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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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我發現這手稿上說的全是明朝末年的事,不知是何人所寫?其中有不少曆史軼事,是真是假無從查考。我對曆史不大感興趣,勉強讀到此處,便丟回抽屜裏。
我們那時的初中,諸如曆史、地理之類的副科,隻上課不kǎo shì,所以基本上沒人認真學。三年初中下來,許多學生連基本的曆史地理常識都不懂,其中就包括我。
我副科雖然不行,主科卻不含糊,每次大考,總分都是全年級第一。因此,我當時也算本鄉的小名人,三所中學的老師學生,沒有人不知道我的。
初三第一學期的第一個星期天,我騎著自行車,帶二子上街兜風。這是一輛又高又大的加重車,車主是後衝的董老八。老八家不通路,自行車常年放在我家,他本人騎的少,倒是我騎的多。
半路上,一個丫頭騎一張彎梁車,快速從右側超過去,差點撞上我的車把。我瞅著她的背影,大聲叫嚷:“你不懂交通規則呀,超車要從左邊不知道嗎?”
丫頭回頭望望,不屑一顧地噘噘嘴,加快速度絕塵而去。
真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我麵前逞英雄,看我怎麽反超你。我心裏這樣想著,腿上暗暗使勁,將腳踏蹬得飛快,車子在石子路麵上蹦蹦跳跳,顛得二子大喊屁股疼。
一分鍾不到,我便成功反超了丫頭,瀟灑地向後揮揮手。就在揮手的一刹那,自行車前輪壓上一個鵝卵石,方向瞬間偏了,一頭竄向河岸邊。我想扳轉方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自行車變作飛機,載著我和二子從一丈多高的河岸飛下去,落在半水半石的河灘裏。
我隻聽到轟隆一聲,腦殼撞在淺水下的石頭上,立刻覺得天地一片混沌,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我緩緩從水中爬起,見二子站在麵前,光胳膊上劃了長長的一道血口子。
“二子,我倆怎麽會在這裏?你的胳膊怎麽淌血了?”我頭腦一片空白,努力回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麽。
二子吃驚地看著我,說:“你騎車跑得太快,從路上掉下來了。我坐在後麵,胳膊劃到尖石頭上,劃開了。”二子摸摸我頭,問我,“你沒栽壞吧?我看你身上也沒得傷口。”
“我?我還好吧,就是頭暈得很。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我要到學校去。”
“魚子,你該不是栽傻了吧,連上午下午都不知道了。今個是星期天,去學校搞什麽?”
我雙手擠頭,使勁想著,可還是什麽都想不明白,越想頭越暈,胸口一陣作絞,竟哇喔哇喔地嘔吐起來
我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也沒敢告訴家人。直到次日早晨,我才略微清醒一些,模模糊糊記起昨天摔跤的情景。第一節數學課,課堂上老師說的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翻開課本,上麵列的式子有如天書一般,任我想破腦袋也難解其義。
幸虧我還認得字,語文課勉強跟得上,yīng yǔ也還湊和,但抽象思維能力好像突然喪失,數理化完全學不進去了。我就像《紅樓夢》裏丟了玉的賈寶玉,或是久病力詘的王熙鳳,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靈氣。
隨著學習成績的一落千丈,我的性格也變得木訥遲鈍起來。原本活潑話多的我,越來越不愛說話。更要命的是,我不張口則已,一張口不是得罪人就是鬧笑話。我懷疑,自己的智商、情商倒退至十歲以前,而且永遠停在那裏了。
為此我痛苦、彷徨、自暴自棄,一度萌生過輟學的念頭。關鍵時刻,是鮑老師幫助了我,他分析我成績下滑的原因,一是學習壓力太大,將我壓崩潰了,二是太過疲勞,以致用腦過度,三是營養跟不上,影響智力發育。為此,他建議我緩解壓力,增加睡眠,改善營養,還送了我一袋結成硬塊的過期奶粉。
三條建議一袋奶錠,最終都沒能提高我的智商,但鮑老師對我的關心,猶如暗夜裏的一根火柴,點燃了我學下去的希望。我終於沒有輟學,雖然沒考上中專,卻順利“考取”了一所職高,鬼使神差地被她的建築專業錄取。
