肓’字。”

    四海又搖搖頭:“照此說來,不管是雷劈了月亮,或是天狗吃了月亮,豈不都能猜‘肓’字?”

    “那能是什麽字?我猜不著。”慧中噘著嘴道。

    “你想啊,月字插著一根箭,是個什麽?”四海提示道。

    慧中恍然大悟,咯咯笑道:“啊,我知道了,原來是‘用’字。有趣,有趣!”

    “酒該不該喝?”

    “該喝,當然該喝。”慧中說完,爽快地喝了個杯底朝天。

    此時,樓下的人已用完了餐。尚簡聽樓上笑得開心,也要上去湊熱鬧,卻被母親喊住了。尚簡有些悶悶不樂,回自己屋裏睡覺去了。

    白母收拾了桌上的餐具,正往廚房裏端,卻碰上迎麵而來的慧中,差點將手中餐具撞落了。

    “這丫頭今晚是怎的啦,瘋瘋癲癲的。”白母笑嗔道。

    “娘,酒喝完了,我來取酒。”慧中揚揚手中的空壺。

    白母聞她口中有酒氣,知道是陪四海喝酒了,當下也不多問,接過酒壺,灌滿了遞給她。

    “菜夠不夠?不夠的話再盛些去。”白母道。

    “菜還多著呢,不要了。”慧中說著便上了樓。

    四海見慧中果又提來一壺酒,有些尷尬地道:“我連拽豎拽沒拽住你,還以為你鬧著玩呢,誰知真又拿酒來了。不能再喝了,再喝便不像話了。”

    “剛才還說怕屈了我的量,怎麽才喝這點便不喝了?再來,你再說給我猜。”慧中搖著他的肩膀道。

    “好,我便再出一個。你聽好:海上生明月,打一個字。”四海經不住慧中勸,又出了一謎。

    慧中略一思索,便道:“海上生明月,這與剛才那個‘射月’異曲同工,我猜是個‘且’字。”

    “慧中好聰慧,果然一點就通。我喝,我喝。”喝罷又道:“我再出最後一個,你聽好了: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打一字。”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慧中反複吟了幾遍,心中便有了謎底,隻是這個字她羞於說出口。

    她將酒杯端到四海唇邊,笑道:“這個謎底,縱使我沒猜到,你也應自罰一杯。你說呢?”

    四海雙手一揖,作謝罪狀道:“娘子英明,四海認罰!”言罷滋溜一聲喝幹了。慧中拿回空杯,順手刮了他一鼻子。

    (謎底為“胎”字。)

    現在輪到慧中出謎了,她略一思索,道:“我也從《春江花月夜》中取一句,你聽著:斜月沉沉藏海霧,打一字。”

    四海想了想,脫口便道:“這句詩說的是月落,我猜是個‘腿’字。”

    慧中聽了,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道:“再猜。”

    四海又想了想,搖頭笑道:“我猜不出。是什麽字?”

    “我以為,‘丹’字更形象。”慧中道。

    四海細細一品味,擊掌道:“妙,妙啊,這丹字的一點,恰應了‘斜’,一輪斜月將沉未沉,半藏半露,‘斜月沉沉藏海霧’這句詩,正是對‘丹’字的絕妙注解。佩服,實在是佩服。”當下便舉杯飲了。

    慧中笑道:“其實‘腿’字未嚐不對,它與‘丹’字一個重意,一個重形,無所謂孰對孰錯。”

    四海也笑道:“這樣分析來,你先前將‘射月’猜成‘脆’字、‘肓’字,也能算對,我們兩算是扯平了。你再出。”

    “好,你聽:三百一十天,打一個字。”

    “嗯,這是出算術題給我做呢。讓我想想。”四海略一思索便道,“三百天是十個月,十月加十日,便是個‘朝’字。”

    見這個難不倒他,慧中喝了酒又道:“我再出個你猜:十人合力關月門,三川匯集潤我心,打兩個字。”

    四海一聽,便知是拆字謎。他想,十人是由“木”字拆來的,月字關了門,是“目”字,木目放一起,便是“相”字。上字是“相”,下字興許便是“思”。他一驗證,“三”與“川”疊在一起,組成個“田”,“田”下一個“心”,果然是“思”字。

    四海心裏雖然猜到了,卻假裝冥思苦想的樣子,半晌方道:“我猜不著。是哪兩個字?”

    慧中紅著臉道:“你真不懂相思麽?我看倒像是裝糊塗。”

    四海喝了酒,笑道:“今晚已喝得不少,留點酒量往後慢慢喝吧,若一下子喝過了,反倒敗了酒興。”

    慧中卻不依,一手撐著臉,一手拉他衣袖:“你再出個給我猜,我若猜不著,便依你。”

    四海觀她神色,已漸呈醉態,便知酒勁上來了,同時瘋勁也上來了,若是不依她,定是不行。於是他思索一番,出了一謎:“三豎三豎又三豎,一點一點鉤一點,猜一個字。”

    慧中醉眼朦朧,口中念叨:“三豎三豎又三豎,三三得九。哎呀,這麽多的豎,真晃眼。啊,我眼睛晃花了,我不猜了,不猜了!”

