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家畜

字數:6731   加入書籤

A+A-




    當人們終於看清夜幕下的“樂土藩”時,千萬道為人擁有的、陌生的、慌恐的心跳聲匯成電流,它竄動在一片片熟悉的樓屋裏,遊蕩在形形色色牌坊的大街上,爾後又像一顆顆浮起的泡沫那樣,輕易就碎掉。

    ————————*

    “樂土藩”人沒見過海,沒去過沙漠,也沒看過冰川,圍繞於此是一望無際肥沃的平原,森林模糊在視線的盡頭,那裏有層疊起伏的山巒。每一個“樂土藩”人都知道自己住在一個巨大的盆地裏。

    雖然“樂土藩”是座極大的城市,從南到北的距離足夠一輛剛出廠的蒸汽機車行駛三天三夜。越往城心的房屋高度越高,像個堆疊在平原上的龐大蟻丘,白石砌成的風車在田野裏悠閑地晃,仿佛一年四季的頻率從未變過。

    可“樂土藩”人眼中的世界就從南到北的三天三夜這麽大。

    大人們常在酒飯過後大罵。“樂土藩算哪門子的城,哪有這樣的城!八腳街的樹我太爺爺看時是那樣,現在老子看還是那樣,沒門的城叫城麽!他媽就是個籠!關qiáng jiān犯關shā rén犯的牢!關豬狗雞鴨的籠!”

    同桌的酒友總會在這時候捂住他的嘴巴,然後打著哈哈對四下根本不存在的人解釋“喝多啦喝多啦,趕緊睡覺。”

    那個攔酒的角色總是鷓鴣的父親。

    鷓鴣小時候最喜歡蹲在酒桌前玩沙子。每當父親喊出“喝多啦喝多啦…”的時候,他都會像猴一樣躥起身,矮著身子在前家的灌木叢裏仔細翻找。他覺得這裏肯定藏著人,要不然父親吆喝什麽呢,總不能解釋給自己聽吧,。

    奇怪的是那些罵“樂土藩”是籠的人,比如黑川的父親,他們清醒時都很“陽光”。至少鷓鴣是這樣想的,黑伯伯喜歡到田裏打野鴨,每次都會帶回來不一樣的東西,不好的時候是田鼠,有時也會關來一籠子青蛇,大多數時候是鴨子。

    生活在“樂土藩”裏,隻要不發高燒,每個人都能平平淡淡地安樂一生。外麵的世界再大又如何,很多人這輩子連“樂土藩”都沒完整地見過。眼下的生活夠忙活的了,可人多了,總會些熱血的家夥。

    那些家夥通常都是酒桌前後一個衝動,背了幾件衣服就幻想衝向新世界的小年輕。樂土藩人管他們叫“安樂鬼”,一群單純又躁動的傻瓜。這些人多數是無業遊民,有時也會夾雜幾個家世富裕的公子哥。其實逃離樂土藩的方法很簡單,隻要攀越過視野盡頭那圈群山,忍耐個把月的山林生活,離開這座盆地就好了。

    “安樂鬼”的死法大多是從山壁裏掉下來,遺體血肉模糊,連前來收屍的親人都認不出。老人們說山崖上駐著一支龐大的軍隊,他們的火槍是提煉最純的鑄鐵,每個人臉上都戴著窮凶極惡的鬼麵,露眼睛的地方是兩個血紅的點。

    鷓鴣也問過父親,比如:山崖上的人哪來的,吃什麽喝什麽,為什麽要守著樂土藩不讓人出去,或者他們也會發高燒麽。

    記得那天父親坐在清晨裏抽杆煙,濃白的晨霧和煙氣同時漫過他的身子,看不清父親的背影,隻記得那時他說軍隊是樂土藩的軍隊,是負責保護大家安危的人。

    “為什麽不讓我們出去?”

    “因為外麵的世界太危險了,他們大概不想讓樂土藩的安寧被打擾。”

    “危險?”鷓鴣眼神發亮“什麽樣的危險,我聽黑川說外麵有一種白白的熊,生活在冰塊裏,可它一點都不冷,隻要聞一聞就能判斷人的位置,對嗎父親?他還說有一種很大的魚,住在很深很深的大洋裏,大洋就是由很多很多水組成的地方…”

    “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八腳街的居酒屋,那兒有阿申叔叔做的酸辣田螺,就著酒汀的米是最香的,你不覺著街裏那個大胡子叔叔很嚇人嗎,其實他是爸爸的朋友,彈琴很厲害。最近又學了一種叫‘笛’的東西,長條的像根木棍,他說找時間吹給我聽,改天也帶你去。”