本專業的課程,像什麽《建築力學》、《地基與基礎》,我一點兒也學不懂,隻有《建築製圖》稍微懂一點,雖然製不了,一張建築平麵圖拿過來,我還是能看個大差不差。
我上課聽不懂,便主動坐到最後一排,雖然我的個子並不高。沒想到,後排的位子還真吃香,稍微去得遲了些,後三排都搶不到。我前後左右瞟幾眼,鄰座有看的,有玩遊戲機的,還有低頭沉思的。當然,有人沉思得乏了,便順勢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最令老師生氣的是,往往課上到一半,後麵竟有人尖聲打起呼嚕來。
教《建築力學》的老師十分開明,他對同學們說:“我的這門課很枯燥,誰要是不願聽,看、睡覺我都不反對,但是有一條,千萬不要打鼾,以免影響到別人。”
可是他的話不管用,前頭剛講完,後頭就有人打呼,氣得他沒了耐心,厲聲道:“打鼾的同學,請你出去,到寢室去睡。今後凡是上課打鼾的人,不要來聽我的課。”
該老師此言一出,他的下一節課,教室裏陡然空出三分之一的座位。他苦笑一聲,歎道:“看來,貴班打鼾的學生真不少啊。”
我專業課學不進去,便借來高中yīng yǔ書看,一為打發時間,二來心想今後或許有用。高中yīng yǔ學完,我又買來《許國璋yīng yǔ》,課上課下看的全是它。如此,專業課被我徹底放棄了,老師在課堂上講什麽,一概於我無關。幸虧老師們善解人意,期末kǎo shì不但開卷,而且試題多是書上的例題,使我們都能輕鬆過關。
三年好混得很,一轉眼我就畢業了。那年秋天,就是“九**八不得了,糧食大豐收,洪水被趕跑”的那一年,我懷揣著畢業zhèng shū,去桑海這座大城市自主擇業。
我有個表哥,在桑海市渡航鄉大江電鍍廠打工,此次我便是投奔他而去。這家工廠在遠郊,非常難找,我按照表哥信中寫的地址和乘車路線,換了幾趟車才到渡航鄉。下車後,我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大江電鍍廠在哪裏。
我正在著急,一輛三輪車開了過來,司機問我到哪去。我說我到大江電鍍廠,你知不知道在哪?他說知道,叫我上他車,他送我去。我問車費多少,他說先上車再說,不會問我多要,還說聽我口音是安徽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初次出遠門,遇到這樣熱心腸的老鄉,我一陣感動,真的是兩眼淚汪汪了。
三輪車顛上顛下,繞來繞去,二十分鍾後,終於停了下來。我問是不是到了,他伸手一指,說右邊二百米就是,因有一段塘埂太窄,叫我自己走過去。我下了車,問他車費多少錢,他說80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從老家到桑海,一千多裏路才60塊錢。我雖然傻,卻知道自己挨宰了,同他據理力爭。他說看在老鄉份上,給50塊算了。我還是嫌多,讓他再少點,誰知他不耐煩了,一加油門跑了。
我的兩包行李,包括**、**都在車上,因此我一邊狂追,一邊大聲呼喊。追了半裏路,三輪車在無人處停了下來,司機手持一把鐵扳手,原形畢露地衝我嚷道:“你他媽的鳥毛都沒長齊,還想跟老子討價還價。現在老子改變主意了,80塊一分都不能少。”
我吃了悶虧,隻能自認倒黴,付他80塊,將行李拿下車。司機總算有點良心,指給我的地方的確是大江電鍍廠。我提著兩包行李走到廠門口,保安問我幹什麽的,我報上表哥姓名,請保安幫我喊一下他。保安對旁邊掃地老頭說了一句話,老頭擱下掃帚去了,不一會兒帶出一個滿臉漆黑、看不清鼻子眼睛的人來。直到那人喊我名字,我才知道他就是表哥。
“魚子,你先在保安室坐一會,我就快下班了。”說完和保安打了個招呼,扭頭回車間去了。
保安還算客氣,主動幫我將行李拿進去,又端凳子給我坐。我忍不住好奇心,問保安為什麽我表哥臉上那麽多黑灰,保安說,表哥幹的是拋光的活,粉塵太多、太髒。但廠裏有淋浴,每次下班都能徹頭徹尾地洗一澡。
等了個把小時,表哥出來了,這時他已洗了澡換了衣服,魔術般地變回那個清爽白淨的帥小夥。
“先去吃飯吧。”表哥說,“今天幹活太累了,不想燒飯,我帶你去吃拉麵。”
於是我倆一人背個包,先去找吃的。離電鍍廠不遠,有一條小街,街雖不長,生意種類卻齊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在這兒都有。上街剛走幾步,便見左手有一家麵館,門邊立著一塊“正宗蘭州拉麵”的牌子。可能我倆來得太早,店內尚無其他客人,隻有拉麵師傅一個人蹺著腿摳腳丫。
“老板,來兩碗拉麵。”表哥說。
拉麵師傅應了一聲,立即穿上拖鞋,徑直去案板邊搋麵。我見他摳完腳丫連個手都不洗,頓時喉嚨裏一陣反胃,突口而出道:“表哥,他不洗手就搋麵,我不敢吃。”