    四海笑道:“既是如此,今晚的酒便到此結束。”

    “那你告訴我,這究竟是個甚麽字?”慧中問道。

    “這個字麽,取自我娘子的名字。”四海戲道。

    慧中聽了,心裏一驚,酒意頓時驚醒了一半。繼而,她又恍然大悟,笑道:“原來不是九豎,是三個三,三個豎,謎底是個‘慧’字。”

    “好了,你已知道了,現在便收拾餐具罷。”四海說著便站起身,將碗筷杯碟往餐盤裏收。

    誰知慧中又想起了什麽,拉著四海道:“哎呀不對,你出的謎,同月亮一點兒邊也粘不上,這個不算,不算!”

    四海一想對呀,怎麽將這碴兒給忘了?他靈機一動,笑辯道:“怎麽粘不上邊,你便是我的月亮啊!”

    “我可不做你的月亮,月亮離這兒太遠了,嫦娥去了,都回不來了。”慧中道,“這個不算,你再出個我猜。”

    四海望著窗外的朗月稀星,隨口道:“曹孟德詩中,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為何是三匝,而不是四匝、五匝呢?”

    “這也算是謎嗎?”慧中笑道,“若是繞樹四匝,或是繞樹五匝,念起來,總沒有繞樹三匝上口啊。”

    “錯,錯。這烏鵲本要多繞幾匝的,可是剛繞到第三匝,它便暈了。”四海笑道。

    慧中一聽,又樂了,捶著四海的腿道:“哎呀不對,怎麽才繞了三匝,便暈了呢?你耍賴,耍賴!”

    “你想啊,那麽大的樹,它繞了一——圈——,兩——圈——,三——圈——,不暈才怪呢!”四海一邊說,一邊用手繞著圈。

    慧中雙眼盯著四海的手,腦袋也跟著搖來晃去,晃著晃著,便一頭倒在四海肩上,口中喃喃道:“烏鵲沒暈,我已經暈了!”說完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月華如水,鋪灑在慧中光潔如玉的臉上,那長長的睫毛,精巧的鼻子,珠圓玉潤的杏唇,醺意朦朧的睡態,恰似仙子醉臥,美得無與倫比。四海側過臉,伸手撫了撫她的秀發,又摸了摸那張美麗的臉龐。他稍微挪挪身子,摟住她柔軟的香肩,輕輕地將她托起來,斜靠在自己胸膛上。或許因為喝多了酒,四海覺得體內一陣燥熱,便忍不住撫弄起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她的頸項。見她依然沉沉地睡著,又將手伸進她的衣領,觸到了柔軟滑溜的綢布肚兜。

    肚兜勒得很緊,阻礙了他向下遊移的手。他正找不著頭緒,忽然感覺她動了一下。這一動之於他,好似敲了一記警鍾,他驟然意識到,自己這是乘人之危,竟然在她醉酒無知的情況下,幹出這種齷蹉事。於是四海縮回了手,隻穩穩地摟住慧中,當好她的“靠山”。

    其實慧中並未睡著,剛才她動一動,是想把壓在身下的肚兜係帶伸展開來,沒想到四海卻住了手。她仍閉眼等著,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實在困得不行,便真的睡著了。此時,四海酒勁亦上來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不一刻也進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涼風將四海吹醒了,他直起脖子,感覺後腦勺硌得生痛,一隻臂膀又酸又麻,麻得他不能動彈。他低頭一看,慧中仰躺在自己臂彎內,頭頸半懸於空中,若不是他雙臂纏抱得緊,隻怕早就跌落在地上了。四海瞅瞅窗外,見樓下還點著燈,也不知什麽時辰了。他托住慧中的頭,輕輕將她喚醒,扶著她下了樓。

    白母聽他們下樓了,便開門出來,笑道:“這丫頭今晚許是喝了不少,以前從未喝過酒。”

    四海尷尬地道:“今晚這酒後勁真不小,不知不覺便醉了,在椅子上一直躺到現在,都才醒。”

    白母笑道:“幸好今晚暖和,都沒有著涼吧?”

    四海說沒有,慧中則仍是暈暈乎乎,搖了搖頭,跌跌撞撞入了臥房,倒頭又睡著了。

    “這丫頭,也不洗臉洗腳了!”白母進屋替她掖好被子,出來對四海道,“四海,客房的床收拾好了,你也洗洗睡吧。”邊說邊去廚房打來一盆熱水,端進四海屋裏。

    四海原以為她打水給慧中,沒想到卻是給他,慌得連忙接過來,口中道:“怎能讓伯母給四海打水,真是折殺四海了!”