    鷓鴣微微發愣,有些回不過神。

    “那麽多好玩兒的東西沒玩夠,誰舍得出去呢。”父親放下杆煙,扳過身子端詳起鷓鴣的臉“我們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生活,我父親你的爺爺在這裏出生,我的爺爺也在這裏生活,爺爺的爺爺同樣在樂土藩裏長大。我們是樂土藩裏最普通的人家,鷓鴣,我不求你以後做什麽了不起的事,普通人能過普普通通的生活就挺好。別學那些安樂鬼,對自己不負責更對不起家裏人,我隻要你健健康康的長大,照顧好身體,然後…千萬不許再發燒了。”

    父親的眼睛有些模糊,可能是晨霧太濃白,樂土藩的早晨經常有霧。這雙眼睛一直很沉穩,像兩顆起了塵灰的磐石,但是鷓鴣覺得今天的父親有些不一樣,他眼裏的沉更深了,就像瞳孔深處有什麽東西在崩塌,塌墜下來的東西壓迫在兩顆磐石上,使它們愈加喘不過氣。

    鷓鴣的記憶裏隻有一次,這雙平穩的眼睛失控過,那晚的一切都像是夢,鷓鴣的第一次發燒。

    那晚,父親留給他的隻有呼哧在耳邊的粗氣和猩紅的眼球,像是受傷的野獸。父親在那夜的確是頭野獸。鷓鴣的腦袋會被父親瘋狂地按進水裏,每每在快要窒息的瞬間,父親又猛力提起,不停往複,一次又一次,抓在鷓鴣脖子裏的手都掐出了紅印。

    後半夜的鷓鴣躺在無數的冰塊裏,那是父親狂奔到黑伯伯家借來的,守在床頭的他整夜沒合眼,鷓鴣感覺到父親很害怕,而恐懼的源頭不在自己,而是窗外漆黑的夜。

    還好那次鷓鴣沒發高燒,因為記憶裏,身邊發過高燒的人都消失了。最早是毫無印象的媽媽,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

    後來是黑伯伯,他最後一次見黑伯伯的時候還那麽正常,孔武的手裏倒提著一隻野鴨,身後掛著破了線的毛氈帽和緩緩落下的夕陽,黑伯伯在黃昏裏舉著鴨子對他笑…

    “父…父親。”

    “會好的都會好的。”

    父親揉了揉鷓鴣的腦袋,鷓鴣的頭發又密又亮,樂土藩裏的人都是黃皮膚與黑眼珠。

    黑伯伯消失到現在已經兩年了,那之後黑川一直住在鷓鴣家裏,他是黑伯伯唯一的孩子,隻比鷓鴣大半個月。鷓鴣不時還是會懷念那道黃昏下提著鴨子、孤自走在田壟裏的身影,黑伯伯看上去那麽健康,一個好端端的人啊…

    那些把黑伯伯從家裏抬出來的人,說要帶他進醫院,可醫院在哪,當年的母親也是這麽被抬走的麽。

    多年後的鷓鴣才明白,當人們下定決心要維持某種秩序的時候,冰冷的秩序就會活過來,比活人更有血有肉,受它奴役的人們反倒虛化成了秩序。

    ——————*

    最近楽土藩張燈結彩,姑娘們會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裙子,歡快的倩影穿梭在一道道老街裏,像一朵朵翩飛的蝴蝶。男孩們也會傻笑著蹲在路旁,數著路上突然出現的紅彩帶,紅飄飄的帶子掛在屋簷下,圈在伸出來的晾衣架裏,莫名也會覺得很喜慶。

    “誒黑川,你說‘電’是什麽東西,會比煤油更亮嗎。我爸說‘電’比‘火’更厲害,被火燒了還能救一下,如果被‘電’燒到了…”鷓鴣蹲在八腳街的騎樓下,這裏是楽土藩南邊最熱鬧的街區“那一瞬間就會死掉的,聽著好嚇人。這麽危險的技術為什麽要引進楽土藩,大人們那麽高興,比秋收慶典還隆重。”

    身邊的黑川抱著腦袋枕在牆沿邊上,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嘴裏咬著很長的狗尾草,成群的白鴿在他頭上飛過,他大概在看街邊乞討的孩子,八角街總會有流浪的人在搶地盤。

    似乎習慣了黑川的性子,鷓鴣又兀自說。

    “這幾天城裏來了好多人,是從北邊過來的麽,叮叮咚咚敲個不停,聽父親說要固定一種叫‘電線’的東西。他說樂土藩到時會全亮起來,他會帶我們去田裏最高的小丘上,就是上次你騎車摔倒的地方,那裏可以看到樂土藩大部分的樣子,我還沒去過北邊,不過白天的樂土藩也很好看,像個巨大的風車。”

    “哪有這麽髒的單車。”

    黑川吐掉嘴裏的草渣。

    “樂土藩很幹淨好不好。”鷓鴣錘了黑川一拳“你不要總是一副睡不飽的樣子。”

    黑川翻了個身,一隻廣場鴿落到他麵前,黑川的瞳孔比它更深,鷓鴣就沒見過瞳仁比黑川更黑的人,他枕著手臂,似乎想瞪跑那隻鴿子。

    “你昨天…怎麽沒去卡希爾神父的廣場演講,你不是很喜歡聽外麵的故事麽。”

