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演武現奇才 遷塚慟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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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近段時間,寨裏沒什麽事,大龍便帶著巡防隊員訓練身手。他們當中,既沒有從過軍的,又沒有習過武的,因此訓練起來毫無章法。嘉珍看了他們演練,提議找一個懂行的人當教頭。眾人想來想去,唯《瓦崗寨》裏演羅成的那個戲子有些身手,於是忙請了他來。

    戲子姓劉,綽號鐵腿,今年三十多歲。劉鐵腿聽說要他當教頭,搖首笑道:“你們別看我在台上跳得凶,其實那都是些花把式,不中用的。”

    “劉師傅客氣了,你們演武生的,於武術方麵多少有些基本功,這我是知道的。”嘉珍道。

    說到基本功,劉鐵腿倒是練過的,像踢腿、翻腰、紮馬步、五步拳、跌撲滾翻,樣樣拿得起來。於是他笑道:“簡單的基本功,我雖然會幾樣,隻怕狗肉上不了台盤。”

    此時大龍接話道:“劉師傅莫謙虛,隻管將你會的教我們,總勝過我們在這裏亂練一氣。”

    隊員們也都看好鐵腿,你一言我一語地請求他,有幾個人竟行起拜師禮來。

    見這些年輕人如此熱心,鐵腿便不再謙虛,當即教他們練將起來。師傅教得用心,徒弟們練得也賣力,每天卯時集合,酉時散場,沒有一人落下。寨中百姓覺得稀奇,多去看他們練武,像看戲一樣,把練武場圍得裏三圈外三圈。

    十二名隊員當中,就數尚簡年紀最小,卻是進步最快的。師傅教的每一種功夫,他總能迅速掌握要領,第一個先練成。因此,劉鐵腿讓他出列,站在隊前作示範,領著師兄們練習。

    見尚簡學得快,劉鐵腿提前將各種套路教給了他。一個多月下來,鐵腿的那點本事,尚簡全學會了,再也無技可學。鐵腿道:“尚簡,我壓箱底的本事都教給你了,你再練習練習,便可出師了。”

    尚簡疑惑地道:“不對呀,師傅,你的槍法還未教我呢!”

    鐵腿一聽樂了:“哎呀我的好徒弟,你可真是高看為師了。我的那套槍法,全是用來演戲的,下了戲台,便一點用處也沒有。”

    鐵腿說的是大實話,他在戲台上耍的槍法,看起來厲害,卻全靠其他戲子的配合,才能耍出殺傷效果。

    尚簡不信,硬纏著鐵腿教他。鐵腿被他纏得沒法,隻好將演戲的那套槍法耍給他看。教者無心,學者有意,尚簡跟著耍了幾遍,竟然學會了。劉鐵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徒弟,這套槍法你可要好好練,練好了也能去唱戲。去吧,回家慢慢練去。”

    尚簡明知這是玩笑話,卻以假作真,果然在家練習起槍法來。他手持木槍,在自家屋後練了一遍又一遍,練得虎虎生風。心無旁騖地練了五天,尚簡的槍法越練越熟,越舞越快,舞出了強勁的力道與奇妙的變化。

    第六天早上,師傅差人將他喊來,笑著問:“尚簡,你把羅家槍法練得怎樣了?耍給我看看。”

    尚簡應了一聲,馬上在人前耍起來。隻見他紮、纏、掃、撲、撥、挑、旋轉、舞花、騰躍,一杆木槍在手裏化作一條蒼龍,與他若即若離,忽合忽分,看得人眼花繚亂。舞到最後,場中白光閃閃,塵土飛揚,既不見了人,也不見了槍,隻見一陣旋風卷著落葉飛花,在人牆內跳躍翻滾。大夥看得呆了,似乎忘記,這旋風裏麵還有一個人。直到尚簡舞完停下,人們才回過神來,齊聲歡呼喝彩。喝彩的人中,就有師傅劉鐵腿,他沒想到一套耍戲槍法,竟被尚簡使得這般神奇,若是正兒八經的槍法,那還了得?看來,這孩子真是個奇才。

    話說玉蘭做了學堂女先生,專門教育寨中的女學生。玉蘭教書,正如她平時為人,言語不多,不講空話。

    有一次,玉蘭見兩個女孩穿著十分破舊的衣服,便將自己的兩件上衣改了改,給她們穿。其中一個感動地問:“先生,你的衣裳並不多,為什麽還要給我們呢?”