師傅聽了,慌忙去水池邊洗手,可是案板上的麵已被他搋了幾把。表哥一邊拉著我朝外走,一邊說:“老板,我們忘了帶錢,拉麵先不要做了。實在對不起。”
我們急匆匆走了,卻聽見拉麵師傅在背後嘀咕了一句:“媽了個逼。”
我們找了一家小排檔,要了蓋澆飯,吃完後便去表哥的住處。他帶我走進街後一條又深又窄的弄道,弄道盡頭是一扇大鐵門,進了門,裏麵是個小院子,四周是低矮破舊的兩層磚房,租住了幾十戶打工家庭,顯得非常狹窄擁擠。此時正是做晚飯時間,院子裏四處油煙味、一片鍋鏟聲,比學校食堂的大廚房還熱鬧。
表哥租的房子在二樓,麵積約有十平方,裏麵放著一張床,一個布衣櫃,一個小桌子,還有一套單灶頭灶具。灶具放在前窗下,黑乎乎的油汙粘滿了灶台,玷染了窗戶。
表哥將灶台挪至室外走廊上,又從床肚下拽出一張折疊鋼絲床,撐開來,放在原先擱灶台的地方。我隻帶了一床被子、一塊床單,幸好此時天氣尚暖,我將被子墊在下麵,將床單當被子蓋。
屋裏的油味很濃,我想將前後窗戶都打開,通通風換換氣,誰知表哥連忙阻止:“不要開後麵窗子,後麵有臭水溝,還有一個大糞池,臭得不能聞。”
表哥一提醒,我才注意到,即便不開後窗,空氣中也隱隱有一絲臭味。
“魚子,我們廠人滿了,暫時進不去,你明天在附近轉轉,看別的廠可有招人的。”表哥說。
聽表哥口氣,他那滿臉黑灰的工作挺吃香,一般人想進還進不去。我卻絲毫沒有隱藏眼中的不屑,直言道:“你們廠叫我進我還不想進呢,拋光的工人髒得跟炭一樣。”
聽我這麽說,表哥不高興了:“你以為工作那麽好找啊,我剛來桑海時,兩個多月沒找到工作,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天天晚上睡人家屋簷下,還要躲著聯防隊。”表哥猴了我一眼,又說,“你以後說話別牛逼乎乎的,我要是老板,就不招你這樣的人。”
表哥當頭一棒,打得我丟了魂。我本來對前途充滿希望,被他這麽一說,半點信心都沒有了。這一夜,表哥睡得呼淌,我卻翻來覆去難入眠,頭腦裏設想著到處找工作,又到處碰壁的情景。
第二天早晨,表哥上班去了,臨走丟了把鑰匙給我,囑我出去別忘了鎖門。
我有個好習慣,每天起來頭一件事解大便。我像往常一樣,靸個鞋就往廁所去。下樓後,院子裏的場麵把我驚呆了——廁所門前排了二十多人的長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雖然有點內急,卻隻能“入鄉隨俗”,老老實實在後麵排隊。好在人們上廁所的速度都不慢,不到二十分鍾就輪到我了。
我剛一進門,腦袋“彭”地一聲撞在低矮的檁條上,撞得我眼冒金星。我揉了揉腦袋,再低頭看下麵,隻見滿地的便紙與尿液,還有大大小小的蛆蟲四處蠕動,簡直無處下腳。我卷起褲管,小心翼翼地跨到蹲位上。糞池快滿了,幾乎要與蹲位齊平,成千上萬的黃蛆在糞麵上翻滾湧動,使人看了以後,晚上免不了做惡夢。
我蹲下不久,外麵便有人催了:“快點,快點。”緊接著又有人砸門,將門砸得咣當流星,還伴著聽不懂的土語。外麵催得緊,我隻得半途而廢,草草收場。
上午,我去街上買來水瓶、臉盆、衣服撐子,還花10塊錢買了一床墊被——沒想到桑海墊被這麽便宜。
我下午才去附近的工廠找工作。聽表哥說,需要招工的工廠,門口貼的有招工告示,於是,我挨次走到每家工廠門口,尋找這樣的告示。找了十幾家,隻在一家紙箱廠的圍牆上,發現一張撕掉半邊的泛白招工簡章,底下的落款是2月4日,已經過去半年多了。我湊近保安室,怯生生地問:“大鍋,這裏可要人?”
保安就像聾子一樣,瞅都不瞅我一眼。我以為他沒聽懂,硬著頭皮,又用普通話問了一遍:“大哥,這裏招不招工人?”
“你們這些人都不長腦子,明明是過期的告示,看不出來嗎?天天都有人問,煩死了。”保安說完,啪地一下關上了窗戶。
看來表哥的話不假,桑海的工作太難找了。要是真的兩個月找不到工作,那可怎麽辦呢?我不敢想了,心中不由生出打道回府的念頭。
我垂頭喪氣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片青磚瓦房區域,一抬頭,赫然看見一張紅紙,上麵用毛筆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招操作工”。
這四個墨跡未幹、醜到不能再醜的毛筆字,在我眼中勝過世上最美的書法。我快步衝到廠門口,問看門的老頭:“老師傅,這裏招人吧?”
老頭打量我一眼,開了門,指指瓦房間唯一的一棟小樓,說:“樓上第二個房間。”
我飛速上了二樓,來到第二道門前,見裏麵坐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幹啥子的?”女人問我。
“我找,我,我應聘的。”
“**帶了沒有?”