    白母笑道:“不要緊的,你洗吧,我先回屋了。”說完便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人都睡過了頭。白母卻不喊醒他們,隻將飯菜放在鍋裏熥著。四海一覺睡醒,已是日上三竿,而慧中醒來時,日頭已經沒有了——天變陰了。

    午後,四海續擬呈文,慧中則立於一旁,為他磨墨。二人雖脈脈不語,卻此處無聲勝有聲,偶爾相視一笑,便覺如沐春風,說不盡的郎情妾意。

    美景難留,良辰易逝,轉眼已是別離時。將近黃昏,屋外又下起雨來,如絲如縷的寒雨,伴著遠處寺廟的鍾聲,觀之聞之,如淚如泣,平添了無數離愁別緒。

    草草用了晚飯,四海別過慧中一家,於酉時前趕回縣衙。呈文已斷斷續續擬了大半,回衙後,他將剩下的部分擬好,又按公文格式,從頭到尾謄抄一遍。擱筆時,不覺已近三更。

    次日早堂,四海將呈文送知縣審閱。由於是急件,知縣看了一遍,隻字未改,立命用印封裝,交急遞鋪驛傳。

    據陰陽學訓術觀測,今夏半山縣恐又有大旱。為此,知縣心急如焚,欲搶修灌渠一條,引濞河水緩解旱情。楊正謀早就有心修渠,隻是前幾年,半山縣人口多數外出逃荒,夫役嚴重不足,可謂有心無力。當前,勞力大多回鄉來了,又是農閑季節,正是修渠好時機,若坐等呈文一級級上報,答付一級級下發,不知要等到何時。因此,楊正謀當機立斷,先行征集民工,提前開工修渠。

    由於主管水利的劉主簿告假,修渠的事便落在張四海頭上。四海之前雖參與過河道事務,像修渠這等大事,還是頭一回領手。他白天組織工匠、夫役挖渠,晚上又查閱相關文獻書籍,邊幹邊學,邊學邊幹,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除了修渠的事,縣衙其他事務也要兼顧。有時,四海正在工地上忙得起勁,卻被知縣差人傳至縣衙,授以緊急公務,事畢,又飛馬馳回工地。

    四海日日這樣往來奔波,忙碌不息,與慧中一別十數日,魂牽夢繞而不得一見。這一天,好容易盼來公休,他將灌渠上的事托於一名吏員,便匆匆去了白家。

    進了院子,隻見尚簡背門而坐,手裏捧著一本書,讀得聚精會神。四海拍拍他的肩膀,問道:“尚簡,什麽書讀得這麽帶勁?怎麽隻你一人在家?”

    尚簡轉頭見是四海,高興地道:“四海哥,你總算來了,我們都想你呢!”他親熱地拉著四海的手,“我爹和我娘去茶園了。姐姐剛才還在,現在好像到屋後去了。你在這等著,待我去喊他。”說著便出去了。

    四海不等慧中回來,徑自進了她的閨房。他隨眼一瞟,見桌上有一張紙,紙上密密地、橫七豎八地用眉石寫著一些小字。四海低頭瞧了瞧,瞧見其中有四句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恰在此時,慧中從外麵回來,見四海看她寫的字,頓時急了,慌忙要去撕。四海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救下了紙張,高高舉過頭頂,笑道:“既是李義山的詩,有甚麽不能見人的?”

    他見慧中不來搶奪,便拿起畫眉石,在下麵添了兩句: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慧中伸頭瞟了一眼,不解地道:“為甚麽隻有兩句”

    四海微笑道:“我以為,‘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這兩句看似有趣,其實為敗興之筆,無端冒出許多人來,鬧哄哄的,攪了兩個人的清靜。”

    四海一語未畢,瞥見紙上幾行塗來改去的詞句:

    亂零星,明皓月,欣上畫樓,同醉東風夜。夢作花間雙飛蝶,心有靈犀,一笑千言略。

    他讀了兩遍,覺得有點意思,便道:“將唐詩改成宋詞,有趣有趣。真是個才女!”

    慧中一聽羞了,忙道:“人家不過閑極無聊,胡亂塗些字弄著玩,可不許這麽取笑我。”

    “哪裏取笑了,我是真心覺得好。”四海道,“弄得我也有些技癢,索性添上幾句,將這首《蘇幕遮》補齊了。”

    於是他略一沉吟,捉石寫道:

    漏驚情,鍾啼血,暮雨黃昏,離時心更怯。聽鼓應官空恨別,碌碌蘭台,忍把相思戒。

    慧中閱後,臉上泛起兩朵紅雲,抿嘴一笑道:“秀才果然才高,小女子實在佩服。隻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頭,當真戒了沒有?”

