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KOROKAWA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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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意義上,黑川是哲穀世界上最後也是唯一的親人。他們一起大難不死,一起獲得了樂土藩人從前視若珍寶的東西,盡管在卡希爾神父眼裏一文不值。這些經曆本該讓他們更加形影不離,但哲穀心裏總有根刺,雖然他們依舊是兄弟,但哲穀是一個很難過得去“坎兒”的人。
這麽長時間的共同生活,如果黑川心底藏了什麽秘密,哲穀肯定是第一個察覺的。後來逃向城南的人上了一輛列車,它們似乎在盆地外等候已久。密密麻麻的車頭朝向四麵八方,樂土藩人被強迫著乘上不同的車節,就像從前他們把豬趕進圈子裏一樣。
是的,黑川是為數不多的、在九年前那個夜晚到來之前就知道真相的人,樂土藩人。
兩人之間爭吵過、歇斯底裏過,其實更像是哲穀單方麵發泄情緒。但無論他怎麽問,黑川任打任罵但就是絕口不說…
剛到sh的時候有太多這樣的夜晚,哲穀很清楚黑川不會害他。可不知怎的,哲穀心裏的刺卻越紮越深,他很慚愧自己會有那樣的想法…如果當時黑川再堅決一些,是不是父親就可以陪他們去賞夜景,也就不用…
當然很多事是沒法重頭的,哲穀知道沒人能背那口黑鍋,即使是黑川也有說不出口的苦衷。
當下哲穀接到黑川的短信,他的第一反應是錯愕。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個眼瞳很深的男生已經從生活裏消失了。還是會有聯係,但所有交流都隻在社交ruǎn jiàn上。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麵以後。
他們的分歧一開始就存在,幾乎不可調和。九年前遠東共和國對流亡的樂土藩人進行了相當人道的援助,全國各地都設有專門的救助機構。從心理輔導再到幫樂土藩人熟悉現代社會,年齡小的送入校園,年紀大的有福利院看護…但這些福利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
樂土藩人必須要到當地的民政部門創建個人信息,並每年tí gòng一份體檢情況。
這當然是很合理的事情,也是樂土藩人融入現代社會的第一步。
但黑川說什麽都不願意妥協,他隻希望哲穀去走那條康莊大道,至於自己,黑川說他有想走的路。
那年,黑川14歲。
在一輪輪無用的爭吵過後,兩人最終分道揚鑣,在哲穀去登記的當天,黑川就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這些年隻匆匆見了幾次,那雙黑瞳隻在見到哲穀時才會煥發出一些生氣,哲穀看得出他過的不錯,起碼比自己好。
黑川的手機一直處於無xìn hào狀態,在攔車的這段時間裏,哲穀連續播了幾十通diàn huà,可所有呼叫都石沉大海…當他終於趕到z2金碧輝煌的大門前時,哲穀才發現門外排了好多衣著時髦的年輕人,而自己西裝革履像個異類。
保鏢在門前核對身份信息,z2幾乎晚晚爆滿,如果沒有提前的訂桌,很難在當下就排得上號。哲穀在公文包裏翻了翻**,當那張白燦燦的證件落到手時,哲穀忽然發現:
黑川沒登記過信息,這九年多來他一直都是黑戶,z2根本不可能放一個連證件都沒有的人進去消費!