“帶了。”我慌忙掏出**,雙手遞過去。
女人接過去瞧了一眼,問道:“以前在哪工作過?”
“我沒工作過,我職高剛畢業。”我實話實說。
“職高畢業?學什麽的?”
我沒回答,直接拿**給她看。
“學建築的到我們這裏來,不是大材小用嗎?”女人看罷直搖頭。
我為自己的畫蛇添足而懊惱,悔不該拿出**來,嘴上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建築沒學好,我不喜歡建築,我不想幹建築,我,我最討厭建築了……”
女人笑著打斷我:“我們這裏基本工資二百五,加上全勤獎、加班費,一個月能拿四百多。中午管一頓吃,晚上要是加班的話,也管吃。但我們不管住。”
“好啊好啊,我不用你們管住,我住在表哥那裏,離這不遠。我什麽時候來上班?”
“你現在就把手續辦了,明天上午來上班。”
此時我才想到,我連這家工廠是做什麽的都還不知道,於是順便問了一句:“大姐,我主要幹什麽活?”
“絞肉。”
原來這是一家肉食加工廠,主要加工香腸、火腿腸。後來我才知道,原先操作絞肉機的工人不小心絞斷了手指,才留下這個空缺,因此,我算是“臨危受命”了。
晚上表哥回來時,我正在走廊上搓衣服,我一邊搓,一邊唱歌,引得表哥好奇地問:“什麽事這麽開心?”
“表哥,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食品廠,基本工資二百五。”我興奮地說。
誰知表哥好像並不為我高興,反而陰沉著臉,好一會才說:“你真沒見過世麵,一個月二百五就把你激動成這樣。”
“二百五是基本工資。我聽那個女的說,連全勤獎和加班費,能拿四百多呢。另外中午還管吃,晚上加班也管吃。”我補充道。
“管住嗎?”表哥不經意地問。
“不管住。”我說,“我還住你這兒。我不白住,房租我給一半。”
“魚子你講話怎這麽難聽,誰說要你給房租了?”表哥發火了。
我暗罵自己嘴太笨,好好一句話從我口中出來就變了味,於是趕忙道歉:“我說話不中聽,你別生氣啊表哥。等我領工資了,請你下館子。”見表哥不作聲,我又說,“表哥,我買了一床墊被,才十塊錢,真便宜。你看看。”
表哥伸頭瞅了瞅,撇撇嘴說:“你知道這被子是從哪搞來的嗎?”
“廠裏生產的唄,不然還能是從哪來的。”
“哼哼,”表哥冷笑一聲,“這麽低的價錢,哪個廠能生產得出來?實話告訴你,你這被子要麽是垃圾填充的,要麽是從火葬場搞來的。”
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說:“那該不會吧?”
我寧願墊被是垃圾做的,也不希望是火葬場弄來的。由於心裏犯疑,這一夜我如同睡在停屍板上,渾身都不自在。幸虧我不是獨睡一屋,否則真不敢合眼。
睡了幾夜,墊被開始變形,“棉絮”在被罩內五離四散,凹一塊凸一塊,如同丘陵地帶。於是,我確信這是垃圾被,而不是裹屍被,雖然睡在上麵硌得慌,心裏卻熨貼多了。
我在食品廠的工作,無非是將一塊塊豬肉塞進絞肉機漏鬥,通過絞刀飛快的轉動,輸出一堆堆顆粒狀的肉餡來。這項工作雖然沒有技術含量,卻要眼疾手快,否則肉餡出得慢了,供不上下一道工序,會被組長罵的。
用作食品原料的肉塊,通常是新鮮的淡紅色,摸上去很有彈性。可是這一天,工友小李子推來的豬肉,卻全是暗紅色、皮塌塌的,還有一些血汙。我看著不對勁,便問他:“小李子,這是什麽豬肉,怎麽跟往常的不一樣?”
小李子神秘地笑笑,湊近來小聲說:“這是養豬場處理的死豬肉。”
“啊,死豬肉!那怎麽能用?”我吃驚地嚷道。
小李子嚇得一把捂住我的嘴:“你這人真是二百五,那麽大聲幹嘛?看來,以後什麽話都不能對你說。”
我意識到,自己這張破嘴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立即閉上嘴巴,左右看了看,發現近旁的幾個人也在看我,與我的目光一相遇,都低下頭幹活兒,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誰知幾天後便出事了,有人舉報我們廠使用不合格原料。這天早晨,組長挨個囑咐我們,待會兒x局的人來,不要亂說話。於是,我們精神高度緊張,生怕來的人在自己這裏問出岔子。
情況不像我們想的那麽嚴重,x局來的幾個人,隻問了組長幾句話,簡單做了筆錄,十分鍾不到便走了,臨走時帶去兩塊豬肉樣品。
這一次有驚無險,x局“通過現場突擊檢查,對食品車間工人進行詳細查問,並抽取多個原料樣品進行檢測,未發現舉報所稱的質量問題。”
進廠第二個月的月底,我領到了上個月的工資:二十五天連加班,總共355元。他們發工資不是次月初,而是次月底,無形中壓了一個月。幸虧我有吃有住,花錢不多,否則很難撐這麽長時間。
第一次領工資,我心裏十分高興,立馬兌現當初的許諾,請表哥去大排檔搓一頓。表哥叫上同廠的一位老鄉,我們三個人點了一個鍋仔,四樣炒菜,要了一捆啤酒。啤酒一捆十二瓶,平均每人四瓶。我喝到兩瓶半就灌不下去了,肚子脹得要爆炸,尿意如洪水般迅速在膀胱內滋生。
我暈乎乎地起身出門,問大排檔老板:“你們的衛生間在哪?”