    玉蘭答道:“因為我愛你們,想要幫助你們。人活著不能隻為自己,要懂得奉獻。”

    有一個年紀較小,約莫十歲左右的學生問道:“先生,什麽叫奉獻?是不是將自己的衣裳給人穿?”

    玉蘭笑了,摸摸她的腦袋,答道:“不光是衣裳,隻要是將自己的東西給了人,都叫奉獻。”

    “那我們是不是都要奉獻呢?”學生又問。

    玉蘭想了一想,道:“你們若是拿出自己的東西幫助別人,自然是好的,隻是全憑自己願意,不要強迫自己。”

    第二天,果有不少孩子帶了東西給同學,有手巾,有荷包,有布襪,有草鞋,還有蠟燭等。玉蘭很是欣慰,問道:“你們奉獻這些東西,都是自願的麽?自願的請舉手。”

    這些孩子,大多愉快地舉起手,卻有兩個猶猶豫豫,雖舉了手,臉上卻看不出高興來。玉蘭一看,心裏便明白了,她對著所有學生道:“我說過,奉獻全憑自願,是不受強迫的。唯有發自內心的仁愛,才是真仁愛,若隻為了做給人看,那便是假仁假愛,做了倒不如不做。”

    學生們回去後,將先生的話講給大人聽,大人們都很稀奇,不知卞家大xiǎo jiě哪來的這等覺悟。

    轉眼到了秧季,嘉珍將山上民眾,按戶按勞力分成四個組,每組設組長一名,帶領眾人參加勞動。與之相對應,他將寨內水田分成四塊,每組負責一塊,哪一組整好了田、插完了秧,便可收工回家休息。

    三組組長石金水,幹起活來不辭辛勞,是個拚命三郎。令他頭疼的是,這一組有個邵得意,完全不聽他號令。頭一天,他去各戶通知上工,得意說他屋頂漏,要在家修房子。第二日再去找他,他幹脆睡在床上裝病。此後每一天,得意都不來上工。俗話說,人不要臉鬼都怕,遇上這樣的人,誰也拿他沒辦法。

    幸好天下人絕大多數都是要臉的,否則這個世上,再好的製度也無濟於事。不能因為少數人不要臉,便鼓勵所有人都不要臉,同樣,不能因為少數人自私,便提倡所有人都自私。就好比王法規定不可shā rén,卻仍有shā rén的,我們不能因此修改王法,規定shā rén合法。

    過了端午,西陽寨的四百畝水田插完了秧,人們一時無事可幹,又歇息下來。寨中糧食雖然充裕,布匹、農具、日用品卻越來越緊缺,這些東西山上又不能自行生產。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這日清晨,狗蛋自告奮勇下山去,打探山下情況。傍晚時分,狗蛋回來了,帶回一個好消息:山下沒有兵了,方圓十幾裏都沒有。

    莫不是闖軍被明軍滅了?或是明軍被闖軍滅了?

    第二天,嘉珍帶著幾名巡防隊員,親自下山一探究竟。山下的情景正如狗蛋所說,除了遍地瓦礫與一些廢棄營灶,昔日村莊已變成一片荒野。他們又往前方探尋十幾裏路,還是未見一個人影,於是膽子便大了,放開腳力往劉婆鄉奔去。

    走著走著,前麵出現了炊煙,路上也有了行人。他們從一位行人口中得知,李闖王與大明朝都完了,現在天下已歸了滿清。

    嘉珍他們繼續前行,來到劉婆鄉的街市上。時已晌午,幾個人肚子都餓了,他們找了一處飯館,吃了一頓久違的人間美味。

    正吃飯間,飯館門外來了幾個人,他們頭上光光的,衣著怪怪的。眾人本以為是幾個番僧,待他們轉過頭去,卻見後腦留著一綹頭發,編成一個細辮子垂下來,就像男童從小蓄的烏龜騷。