有人從身後拍了拍哲穀的肩膀,哲穀驚覺回頭,發現是位文質彬彬的中年人,隻是一件裁剪精致的外批西裝就足夠哲穀三個月的工資了,忽然覺得有些寒磣,哲穀發現他胸片別著名牌,像是酒吧的管理人員麽。
“您是哲穀先生?”男人聲音爾雅。
哲穀點了點頭。
“太好了,您的朋友korokawa已經在二樓的包間恭候多時了,請隨我來。”
“等等!”哲穀急道“雖然不清楚裏麵有什麽誤會,但我不認識什麽korokawa先生,也不是到這消費的,嗯…您在附近見過一個黑頭發…然後眼睛很深的…”
哲穀努力想形容出黑川的樣子,可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關於黑川現貌的形容。他印象裏的依然是那個14歲的男生,那個在雨中一邊追著他一邊大哭的男孩。
“我見過眼睛最深的人就是korokawa先生了。”男人笑容和熙,“他還特別交代,如果您在找一個叫‘黑川’的人,那麽跟上來準沒錯。”
“麻煩了。”哲穀不含糊。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酒吧,z2對女員工相貌的挑剔程度近乎苛刻,可以說雲集了全遠東共和國各域最美的風情,姿態婀娜,溫情款款。她們對哲穀的親切讓他受寵若驚,要知道這些女生下了班,那就是大街上回頭率最高的焦點。
“喂那個…我說安保大叔,為什麽剛才那個上班族不用排隊就能進去啊,我們這好不容易才排到門口。”
“就是啊,什麽時候才輪到我們…”
門口排隊的人湧起一陣不滿,各種香水的味道在夜空裏交織。安保大叔戴著副很深的墨鏡,盡管現在是晚上。他看起來年輕時也是有故事的人,隻見他推了推墨鏡,氣氛莫名有些蕭索。
“除非你朋友也是大哥,真正在黑夜世界裏加冕過的皇者,是連陽光也不敢發現他的。”
“哇…”
年輕人們一陣嘩然,覺得z2真不愧為最頂級的酒吧,連一個普通的安保都如此有閱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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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裏的人縱情宣泄,男男女女在色光裏得到解放。女人的香氣蓋過了酒精,人們隨著節拍晃動身體,音浪摧毀著理性,瘋狂的人在吞雲吐霧。
z2一層有很多站座和小卡座,哲穀在這裏聞到了糜爛的味道。
除了工作人員,一層的客人沒有對哲穀多看一眼,他就像身上的西服一樣平凡。哲穀也不好多催促帶路的人,他此時隻想找到黑川,越快越好。
二層看起來就清淨多了,這裏是一間間奢華的包廂。哲穀知道這裏的瘋狂更甚,隻不過那些苟且都被藏在了包間裏,比如他經過某個包間時,就從門上的玻璃層瞥見了幾個不著片縷的女人。
引路的中年人在回廊最後一個包廂前停步,從這還能看到一層的dj台,他向哲穀點頭示意,微笑著為哲穀推開了隔門。
哲穀急衝衝地闖進去,然後被撲麵而來的酒氣嗆停…包間裏有很多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哲穀見過她們身旁的包包,在某家奢侈品店的玻璃櫥前。
所有人都在陌生地打量他,像在交易繁忙的證券所裏忽然闖入一隻小醜,還是穿著馬戲服的小醜。
哲穀一眼沒見著熟悉的人,當下就要道歉離開。這一定是個可笑的烏龍,因為他不可能和包廂裏的人有過交集,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世界也不會因為人的不甘而改變它的軌跡。
“korokawa先生——”中年人剛要開口,哲穀就撞進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擁抱裏,那人把哲穀抱得那麽緊,仿佛生怕一個不小心,哲穀就會從他的身前消失掉。
哲穀知道誰在抱他,因為人身上的味道是沒法改變的。隻是哲穀有些無所適從,也根本無法反應當下的情況,隻是在那人耳邊顫聲著問。
“救…救命?”——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的問話視如耳邊風。
“辛苦您了黃經理!”korokawa先生向中年人點頭示意,他熱情地拉過哲穀,向包廂裏的人一一介紹道“我哥,帥不帥?”