“不好意思,我們這裏沒有衛生間。你順著這條街往東去,走到那個大牌子下,”老板伸手指指,“看見沒有?大牌子旁邊有個巷道,進了巷子兩百米,右手邊就是廁所。”
大牌子很遠,我走到牌子下就憋得受不了了。此時,兩百米的巷子對我來說太遠了,小便隨時有“火山噴發”的危險。巷子兩邊都是房子,房門對著路,一個挨著一個,我不能就地解決,隻好弓著腰往前走。
終於看見廁所了,我快步走到門前,卻不知所措了——廁所左邊用紅漆噴著“男”字,又用粉筆寫著“女”字,右邊用紅漆噴著“女”字,又用粉筆寫著“男”字。到底哪邊是男廁所呢?我顧不得多想,以為紅漆總比粉筆可信,便一頭竄進了左邊。
廁所比較高級,蹲位間設了隔板,還安了門。我隨手拉開一道隔間門,正要伸手解褲子,卻見一扇又白又肥的大屁股朝外撅著,屁股中間一根粗屎欲斷未斷,吊在屁溝上。我正自猶疑,忽見一張女人的臉扭了過來,同時伴以一聲:“啊,liú máng!”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尿再也憋不住,熱乎乎地全尿在褲襠裏了。我飛也似地跑出廁所,頭也不回地往巷口狂奔,出了巷子又轉向西,奔過大排檔,奔回出租房。我大汗淋漓(或是大尿淋漓)地進了屋,換了幹淨褲子,又將濕褲子洗了,才反身趕回大排檔。
到了大排檔,表哥與那位老鄉已經走了,飯錢也付過了。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返回出租房,見表哥坐在床沿上,悶著頭抽煙。我說自己去找廁所了,耽誤了很長時間。表哥冷笑著問,上個廁所能要這麽長時間?我沒辦法解釋,縱然解釋了他也不信,於是不再多說,掏了一張百元大鈔塞到他手中。誰知表哥兩眼一瞪,將鈔票在手心攥了攥,倏地扔到我臉上,然後起身出去了。
從此以後,表哥愈加討厭我了,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差,說的話越來越少,同居一室的生活持續不下去了,以我另租了房子搬出去而告終。
我新租的房子與先前的相比,一樣的破舊,一樣的擁擠,上廁所一樣的排隊。唯一不同的是,我現在租住的房子對麵,有一大片單體別墅,別墅區的四周,圍著高大的黑漆鐵欄杆。圍欄裏是另一個世界,有青草,有綠樹,有涼亭假山,泳池球場。每天上班下班,能看到這樣養眼的風景,我心情十分舒暢,有時忍不住駐足欄外,貪婪地欣賞裏麵的景致,直到有一天早晨,兩名壯漢從背後扭住我的雙臂,將我押上巡邏車。
他們問我趴在欄杆上幹什麽,我說我在看裏麵的風景。他們訊問了我的姓名、職業、居住地址,又要我出示**和暫住證。我從未辦過暫住證,**也沒帶在身上,隻隨身攜帶了廠牌。我將廠牌掏給他們看,他們說廠牌不是合法的**明,開車押著我回去拿**。
看到我的**,他們不再為難我,叫我抓緊去辦暫住證,否則下次逮到我便要送進收容遣送站。
耽誤了半天,等我趕到廠裏時,已經遲到了半個鍾頭。為此,我不但被扣去一天工資,這個月的全勤獎也泡湯了。有了這次的教訓,我學乖了,出門再也不左顧右盼,隻一門心思走我的路。
這一年臘月,廠裏訂單多,二十七那天才放假。我沒擠上回鄉的客車,隻好留在桑海過年。與我同住一院的張大哥也沒回去,彼此又是暖州老鄉,因此三十晚上,張大哥請我去他家吃年飯。
那天晚上人很多,吃的什麽,說的什麽,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喝了許多酒,一杯接一杯,一杯又一杯,以為自己是千杯不倒的酒仙。年飯何時結束,自己怎麽回屋的,我也不記得了,隻記得那晚吐了一夜,將幹的濃的稀的、黃的白的清的統統吐了出來,最後實在沒東西吐了,隻能一遍遍地幹嘔。我站著坐著,顱腦內總是天旋地轉,我趴著躺著,胸腔裏永遠濁浪翻騰,難受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那一夜究竟怎麽熬過去的,我不知道,反正差一點就死了。
次日中午,張大哥敲開我的門,送來一碗豬肝湯。我這時仍沒有食欲,端起來勉強喝了兩口,胸中便作起絞來,險些又吐了。一直到晚上,我才有些餓,端起那碗冰涼的豬肝湯,撈裏麵的豬肝吃,吃完又繼續睡覺。
半夜裏,我被餓醒了,起來喝完那半碗殘羹,又吃掉僅有的兩袋方便麵,還是餓意難消。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句話若是用到醉酒上,倒要改一改,叫做“酒醉如山倒,酒醒如餓狼。”