    大夥正低聲議論著,卻見一個“烏龜騷”展開一張紙,用苕把子蘸漿糊,將紙貼在飯館門外的牆上。眾人圍上去一看,隻見紙上寫道:“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帶,實亡國之陋規。茲令各處文武軍民,見此詔令後十日內剃發,如有不從,以違製論斬。”

    詔令的一側,又貼了一張圖,說明剃發的樣式。

    眾人見了詔令,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招來更多人來此圍觀。這時,一聲響鑼在人群中鳴起,一名“烏龜騷”指著圖,高聲道:“大夥聽著,全天下的男子,勿論何人,一律將頭發剃成金錢鼠尾。”說著又指指自己的腦袋,“便是我這種發式。”

    話音剛落,人群便激奮起來,紛紛叫嚷著:“為甚麽要剃發?”“剃不剃發,與人何幹?”“自古以來,哪個朝廷逼人剃發!”

    其中有名老者,搬出《孝經》裏的一句話,高聲念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烏龜騷”們又鳴起鑼來,其中一人厲聲道:“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南京城有個孫麻子,因鼓動鄉鄰違抗剃發令,已被斬首示眾。你等若是不信,可去打聽打聽。”

    這一句果然威力無比,人群霎時鴉雀無聲。“烏龜騷”們收拾好東西,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你願意剃發麽?”嘉珍問大龍。

    “殺了我也不願意。”大龍答。

    嘉珍又問狗蛋,狗蛋道:“那個發式,我看著都想吐,更莫說要我剃了。”

    嘉珍歎口氣道:“看來,我們隻好留在西陽山上,一輩子不下來了。”

    幾個人聽了,都道:“不下來便不下來,我們在山上有田有屋,怕甚麽?”

    嘉珍道:“既如此,我們須趁早購置一些東西,若是等到十日後,恐怕不能下山了。”

    嘉珍出門時,兜裏裝了一些銀子。他們來到一個鐵匠鋪,叫掌櫃的預備幾百把鋤頭、鐮刀、柴刀,付了定金,立了字據,說好五日後來取。他們又到其他各種店鋪,預訂了許多布匹、油鹽、種籽及日常用品,也是五日後來取。

    一行人回到西陽寨,已是天色微黑。

    次日早上,嘉珍將各家各戶召集到一起,講述昨日下山的所見所聞。他告訴寨民,是走是留,是蓄發還是剃發,全憑各戶自願。

    下山沒有住處,還要剃發,寨民們當然願意留在山上。

    第五日一早,西陽寨兩百多勞力,跟著嘉珍下了山,去劉婆街上搬運預購的東西。此次購物款項,全由卞家給付。

    辦妥了這些事情,尚簡突然想回半山縣一趟,給父母與姐姐上個墳。四海亦有此願。於是二人辭別眾寨民,買了一些紙錢,又租了一輛車,住半山縣疾馳而去。

    馳了二十餘裏,快要進入半山縣境時,路上出現了一座關卡。原來此地遠離州治,又處於州縣結合部,情況較為複雜,為此,州衙在這裏新設一處巡檢司,負責周邊治安。馬車在關卡處停下,一名弓兵伸頭瞅了瞅,便揮手放行。

    車到朱家庵時,官道上出現一段水毀路麵。由於剛剛修複,路上的泥土較為濕軟,車輪陷進去走不動了,車夫請二人下車,幫忙將馬車推出泥濘。車倒是推過去了,二人卻弄了一腳泥,忙去路下的河溝裏洗鞋。

    路坎上,一枝商陸掛著半紅的果實,向下方側伸過來。尚簡隨手摘了一個,撚開一看,果汁尚未變紅。他笑道:“那年初春,你與姐姐合夥騙我,說是紅參果子成熟了。今天我才算知道,原來它到夏天還未成熟。”

    尚簡話未說完,笑容已僵在臉上,隨之,眼中卻滲出淚來。四海見此情景,亦是觸景傷情,禁不住淚如泉湧。車夫本欲催促二人上車,卻見兩個男人相顧垂淚,心中好生奇怪。他也不便問,隻等二人傷心夠了,擦幹眼淚上了車,才打馬驅車往前去。

    到了半山縣城,天已擦黑,三人找個客棧住下,準備明日一早去郊外。吃過晚飯,尚簡來到櫃台,有幾句話要向掌櫃的詢問。掌櫃的已剃了發,留了一條金錢鼠尾,看上去好不滑稽。他見尚簡還蓄著頭發,便道:“小兄弟,你怎麽還不剃頭呢?”