    四海笑道:“我確曾戒過的,誰知道越是戒越是想,想得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眠,隻好每夜偷偷溜出縣衙,來此與你相會。”

    慧中一聽奇了:“大白天的,竟說起夢話來,這幾日,你何曾來過?”

    “不錯,正是夢話。我夜夜變為一隻花蝴蝶,飛入你閨房,卻回回見你蒙頭酣睡。我想搖醒你,可恨自己的細腿柔弱無力……”

    四海還未說完,慧中已笑著過來刮他鼻子:“我要狠狠刮你的羞,看你還敢不敢耍貧嘴!”

    四海抓住慧中伸來的手,順勢一拉,將她攬入懷中。其實四海的確夜夜夢見慧中,隻是化蝶一說,卻是就著慧中的詞,信口添加的。

    而慧中,竟真的夢如其詞。她夢見與四海化作兩隻蝴蝶,在花叢間翩翩飛舞,追逐嬉戲,沐浴無限春光。飛著飛著,卻飛入一片昏黑的叢林,一股強勁的陰風,突然席卷了他們,她粉嫩的翅膀折斷半邊,瞬間墜入荊下的泥塵。她撲騰著殘翅,拚命尋找四海,卻再也找不到他。夢醒了,慧中猶自傷心落淚,仿佛四海真的離她而去,從此,她夜夜黯然神傷,思念、疑懼、失落,擾得她心神不寧,幾已成了病。直到今日親見四海,她才頓然醒悟——那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此刻,她倚伏在四海懷裏,雙手抓著他的衣衫,聞著他淡淡的體味,感受他溫熱的鼻息與跳動的心房,一切都是真實鮮活的。她仰起臉來,頑皮地用鼻尖拱一拱他的嘴唇,柔聲道:“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四海低下頭,與她臉貼著臉,一本正經道:“謹遵娘子教誨!”

    “好啊,又敢油嘴滑舌,看我不……”慧中說著,便抬起一隻手,輕輕擰住他的耳朵。

    “哎呀,娘子濫用私刑,我可要反抗了!”四海笑道。他雙手托起慧中頸項,翹起嘴巴,抵住那對精巧的杏唇。

    兩人正粘得如膠似膝,忽聽尚簡在院子裏喊:“四海哥!”

    這個小壞蛋,總是喜歡攪人家好事!四海應了一聲,鬆手整了整衣裳,又下意識地揩了揩自己的嘴。

    慧中抬頭梳攏亂發,看見四海正在擦嘴,不由得一陣竅笑。其實,今日她並未塗口紅。

    四海出了閨房,見縣衙值班衙役站在院門口。衙役見了四海便報:“典史老爺,知縣大人要你快快回衙,有急事。”見衙役神色慌張,四海料到必不是什麽好事,忙辭別慧中姐弟,與那衙役去了。

    到了縣衙,隻見大門兩邊有兵卒把守,一個個皆手持鋼刀,麵街而立。

    原來近日刑部接到匿名狀,告半山知縣楊正謀授意典史,以名貴貢茶huì lù巡按,妨害監察,混亂法紀。為此,刑部會商都察院,審問了巡按高峻與涉事吏員。隨後,刑部派主事一名,都察院派監察禦史一名,帶領一幹兵卒,共赴半山縣辦案。他們擄走了各類賬簿,又將知縣與典史隔離審問。二人俱隻承認贈送茶葉,隻字未提銀兩一事。審問完,禦史宣布暫停知縣與典史的職務,命其留在縣衙等候發落,不得出衙。知縣事暫由縣丞郜華dài lǐ。

    半月後,有聖旨到,旨諭革去楊正謀半山知縣官職,罰赴廣西充吏;將半山典史張四海削職為民。同時,責令半山縣追收崇禎十年至十二年役銀二萬三千兩,務於半年內征收解運到位。

    聽了聖旨,楊正謀兩眼緊閉,神色沮喪。張四海則於瞬間丟了飯碗,幾年兢兢業業,到頭來隻換得一場空。今後何去何從,他心中一片茫然。

    正謀將四海拉至一邊,含淚道:“我一心為民,沒想到竟是如此下場。隻可惜連累四海兄弟,跟著葬送了一生前程。我有一同窗好友,現任福建涯城知縣,待我修書一封與他,薦你做一名幕友,以暫謀生計。”

    四海思忖,涯城離此何止千裏,況自己一名罪人,怎好去難為那涯城知縣?因而謝過楊正謀好意,收拾鋪蓋後就此別過。正所謂:

    天明入衙三更熬,星熹曉色映青袍。

    一朝水冷漂泊處,幡悟此身是浮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