大年初二一早,我便去街上買吃的。遺憾的是,幾乎所有商鋪和小吃店都關門歇業了,隻有一家小小的百貨店半開著門。我進了店,問有沒有吃的東西賣,店主說年前進的食品都已賣完,隻剩半箱火腿腸了。我看了火腿腸商標和包裝,確信不是我們廠生產的,才敢放心購買。
這天中午,張大嫂忙著燒飯,請我幫忙抱孩子。這孩子九個月大,已經有些認生了,在我懷裏亂蹬亂蹶,小臉掙得通紅。我怕他掙出尿來,尿濕我的幹淨衣裳,便掰開他的雙腿,要給他把尿。我想起老家的把尿歌,就一邊把一邊唱:“撒泡尿,打老趙,老趙該我三鬥稻,今也要,明也要,一下要個破草帽……”
我唱這歌的時候,鄰居趙小軍一家正在旁邊擇菜,小軍聽得血脈僨張,怒目瞪視著我。我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怎麽這樣巧,竟然誤打誤中了。我慌慌張張地解釋道:“趙小軍,你別生氣。你又不老,隻能算小趙,我撒尿打的是老趙,不是你。”
我話剛說完,卻看見小趙的父親老趙也在,兩個人都青著臉,好像要動手打我的樣子。
“趙,趙叔,你別誤會,我說的老趙,意思是姓趙的人,不是專門指你。”
張大嫂聽我越描越黑,怕我挨打,便從我懷裏接過孩子,笑道:“小方別在這瞎說了,快回屋去吧。”
誰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這一頓打,終究還是沒躲過。打我的人倒不是老趙,而是我們車間新換的組長。老組長年前辭工了,原先包裝車間的副組長,調來我們這邊任組長。老組長姓王,我們喊他王頭,新組長姓呂,自然便被稱作呂頭。喊著喊著,一些資格老的員工便將三聲變四聲,喊他“綠頭”,他好像並不生氣,有時還笑著答應。
其時,我並不知道綠頭有“戴綠帽”的意思,因此這天上午,當我有一張單據要他簽字時,我便走到他身旁,畢恭畢敬地說:“綠頭,請你簽個字。”
他似乎沒聽見,頭也不扭一下。我又說了一遍:“綠頭,請你……”
我話沒說完,臉上便挨了重重一記耳光,打得我暈頭轉向。我不由得大叫道:“你為什麽打人?”
“小王八羔子,綠頭也是你叫的?”說著又是一巴掌掄過來。我頭一偏,鼻子被他手指掃中,瞬間感覺鼻腔內鹹鹹的,鼻血不受控製地流出來,滴在我的廠服上、鞋子上。
他看我流鼻血,仿佛有些害怕了,但堂堂組長,既然發了怒,怎能說息怒就息怒?因此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捋胳膊跺腳,將我推過來搡過去。
幾名工人見狀,過來將組長拉開了,他們隻是勸組長,說什麽“小屁孩子,別跟他一般見識”,卻沒有一個人問我要不要緊,更沒人遞來一條手帕、一塊抹布、抑或是一張紙。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組長竟然惡人先告狀,說我當眾汙辱他,還說我在外麵造廠裏的謠,敗壞廠裏的名譽。
去年我們廠被舉報,老板一直懷疑有內奸,此次我被組長一誣陷,立馬做了冤大頭,被毫不客氣地辭退了,辭退的理由是“不能勝任工作。”
我堅信,我被辭退的真正原因不是“不能勝任工作”,而是不會說話。我不知道人為什麽這樣小心眼,這樣容易被得罪,這樣忍心坑害別人。
於是,當我看見電線杆上“養豬場招聘飼養員”的廣告時,便毫不猶豫地去那裏應聘——既然處不好人,就與豬相處吧。
養豬場不大,隻有兩百多頭豬,原先的飼養員cí zhí了,我是豬場唯一的員工。這樣也好,雖然累一點,卻不用應付人。
豬兒們太可愛了,它們一點心機也沒有,我在它們麵前什麽都能說,什麽都可以不說,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哭就哭,從不擔心它們生氣、吃驚、嘲笑。當我喂食的時候,它們齊刷刷地聚過來,眾星捧月地仰視我,眾口一聲地討好我,讓我覺得自己是一位至高無上的國王。
可是,不管什麽樣的群體,總有調皮搗蛋的家夥。這群豬裏麵,有一頭長嘴獠牙粗蹄子的,吃飽了不睡覺,卻喜歡騷擾其他的豬,用長嘴獠牙撕咬它們,還愛啃噬豬圈的圍欄,將木條啃斷了好幾根。
我想把這頭調皮的豬隔離開來,卻沒有多餘的圈舍。想來想去,我想到一個妙招。我找來一根鐵絲、一把老虎鉗,進到豬圈裏,伸手給這頭豬撓癢癢。豬被撓舒服了,慢慢躺倒在地,叉開蹄子閉上眼睛,示意我撓它的最癢處。我坐在磚頭上,一邊用腳給豬撓癢,一邊將鐵絲箍在它嘴上,用老虎鉗擰緊了。哼哼,這回看你怎麽張嘴!