    尚簡道:“不是還有幾天麽?我想等最後一天再剃。”

    掌櫃勸道:“小兄弟,你還是早些剃了吧,若一不小心過了期限,可要掉腦袋的。你看我們這裏,很少能看到蓄發的男人了。”

    尚簡拱手道:“多謝掌櫃的提醒。晚輩有一事相詢:縣城郊外有個白敬誠,幾年前亡故了,他家的田產,不知現由何人經營?”

    掌櫃一聽,答道:“白敬誠是個好人,可惜夫妻雙雙暴亡,一個兒子也下落不明。像他這樣全家不在的,我縣多了去了。他們的田地,已被官府收去,又轉手出賣了。請問你是白敬誠的什麽人?”

    尚簡答道:“我是他侄兒,想將他家的田地討要一些回來,不知是否可行?”

    掌櫃連連搖頭道:“如今改了朝換了代,田地也幾易其主,誰還會承認你?莫說你是他侄兒,便是他親兒子,這田地也領不回來了。”

    尚簡本是隨便問問,聽掌櫃這麽一說,更是徹底死了心。此時,他心中閃出一個念頭,回房後便與四海商量。

    “哥哥,我們往後恐怕再也不會來此了,我想將爹娘與姐姐的遺骸遷往西陽山,不知行不行。”尚簡道。

    四海心中正有此意,隻是遷墳移骸不是小事,他又不是白家子孫,不好擅自作主。今聞尚簡主動提出來,四海當然讚成,不過他提議,明日找個陰陽先生看一看再說。

    誰知尚簡半夜醒來,對四海道:“我夢見爹了,他叫我明晨就挖墳撿金。我說是否找個先生看一看,他說不用找,明日辰時即可開挖。”

    夢境本不可當真,然而尚簡說得如此逼真,連時辰都交待清楚了,不由得四海不信。次日一早,四海叫上車夫,去集市買來幾把鐵鍬與三個大瓦甕,又雇了兩名工人,一行人驅車前往白家墳場。

    車夫聽說要運骸骨,本來不願意,經四海再三懇求,又與他三倍車費,才勉強應允。

    辰時已到,幾個人揮鍬鏟墳。鏟了一會兒,兩具並列的棺材露了出來,工人拿來鐵撬,將其中一具棺蓋撬起,而後一人抬一頭,將蓋子掀開了。四海與尚簡不忍目睹,隻聽工人說道:“這一具骸骨較長,應該是個男的。”工人話音剛落,二人便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工人們戴上手套,又把口鼻蒙上紗布,然後伸手入棺,將骸骨一節節地拾起來,放進一個大瓦甕裏。

    第二具棺蓋打開了,顯然是白母的,二人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哭。

    白母骸骨撿完了,幾人將墓穴填上土,又去挖慧中的墳。四海挖著挖著,淚水便模糊了雙眼,又打濕了胸前衣衫。車夫見他傷心過度,將他拉至一邊,勸他坐下歇息。

    慧中的棺蓋露出來了。由於釘子釘得牢,兩名工人使勁撬了好半天,吱吱嘎嘎的撬棺聲,聲聲撬在四海心窩上,撬開了他記憶的閘門。四海仿佛看見,慧中身著紅衣,微笑著,伸開雙臂向他走來。他也張開臂膀,動情地迎上去,與她緊緊擁抱在一起。

    一對戀人正相依相擁、難舍難分,卻聽見哐當一聲巨響,如同晴空霹靂,霎時將慧中震得煙消雲散,四海懷裏摟著的,隻剩下一抱空氣。

    棺蓋撬開了,又掀翻了,四海顫抖著閉上眼睛,任憑一顆心被撕裂、搓碎,拋灑在無邊無際的苦痛中。

    “咦,怪了,怎麽棺材是空的?”一名工人吃驚地問。

    幾個人一聽這話,都迅速圍上去,伸頭向棺內張望。

    四海心中詫異萬分,隻一個勁地問尚簡:“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尚簡也懵了,睜大眼睛回憶道:“當時,我明明看見姐姐被裝進棺材,用大釘釘嚴了棺蓋。隨後出殯、入土、覆土,我也一直在側,怎麽會是這樣呢?”