    “昨天太累了,就沒出門。”

    黑川頭都沒回,隻是伸手卷住一根掉落的彩帶,麵前的鴿子終於被他嚇跑了,他悠悠地說。

    “你從來不會騙人。”

    卡希爾神父是樂土藩裏唯一去過外麵世界的人,黑川後來糾正了鷓鴣,因為卡希爾神父壓根就不是樂土藩人。樂土藩人身高普遍不到七尺。而卡希爾神父有一頭卷曲的金發,五官的輪廓深得像廣場裏的雕像,他有一支刻工很精美的十字架,平時會筆直地垂在白袍上。

    廣場演講是樂土藩人生活裏難得的大事件,更像是節日。人們平日裏根本見不到卡希爾神父,基本每隔上三四個月,最長不過半年,卡希爾神父就會回到樂土藩裏,把他在外麵世界的見聞分享給民眾。

    演講的地點有時在城北,但大部分時候都會在城南。

    演講的當天一定是人頭攢動的萬人空巷之景。街上的小酒館會擠滿北邊來的樂土藩人,人們翹著腳,一邊喝酒一邊討論神父談論的內容。人們都說卡希爾神父有大智慧,他的才華就像湛藍色的眸子一樣深不見底,無論民眾提出什麽問題,到神父這都迎刃而解。

    有趣的是這位神父好像根本不會老,父親小時候見卡希爾神父是金發飄飄的瀟灑模樣,直到今天依舊風華未減。老人們說卡希爾其實是第四任神父,樂土藩一共經曆了四代神父,每一代神父的樣子都很相似,人們懷疑“卡希爾”在外麵世界是個強盛的家族,否則怎麽有機會接觸那麽多的書籍。

    鷓鴣很喜歡擠到廣場演講最前麵,在他眼裏卡希爾神父就是無所不知的神,是整個外麵的世界。大概是上一次演講,卡希爾神父說到外麵世界通行著一種叫做“電”的能源,人們用電做了許多從未想象的事,比如遙遠地方的兩個人可以用電互相通話,就像當麵交流那樣清晰。

    然後那雙湛藍的眸子掃到人群最前麵的鷓鴣,鷓鴣當然很激動,卡希爾神父對誰都很好,那種親切是由衷散發出來的,那麽溫暖近人。可那次對視之後,鷓鴣在興奮之餘還有種陌生的忐忑,他千百次安慰自己想多了,卡希爾神父也會累,偶爾不笑也是應該的。

    可無論鷓鴣心裏怎麽替卡希爾神父開脫,那道掃視下來的湛藍眼眸,忽然又不像湖水那樣澄澈了,更像是萬年的堅冰,居然跟父親的神情有種說不清的相似。鷓鴣有一種很可怕的直覺:卡希爾神父對他們根本不親近,它更像是一種同情,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的憐憫。

    “卡希爾神父從沒把樂土藩人當作同類。”

    這種可怕的想法鷓鴣腦海裏不斷成形又幻滅,像一隻鑽進耳朵裏的蜜蜂,抓住每一刻停止思考的瞬間“嗡嗡”亂飛。

    隻是一道眼神而已,鷓鴣也不清楚心裏的“他”為何過不去,索性不去想,最好看也別看,這就是鷓鴣沒參加廣場演講的理由。

    “你去了麽?”鷓鴣問。

    “當然去了,昨天神父說了好多關於電的事,你現在後悔也沒用。”

    “真煩啊,既然修就快一點吧,夜幕下的樂土藩一定很美,有了電一切都能清楚了。”鷓鴣拍了拍屁股。

    “早點回家吃飯,我說黑川,你最近賴在八腳街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看上這兒哪個姑娘了?”

    黑川在慵人的晚風中伸了個懶腰,黃澄澄的夕陽光打在騎樓上,把兩個男生的影子拉出去好遠好遠。他依然看著遠方,隻不過這次已經沒有爭吵的流浪兒了,黑川的視線像是越過成片老舊的房屋,穿過八腳街各式各樣繁雜的燈牌,去到了地平線的盡頭,那是離夕陽最近的地方。

    可黑伯伯再也不會從夕陽裏提著鴨子出來了,鷓鴣知道黑川在想什麽,盡管黑川依然沒看他,隻是在陰影裏擺了擺手。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鷓鴣想想也釋懷,因為他不敢篤定自己清楚黑川的想法,盡管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每晚在同一張床裏合眼。或許這城裏的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就比如黑川說他昨天在廣場演講,其實鷓鴣知道他不在。

    當黑川回家的時候,鷓鴣聞見了酒汀裏特有的米酒味,那種清甜隻在八腳街裏有。

    他說卡希爾神父在講電的事情,其實電的故事在上一次廣場演講就已經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