沒想到我的幼稚舉動,竟引發了一樁血案。這頭豬起來後,發現自己被套上嘴箍,急得狂甩亂蹦,見甩不掉蹦不脫,便往豬群裏衝撞,衝得滿圈的豬都受了驚,它們在圈舍裏四處狂奔,亂作一片。一頭體型較小的豬被撞倒了,又被數十頭大豬踩踏,當場被踩穿了肚子,流出了腸子。
事情的結果可想而知,我被豬場老板炒了魷魚。
可歎我處人處不好,伺候豬也伺候得如此失敗,看來,我命中注定是個廢物,什麽事也做不成。這天晚上,我孤身佇立於孤窗前,望著窗外一排排昏黃的路燈,想起千裏之外的家鄉與親人,禁不住潸然淚下。
短短一個多月,我連續丟了兩次工作,雖然在食品廠掙的錢還沒花完,但我總不能坐吃山空。渡航這邊工作不好找,我便坐車往西去,到靠近市區的地方碰運氣。此時已是農曆三月初,各個工廠員工基本招滿,隻有少數仍在招收有經驗的熟練工。可我除了絞肉與喂豬,什麽經驗也沒有,因此奔波了一個多星期,總是被人拒之門外。
這天,我在浦西的一個站台下車。站台旁邊是一處建築工地,一棟綠色安全網圍著的半截樓房裏,傳來丁丁當當的釘錘聲。我突然想起,建築是我的“老本行”,我多少還能看懂一點圖紙。於是,我壯著膽子走進去,找到工地項目部,問他們需不需要人手。其中一個人衝我搖搖頭,叫我趕緊出去,另一個人則隨口說了一句:“對麵工地好像要人,你去看看。”
我過了馬路,果見工地圍牆上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招鋼筋工”。啊呀,這活兒我可幹不來,扳鋼筋得要多大的手勁哪,再說我也不會呀!我正要打退堂鼓,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人走了過來,對我說:“找活兒的吧?跟我來。”
既然人家主動帶路,何不試試看呢?於是我跟著那人進了工地大門,又進了大門右邊的huó dòng房。屋子裏有一張辦公桌,桌後坐著一個油頭滑腦的中年人,正低頭按著計算器。
“宋經理,又來了一個。”戴安全帽的把我交給桌後的那個中年人,轉身出去了。
宋經理看了我一眼,問道:“幹過鋼筋工嗎?”
“沒幹過。”
“沒幹過隻能幹雜工,搬搬抬抬,打打下手。”
“工錢怎麽算的呢?”我問。
宋經理乜斜著眼,冷冰冰地說:“你什麽都不會,能值幾個錢?先幹幾天看看再說。願意就來,不願意就拉倒,我這裏不缺雜工。”
人到彎腰樹,不能不低頭,我這麽多天沒找到工作,隻好將就著點。於是我去渡航討來行李,住進工地的huó dòng房。我們一屋住了八個工人,屋裏放著四張雙層床,除了窄狹的過道,幾乎沒有一點空間,個人的衣物用品,一部分放在下層床肚裏,一部分放在自己床上。
我的工作,是將整根的鋼筋拖到切割機下,再將割好的鋼筋拖到彎箍機前,又將扳好的成品分門別類地碼成堆。每天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六點到晚上六點,中午吃飯隻給半個小時。說到吃飯,我自打來了工地,便不知道什麽叫“飽”了,無論吃多少都填不滿肚子,仿佛胃的下麵有個無底洞,一邊吃,一邊就漏掉了。
宋經理見我幹活下力,便給我定了工資,幹一天二十五塊,沒活歇著了,便沒有工資。按照慣例,他將我的**收去,押在他那裏。而且,我的**插在**內殼裏,掏**的時候,被他看見了**,兩證一並被他扣了去。
睡在我下鋪的兄弟,名叫東子,比我大一歲。東子個頭矮,但頭腦機靈,幹活麻利,雖然和我同為雜工,他主要在樓上幹活,給老師傅們打下手。宋經理還安排給東子一個特殊任務——抽鋼筋。每一層鋼筋紮完,甲方與監理都要到場驗收,驗收通過的當晚,東子帶著專用工具溜上去,悄然而又迅速地抽掉一些鋼筋,轉移到隱蔽角落,留待下一層使用。鋼筋怎麽抽,抽多少,宋經理提前都有交待,抽完後他有時會親自上去“驗收”。
東子幹這活兒都在夜間,常常一幹就是大半夜,非常辛苦,當然老板是有額外獎賞的。東子一個人幹得太累,就求我幫忙,他不要我抽鋼筋,隻要我把抽出的鋼筋拖到隱蔽處。我這個人一身缺點,唯一的長處是助人為樂,況且這活兒又是老板叫幹的,不會有錯。有了我的幫助,東子每次上半夜就收工了,偶爾會帶我吃一頓夜宵,或者第二天給我買一份早點。