    “莫不是遇上盜墓的了?”一名工人道。

    四海一怔,隨即道:“盜墓賊隻偷陪葬品,要屍體何用?何況墳墓與棺材都完好無損。”

    “東家,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另一名工人道。

    “你有什麽話,隻管講來。”四海道。

    “我們這地方,往年曾盛行過冥婚習俗,青年男子若在婚娶之前過世,家人要找年輕女子屍骨與之合葬,讓他們在陰間配成夫妻。這位xiǎo jiě的屍體,或許是被偷去與他人合葬了。”工人道。

    說到冥婚,四海確曾聽過,若說慧中屍體被偷走,他卻不信了,當即反駁道:“我們挖墳之前,墳塋是完好的,挖開後,棺材也是釘嚴的,哪裏像是被人偷過?”

    工人料他會有此問,當即答道:“辦冥婚的人家偷了屍骨,必怕墳主事後追查,因此,隻要當時來得及,都會將棺、墳恢複原狀,時間稍久,便看不出是挖過的了。”

    四海方才還心存幻想,認為棺內無屍,慧中一定還活著。工人的這一番推斷,卻似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使他的幻想瞬間灰飛煙滅。想到慧中已在陰間嫁人,自己縱然死了,也不能與她結成夫妻,四海頓時傷心欲絕。他一頭撲倒在黃土上,哭得死去活來,任誰也不能安慰勸解。正是: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芳魂從此更無緣,幽幽黃泉兩陌路。

    四海哭累了,淚也流盡了,他睜開眼睛,俯視身下的空棺材,想尋得一點點遺物,哪怕是半根青絲。模模糊糊的,他見棺內拐角處,有一個拇指大的蛾子。他怕自己看錯了,在袖子上擦擦眼睛,再仔細瞧瞧,果然是一隻蛾子。

    四海看見蛾子,猶如暗夜裏看見一絲光明,眼中露出些許驚喜。他翻身進入棺材,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指,將白蛾撥入掌心。遺憾的是,白蛾渾身僵直,還缺了半邊翅膀,似已死去多時。

    撿金工人見了,連忙道:“東家,這是屍蛾,是不潔之物,趕緊扔了罷!”

    四海卻不聽他的話,手裏捧著死蛾子,如同捧著個寶貝。他欲將蛾子放入甕中,又怕甕太深,將蛾子悶壞了。他讓尚簡幫忙,將瓦甕裝入一半的土,又在土上鋪一層青草,再將蛾子放於草上。

    幾人填平了墓穴,將三個瓦甕搬上車,用繩子固定好。他們驅車離開墓地,至縣城已近晌午。草草用了中飯,四海與尚簡辭別了工人,乘車踏上歸途。

    馬車跑得極其顛簸,尚簡擔心碰壞了瓦甕,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扶得穩穩的,四海卻昏昏沉沉,隻抱住裝蛾子的那一個。四海心頭如同塞著一團東西,隨著馬車的搖晃,一節節地往上漾,一直漾到喉嚨口。他再也忍不住了,將頭伸出車外,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車夫回頭一望,隻見一條鮮血織成的紅綢帶,由四海口中牽出,隨風向後飄揚。他趕緊勒住馬,將車靠邊停下。

    尚簡也慌了,車一停穩,便將四海扶下車,急切地問:“哥哥,你這是怎麽了?”

    四海掏出手巾擦擦嘴,隻說不要緊,或許是馬車太顛,暈了車。他在路邊稍坐片刻,感覺好些了,便上車繼續前行。尚簡囑咐車夫道:“師傅,煩請你跑慢些,我哥哥暈車。”

    車夫應了一聲,歎口氣道:“我看他是傷心過度。”

    馬車果然減慢了速度,一路上平穩行駛。四海雖不再吐血,卻覺得身上有些冷,四肢沒有力氣。

    傍晚時分,馬車進入劉婆鄉境,經過巡檢司關卡時,被弓兵叫停。這兩名弓兵,昨日還束著頭發,今日卻已剃成銅錢大一塊,垂下一條細尾。其中一兵瞅著車夫問:“為何不剃頭?”