korokawa眼裏滿是自豪,好像小孩子在炫耀他的寶藏。
“這家夥可是cbs本部最年輕前線記者,一年前就以cbs培訓營第一名的成績進入sh本部,是不是很厲害!我想見他一麵都不容易呢,就別的不說,我哥以後肯定是共和國家喻戶曉的大記者…”
他真的成熟了不少,或者說他一直很成熟。從小時候開始,哲穀考慮東西就遠遠沒他深。哲穀喜歡什麽事情都擺在臉上,而他恰恰相反,像那兩隻深黑的瞳,仿佛能吞噬人心底所有的秘密。
korokawa先生顯然對酒桌禮儀十分熟撚,拉著哲穀左右逢源。那些人似乎都是他的朋友,每一位都家世不俗。哲穀沒有詢問他怎麽跟這些人認識的,因為那家夥不想說的事情雷都打不動。
人們對哲穀很熱絡,每一位女生都想湊上前來和他碰一杯酒,男生們則不停地給他遞煙。哲穀知道自己的斤兩,一個小小的cbs記者還不算什麽名頭,酒場裏的結交都是給korokawa的,因為korokawa對哲穀看重,所以同樣地,這圈包廂裏的人就不敢放輕哲穀的分量。
哲穀也對korokawa的身份越來越好奇。
在酒巡過半之後,korokawa拉著哲穀離開了包廂。兩個從前的“樂土藩”人站在sh最現代的酒吧裏,時間剛過淩晨,夜店裏的氣氛逐漸升溫,流浪的歌手背起吉他走向舞台。哲穀在二層的回廊裏往下看,一道道翻滾的人浪聚集在舞台前,他們在向那位歌手獻禮,當琴弦響起來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滿含期待。
琴聲真的很清涼,它能讓躁動的酒吧短暫地熄火,漸漸地,z2迎來了全場大合唱。
“救命?”
“我就知道你還要問這個。”那個男生點起一隻煙,舞台的燈剛好打在他側臉上。“不這樣做你會來嗎,我記得你一向討厭這種場合。”
“我明天一早就得起床,然後今天差點搞砸了人生第一個現場,下午在警政廳蹲了快七個小時,也貼了警署的人一下午的冷屁股。晚上回到本部被組長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哲穀平靜地說“我接到了你的短信。”
“我讓他們給你弄點吃的。”korokawa剛要轉身——
——“黑川!”哲穀抓住他的肩膀“以後能不能不要這麽任性!你已經二十三歲了!也他媽該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想想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嗎!想見的話什麽時候不可以,你的周末呢?平時聯絡不到你人的時候你在幹嘛?不知道回短信是基本的禮儀麽!”
黑川撇過頭,煙灰掉在木欄上。
“korokawa。”哲穀鬆開手,也順勢移開目光,他開始看向那位在z2一層唱歌的歌手,他在全場的注視和聚光燈下獨自演奏,男人蓄著一圈濃密的絡腮胡,看得出有些年紀了,歌和眼都很滄桑。
“四百年前有個叫rb的國家,我的名字在日語裏念korokawa。”黑川說“和你不一樣,我隻能給自己虛構一個身份,現在是一個日裔的…商人。”
“那是你自己選的。”哲穀冷冷地說。
黑川又燃了一支煙。
“依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
“走遍千裏。”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一首好老好老的歌,穿越了整整四百年,如同歌手手中糙舊的吉他,那位人潮中心的歌者聲嘶力竭,孤獨得好有穿透力。
聞者為悲傷,卻傷而不哀。
他手指飛揚,身形寫意,不知從何處流浪而來,也不知去往何方。但他的身前沒有碗,好像他隻是想在這唱歌兒了,對著這片陌生的臉,還有外麵不太熟悉的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年是怎麽知道的麽。”黑川猶豫了一下。
哲穀身體僵直。
“你還記不記得,那時隻要我一有時間,就都會往八腳街裏跑,嗯…九年前。”
哲穀轉過身死死地盯著黑川,好像要把那對深黑的眸子穿透,直刺到最深處的那場回憶裏。
“還記得大胡子叔叔嗎?”黑川不敢迎上目光,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站在回廊裏。如果這時有人從包房裏出來,他們絕對會懷疑自己看錯了人,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korokawa麽。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大胡子叔叔告訴我的。”
哲穀的瞳孔猛然一縮,那個背著他逃出雨夜的男人,那個父親平日的好友,所有的碎片一齊湧上心頭…他衝上前揪住黑川的領子,失聲問。
“大胡子叔叔?他在哪,還活著麽?我記得他和我們一起來了sh…”
“被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
“那會怕有一天隻你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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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落下,滿堂喝彩。
黑川歎了沉沉一口氣,他忽然盯住了台上的歌手,那個低調著收拾吉他、蓄著口濃密絡腮胡的老男人。
哲穀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