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之子於歸·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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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塵沒說話, 她靜靜看著他, 想說些什麽,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她知道這個人, 若是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會做到。
她也想白頭偕老, 可是他說不出,聽得生死不離, 她竟然也覺得, 並沒有什麽。
他們兩個人握著手, 一路走出城外,葉塵想了想,終於道:“東陵, 要不, 你還是不要當泰山府君吧。”
東陵笑了笑:“少華同你說的?”
“嗯。”
葉塵垂眸,應聲道:“聽說, 這樣會好點。”
“其實, ”東陵麵色平靜道:“也沒什麽區別吧。除了我所在的東極宮,這世上哪裏不被俗世因果所沾染。有欲望,便又惡,有了惡……是不是在冥府,又有什麽區別?”
“那, ”葉塵抿了抿唇 :“你就呆在東極宮呢?”
“一輩子不出來嗎?”
東陵看她, 葉塵微微一愣。
一輩子不出來, 其實, 這也是變相一種軟禁。
東陵為了天下蒼生以自己為容器禁錮了魔神,如今還因此將他軟禁……
這話葉塵說不出口,東陵卻是笑了。
這樣的猶豫讓他歡喜,他溫和出聲:“其實,這也沒什麽的。隻是,”他抬手撫上她的麵容,聲音溫柔:“我舍不得你。”
葉塵呆呆抬頭,有雨絲落在她的眼裏,她眼神幹淨得仿佛像一個孩子。
東陵看著這個人,覺得自己用盡一生保護的,是有著這個人的天下,是如這個人一樣的蒼生,他便覺得,哪怕是死,他也甘之若飴。
很多東西他不會告訴她。
比如當年他曾經多喜歡她。
又比如,他不怕在東極宮獨自修行,他怕的是,一旦他提出要辭去泰山府君的位置,天帝必然察覺他身體裏的封印有異,以天帝的鐵腕手段,怕對葉塵不利。
他這樣珍視這份感情。
他明知這不理智,不應該,他將私欲置於天下蒼生之前。可是他控製不住自己,他太想拉住她的手,他太想陪伴她。在下雨時去給她送傘,在天涼時為她加衣。
這是他千萬年從未有過的幸福,這千萬年,他永遠執劍擋在天下蒼生之前,於是他忍不住想,能不能讓他放縱一次?
讓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與自己愛的那個人,攜手遊逛山水之間,不問蒼生奈何。
葉塵無法知道他心裏壓著那麽多的東西,她隻是陪著他,無條件相信他。
她始終想,東陵一定有自己的辦法。然而她不敢深想的是,也許東陵也沒有辦法,可對於她這樣一個妖物化形的神仙,她沒有那麽多的責任抱負。這天下蒼生和東陵之間,她見不得東陵為了他們,被永遠困在東極宮,孤單至死。
兩人沒有舉辦成親大典,可是東陵走哪裏都帶著葉塵,仙界自然知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帝後。
兩人一起走了很多地方,東陵在外人麵前永遠是那副高冷模樣,隻是他有時候開始控製不住自己,讓眼睛裏染了血意。
他向來不願意讓葉塵見到他這樣子,每次心中暴躁便會提前離開。葉塵也知道他那樣高傲的人,決計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落魄的模樣,可葉塵也擔心他出事,便每一次都遠遠跟在他身後。
一開始東陵也就是一瞬間的不清醒,後來不清醒的時間開始加長。
東陵意識到自己不太能控製不清醒的時間後,便請少華用千年玄鐵造了一個手銬腳鏈。
他發現自己暴躁的時候,就自己躲到附近見不到人的山洞裏去,畫下陣法,用這手銬腳鏈將自己栓起來。
葉塵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東陵時,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時候東陵完全沒有意識,眼裏一片血紅,拚命想要朝著她衝來,可那鐵鏈子拴在他身上,阻止了他的動作。葉塵看著那高貴出塵的人仿若牲畜一樣被狠狠拴著的樣子,整個人眼裏都是眼淚,她咬緊了牙關,一句話都不說。
她想,東陵一定不願意自己看到他的樣子,所以她轉過身,走到外麵,守在了山洞外。
她聽著裏麵類似於野獸的嘶吼之聲,覺得心裏仿佛是被利刃翻攪。
等裏麵再沒聲音了,葉塵用神識查探東陵清醒,她再迅速離開,回到最初分別的地方。
東陵永遠能把自己打整得幹幹淨淨,再風光霽月出現在她麵前。她假裝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笑眯眯道:“東陵,你是不是背著我偷人了?”
東陵趕緊上去握住她的手,表著忠心:“夫人美豔至此,東陵眼中再無他人。”
東陵每一次都把自己控製得很好,可是他不清醒的時間卻越來越長,葉塵不敢帶著東陵去遠處,每一次東陵覺得自己控製不住邪氣,他將自己關起來,葉塵就站在門口,聽著裏麵人的聲音,一言不發。
有一次葉塵發現東陵聲音有些奇怪,她忍不住進去,就看見東陵在拚命用自己的法術在傷害自己,葉塵焦急衝上去,握住東陵的手,怒吼出聲道:“放手!”