    車夫笑道:“就剃就剃。不是還有幾天期限麽?”

    弓兵指著牆上的告示道:“廬陽府來了急令,各州縣軍民剃發以七日為限,比朝廷規定的限期提前了三日,明日便是最後一日。”

    車夫聽後吃了一驚,心想幸虧還有一日,今晚回去便要將頭剃了,以防他再又提前。

    另一名弓兵來到車後,見車上有幾個瓦甕,便問裝的是什麽。尚簡說是亡父母的骸骨,遷移到油坊鄉安葬。弓兵聽了皺起眉頭,命他將甕子搬下來看看。尚簡道:“我們費了好大事才綁好,哪能隨便解了?你若不信我的話,自己上來看看便是,何苦要讓我們搬下去?”

    弓兵說車內昏暗,看不清楚,又惱怒尚簡頂撞,非要他將瓦甕卸下來不可。尚簡年少氣盛,偏偏頂著不卸,四海勸他也不聽。弓兵與尚簡,一個要卸,一個不依,雙方吵吵嚷嚷,差點動起武來。

    關卡處的吵鬧聲,驚動了坎上的巡檢司,司房內走出幾個人來,邊走邊問怎麽回事。為首一人身著官服,似為此司的巡檢,他大步走到車後,叫車上的人下來。四海一抬頭,與此人打了個照麵,誰知此人愣了一愣,隨即驚呼道:“四海兄,怎麽是你!”

    此人剃了發,額頭光光的,四海看他十分麵熟,卻一時懵住了,想不起來名字。那人撫撫自己的光頭,尷尬地笑了笑,道:“四海兄,我是宗成哪!”

    四海一下子想起來了,他便是自己當年的同僚,半山縣司吏王宗成。

    “宗成兄,你怎麽在這裏?”四海也是一陣驚訝。

    “此處新設巡檢司,楊大人將我調過來,任了巡檢。我也是三天前才到任。”宗成道。

    “楊大人?哪個楊大人?”四海問。

    “便是我們從前的知縣楊正謀呀!眼下,楊大人已作了暖州知州。”

    原來那年楊正謀被發配廣西,去了不足五個月,便接到母親病故的書信,回鄉丁憂三年。待丁憂期滿,大明已經滅亡,滿清皇帝得了大半江山。彼時朝中缺人,楊正謀受恩師舉薦,作了吏科給事中,輔佐攝政王處理吏部奏章。

    一個多月前,南京降了大清,廬陽等地也隨之陷落。當時,暖州暫缺知州,吏部以楊正謀曾在暖州轄縣任職,熟悉此地情況,擬任他為暖州知州。於是,楊正謀官職由七品升至從五品,十幾日前正式到任。

    言罷楊正謀,宗成問四海現居何處,從事什麽營生。四海告訴他,自己同親人隱居西陽山上,以墾荒種田為業。宗成聞言道:“以兄台的才能,何不下山謀個差事?眼下州衙正缺人,楊大人求賢若渴,你不如前去暖州,為他效力。”

    四海道:“我在山上住了幾年,散漫慣了,對於官衙生活,恐已不能適應,便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眼看天色將晚,至劉婆尚有一段路程,四海與宗成長話短敘,聊了片刻便匆匆別過,乘車繼續北去。

    到了劉婆集,天已漸漸黑了,街上接二連三地亮起燈來。馬車至一處客棧門前停下,尚簡下了車,詢問有沒有客房。這時,車夫上車來解繩子卸貨,四海見狀,忙道:“師傅,明日一早,還勞你送我們去西陽山下,這甕便不要卸了罷。”

    車夫為難地道:“我的頭還沒剃呢,若不剃頭,隻怕有腦袋掙錢,沒腦袋花錢。東家你就體諒體諒我罷。”

    四海道:“既然是這樣,我們便留在客棧等你,等你剃了頭再來送我們回去,如何?”