我們每天累並“充實著”,晚上一躺下就打呼,沒時間思這想那,因而感覺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夏天。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工地上熱浪滾滾,眩目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鋼筋曬得滾燙,我戴著手套也被燙得不行。由於汗淌得太猛,渾身衣服沒有一寸幹的,連褲帶都被浸透了。我的茶杯是特大號的,一杯能裝半瓶開水,即便如此,還是要頻繁地回去灌水,開水灌完了,就灌自來水。
幹活的時候,汗淌得再多都沒什麽,可是中午吃飯時,臉和脖子粘乎乎的,一邊吃一邊淌汗,那種感覺太難受了。宋經理的辦公室有空調,他中午一般不在這裏,門又常常不鎖,因此我們有時會端著飯盒進去蹭冷氣。有一天中午,我和東子正在辦公室吃飯,門忽然開了,一個大腹便便、梳著油亮大背頭的人走了進來,此人見到我們,眉頭皺成一團,皺得都能夾死蒼蠅。這人我曾見過一次,據說是建築公司老總。東子反應快,一眨眼就溜出去了,我走得慢些,出門時恰好撞見拎著皮包的宋經理。
宋經理將我堵在門口,指著我破口大罵:“狗日的,誰叫你進來的?下次再讓我看見,非打斷你的腿。”
我惶惶然如夾尾巴犬,一縮身從他腋下鑽過去,逃回寢室去了。宋經理並非嚇唬人,他確曾打斷過別人的腿。那是有一次他喝了酒,在夜總會與人爭一個xiǎo jiě,以致動起手來,他操起一把椅子,狠狠掃在那人腿上,當場致其骨折。為此,他被抓進派出所,又被關進拘留所。宋經理當時正負責一個重要工程項目,公司領導怕誤了工期,便疏通關係將他弄了出來。從此以後,“打斷你的腿”便成了宋經理罵人的口頭禪。
卻說這天下午,又一層鋼筋通過驗收。東子聽說當晚有夜市,想去買一雙舊皮鞋,因此天沒黑便上樓抽鋼筋,打算早些收工去夜市。
我和東子正忙得起勁,沒覺察兩個身穿灰zhì fú的人走了過來,一聲“幹什麽”將我們嚇了一大跳。
“誰叫你們抽鋼筋的?”其中一人厲聲問道。
“宋經理叫的。”我想都沒想便突口而出。
“宋經理?他偷工減料的招術也太絕了,竟然等我們驗收後下手。他現在人在哪裏,去將他叫來。”這人命令我。
我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忐忑不安地下樓去找宋經理。剛下了兩層,東子便攆了過來,苦著臉說:“誰讓你說是宋經理叫的?這下死定了。”
“確實是宋經理叫的呀,難道是我們自己要幹的嗎?”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我們趕快收拾行李逃走吧。”東子說。
“為什麽要逃走?”我吃驚地問。
“宋經理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黑白通吃。我們泄了他的密,不被打死也要剝層皮。”東子說,“或者他死不承認指使我們,反而賴我們偷鋼筋出去賣,那樣的話我們就要坐牢了。”
聽了東子的話,我被嚇昏了頭,慌慌張張地回寢室收撿一番,連被子都顧不得帶,草草逃離了工地。
我**、**都押在宋經理那裏,半年的工錢也沒結,隻逐月預支了一點生活費。沒有**在桑海是混不下去的,何況我也不敢在這個城市呆了,仿佛自己真是一個賊,隨時會被jǐng chá抓走。幸好當晚就有回暖州的大客車,我買了票,連夜趕回老家。
離家一整年,時常夢見自己揣著鼓鼓的錢袋,衣著光鮮地返回家鄉,沒想到真回來了,卻是這樣一副落魄模樣——頭發蓬亂,衣衫不整,滿臉汗灰,活脫脫一個叫花子。我到家已是次日黃昏,奶奶坐在稻場邊的大柳樹下,一雙老花眼硬是沒認出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