東陵沒有管她,他眼中一片血紅,可葉塵卻還是從他眼裏看出痛苦和哀求。
那瞬間她覺得自己內心尖銳的疼,她突然覺得,寧願這些傷口全落在自己身上。
她按住他的手,可東陵哪裏是她能按住的?於是她改為撲上去,死死抱住他。
他的術法落在她身上,然而隻是一瞬間,東陵便反應了過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清醒,葉塵察覺到,抬頭看他,然而東陵卻又很快陷入了狂躁之中,隻是這次他沒有自傷,反而是克製住自己,發出類似於野獸痛苦時的嗚咽聲。
眼淚從葉塵眼裏落下來,她抱著他,捧起他的臉,親吻著他。
她的眼淚和他的混在一起,他的動作很焦躁,她知道這件事似乎能在某種意義上幫著他盡快清醒過來,她不說話,被動承受著他的一切。
他壓著她,這次他仿佛是知道她已經看見了他,他肆無忌憚,他如同一隻不知節製的獸類,一次,又一次。
她覺得疼,卻一直咬著牙,沒有言語。他的指甲尖銳鋒利,劃過她的肌膚,鮮血流出來,刺激著人躁動著的欲望。
他啃咬上她的肩頭,血液灌入他的口中,讓他有片刻安寧。
不知晨昏,不知晝夜。
等東陵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葉塵在他身邊,早已昏了過去。
她身上都是傷口,身下也狼狽不堪。東陵靜靜看著她,什麽都沒說。
他突然知道,這個姑娘,大概是知道的。
他以為他躲得夠隱蔽,做得夠好,可是這個人卻聰明至此,早已察覺。隻是她順著他,他不願讓她看到,她就假作不知。
這是一種到了極致的聰明,體貼又溫柔。
東陵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有那麽一瞬間真正的清醒。
他想,不該這樣的。
他不該傷害這個人,不該明知道可能傷害,還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他解開了自己的手鐐腳鐐,抬手用術法拂過葉塵身上所有的傷口,抱著他回了房間。
葉塵迷迷糊糊睜眼,察覺自己在他的懷裏,她抬手擁抱他,溫柔道:“你醒了?”
東陵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沙啞著聲道:“對不起。”
“沒事,”葉塵靠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我喜歡的。”
他的一切,她都喜歡的。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信了。他知道葉塵是多怕疼的一個姑娘,哪怕是葉子在手指頭上劃過的傷口,她都能叫嚷半天。
東陵沒有說話,他將她放在床上,同她道:“好好睡一覺吧,嗯?”
說完,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葉塵一把抓住他,握著他的手道:“你要去哪裏?”
“我……”
“說實話!”
葉塵提高了聲音。東陵垂下眉目,許久後,終於道:“東極宮。”
“什麽時候回來?”
東陵沒說話,葉塵便明了了:“不回來了是嗎?你打算一個人,一輩子守在東極宮裏,是嗎?”
“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葉塵直起身來,抱住他:“你總得學會控製你自己,你不可能在東極宮待上一輩子。”
東陵垂下眼眸,感覺後麵人擁抱住他的溫度。
葉塵忍不住哭出來。
她忍了那麽久,那麽多年,她看他日日夜夜守著這麽卻不能言語,可從未有一刻,讓她這樣委屈過。
“你去東極宮了,有人欺負我怎麽辦?”
“他們不敢。”東陵聲音沙啞,慢慢道:“少華們會幫著你的。”
“我想你了怎麽辦?”
“那你就來東極宮看我。”
“我一個人寂寞怎麽辦?”
“我會讓少華陪你。”
“我心疼你怎麽辦?”
這話東陵終於接不下去,葉塵收緊了臂膀,讓眼淚浸透了他的衣衫:“我一想到你一輩子就困在那一個地方,神仙一輩子多長啊,千年萬年,你永遠隻在那方寸之地打轉,我心裏就疼。”
“我一想到你什麽都沒做錯,甚至於你還救了天下蒼生,卻要是這個結局,我的心裏就特別疼。”
“東陵,”她仰頭看他:“你學著控製他,學著不傷害我,好不好?”
“不要一開始就放棄,我等不了你一輩子的?”