    車夫聞言,不好再推脫,便將馬車牽入客棧院內,解了馬,隻留下車。

    當晚,四海與尚簡便在客棧住下。四海渾身冷得厲害,晚飯隻吃了幾口,便回房睡下了。睡到夜裏,四海發燒了,頭又脹又痛,感覺腦袋大得像笆鬥,手指粗得如碗口。四海沒有作聲,強忍著捱到天明,嘴角、眼角燒起了水泡,臉色看上去比黃表紙還黃。尚簡見他這個樣子,慌著要出門尋郎中,卻被四海叫住了,他說自己並無大礙,或許出出汗便好了,不要因此耽誤了歸程。

    二人在客棧等那個車夫,從卯時等到辰時,又從辰時等到巳時,還是不見蹤影。眼看將近午時了,尚簡急得團團轉,正要出門雇車,卻見一人騎著大馬來到門前。來人正是車夫,雖已剃了發,尚簡倒還認得他。車夫一邊解釋,一邊匆匆套馬,請二人上車。

    “你都不知道剃頭的人有好多。昨天晚上,剃頭鋪子點著燈,一直忙到半夜才關門。我昨晚沒剃成,今日一大早又趕了去,誰知門前早已排成長龍,幾個待詔一齊動刀,門外的人還是越聚越多。”車夫道。

    “剃頭的人這麽多,老板肯定要漲價了。”尚簡道。

    車夫搖搖頭道:“恰恰相反,這幾日剃頭都不要錢。剃頭鋪子裏有衙門派來的差役,剃一個記一個,末了都有官府給錢。今日是最後一天了,我勸你們趁早去剃了吧。”

    “如若不剃,當真會殺頭?”尚簡問。

    “當然會殺頭,聽說嘉定那邊,已經殺了幾萬人了。”車夫煞有介事地道。

    “殺頭不過碗大疤,有什麽大不了的?”尚簡道。

    車夫聽他這麽說,嚇得不敢答話,隻管揚鞭催馬,朝西陽山趕去。到了山腳下,時間已是正午,車夫卸了甕,便調頭回劉婆去了。尚簡瞅瞅四海,見他形容憔悴,神色萎靡,便道:“哥哥,你在此處守著,我上山去喊人幫忙。”

    尚簡去得快,來得也快,不到兩個時辰,便帶著六七個青年下山來了。他們帶來幾套繩兜,將盛放骸骨的兩個瓦甕兜住、係緊。尚簡從兜裏掏出兩快米餅,又掏出一節竹筒,遞給四海道:“哥哥,用這竹筒裝那白蛾子,你看可行?”

    四海抬頭瞅瞅尚簡,沒想到這孩子已變得如此細心,完全是個大人了。四海點點頭,接過竹筒,將那隻白蛾從瓦甕裏拿出來,放進竹筒中。

    幾名青年抬著兩個瓦甕上山,四海則懷揣竹筒,空手跟在後麵。由於山路太陡,瓦甕又不能碰撞,他們一路行得很慢,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

    四海有恙在身,又攀了這麽高的山,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病情陡地加重了。他強撐著洗了澡,又勉強喝了兩口稀飯,便進屋躺下了。殷氏見四海不大對勁,便問怎麽回事,尚簡隻說哥哥旅途太過勞累,又閃了汗,怕是染了風寒。他怕母親擔心,未敢提起哥哥吐血的事。

    尚簡不等母親吩咐,便出門去請唐忠。唐忠來後,問了問病情,又把了把脈,說是重傷風,讓尚簡隨他去醫館拿幾副藥,煎給四海服用。

    殷氏隻道四海服了藥,傷風便會漸漸好了,誰知他的病卻越來越重,渾身燒得滾燙,口中不斷地說胡話,到次日晌午,已漸呈昏迷狀。

    四海感覺迷迷糊糊,渾渾噩噩,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睜開眼,屋內已經掌了燈。他一扭頭,見慧中坐在床前,側著臉,抿嘴微笑,依然是那般嬌媚可親。四海不知是真是幻,怕她又飛了,伸手一把拽住,緊緊摟在懷裏。他狂亂地親吻著慧中,眼含熱淚道:“慧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求你不要離開我,哪怕是到陰間,也要帶我一起去,莫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

    慧中也不答話,任他萬般親吻撫弄。這一夜,四海與她行雲播雨,**蝕骨,直到纏綿得累了,才又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