一輩子遙遙相望,她做不到。
東陵心裏微微一顫,離開的念頭消散下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念頭在葉塵的言語裏,煙消雲散。他才發現,其實他根本拒絕不了她任何要求。
他歎了口氣,無奈道:“那你記得,以後我被魔神占據身體的時候,別靠近我。”
“該是你記得,”葉塵仰起頭來,露出笑容:“看見我的時候,記得醒過來。”
東陵回頭瞧她,她麵上剛哭過,笑容和淚水交織在一起,讓他憐惜又喜愛。他抬手抹過她的臉頰,忍不住道:“真醜。”
“那真可惜,”葉塵嘖嘖了兩聲:“你媳婦兒就這樣了。”
“也挺好,”東陵故作沉思道:“你長得這樣醜,我長得這樣好看,也算是互補了。”
葉塵推了他一把,東陵將她撈入懷中。
他靜靜抱著她,他有那麽多話想說,然而在懷中人被抱緊的瞬間,他又覺得,其實也沒什麽必要了。
後麵東陵再覺得狂躁,他也不避諱葉塵,當著葉塵的麵布下陣法,讓葉塵將他銬起來。
葉塵不走,他看著葉塵,覺得有些無奈。
最後,他隻能道:“轉過頭去。”
葉塵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她便聽到身後的咆哮聲。
她也不覺得害怕,就靜靜看著麵前這個仿佛已經是野獸一樣的男人,然後她抬手脫了衣衫,走上去,擁抱住他。
□□混雜著殺欲,她全然不反抗,隻是溫柔的、用力的、信任的抱住他。
好幾次他差點殺了她,卻都停下手來。
等東陵清醒的時候,他再不敢碰她。
葉塵悠悠醒來,看見東陵坐在在角落,他低垂著頭,仍頭發遮住臉。
她撐著自己起身,想去拉他,然而他卻提前一步,倉皇退了開去。
“怎麽了?”
葉塵有些無奈。東陵終於抬眼:“你不該來的。”
“你沒殺我。”
葉塵平靜開口:“你認得我。”
“你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東陵捏緊了拳頭,顫抖道:“你難道還要告訴我,你喜歡?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葉塵,”他看著她,冷靜道:“我這個樣子,你該離開我。”
葉塵沒說話,她靜靜注視著麵前這個為無數人敬仰的人。她垂下頭,抬起手,按在自己傷痕累累的前胸。
“東陵,”她聲音溫和:“我很疼。”
“我為你上藥。”東陵一聽這話就著急了,忙向前趕來。然而在剛到葉塵身前,便被葉塵握住了手,她握著他的動作很輕,可他卻不敢掙紮,葉塵瞧著他,眼裏全是憐惜:“我一想到我的東陵變成這個樣子,我就覺得,心裏特別疼。”
“他該是全天下最相信自己的人。”
她抬手拂過他的發,神色溫柔而堅定:“他該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該從不惶恐,從不懼怕,他該睥睨眾生,供眾人仰望。”
“所有不可能在他手裏變成可能,他的世界裏,想要什麽便去拿,想做什麽便去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魔神折磨得惶恐不安。”
“為什麽不肯相信自己呢?”
她認真看著他:“我一直信你,你一定不會傷害我,你一定能控製住魔神,為什麽,你卻放棄了自己呢?”
東陵沒說話,他看著他,感受著手下的溫度。
許久後,他終於道:“因為,我也心疼。”
“看著你受傷,我不敢相信我自己。”
“可是我沒騙你,”葉塵擁抱住他:“在你身邊,我很喜歡。無論發生什麽,隻要是我和你一起麵對的,我都覺得無所畏懼。然而你不在,這條路,我便走不下去了。”
東陵無法給出回應。
他突然覺得,推開這個人,都格外殘忍。
然而又有莫大的勇氣湧上來,讓他充滿了勇氣,他突然覺得,也許自己是真的能做到的。
他能夠控製魔神,甚至於有一天,他能徹底戰勝它,掌控它,乃至消滅它。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繪製了一個符咒,然後轉身拉過葉塵的手,將符咒印在她的手上。
葉塵不明白這是什麽,東陵耐心解釋:“若有一日,我做了不該做的事,你就用這個東西……”
他抬眼看她,認真道:“殺了我。”
葉塵愣了愣,東陵教會她口訣,慢慢解釋道:“這是刻在我心頭上的一道咒,如今我已將魔神與我煉化為一體,若我身死,魔神則會一同消滅。若日後我真的控製不了我自己……”
東陵彎了眉目:“我就把命交給你。”
“不會有這麽一天。”
葉塵低頭道:“不會的。”
東陵也沒說話,他將她抱進懷裏,什麽都沒多說。
後來的時日,他沒再讓葉塵離開,再一次不清醒的時候,葉塵依舊在他身邊。
他拚命試圖喚醒自己,拚命想去掌控身體,努力之下,某一瞬間,他會清醒一下,然後又迅速被驅逐。
隻是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葉塵和他都開始覺得,或許某一天,他們真的能掌控魔神。
有一次,他朦朧中聽見了葉塵的叫喊聲。
葉塵在叫他的名字,帶著哭腔,叫得尖銳又心疼。
他心裏特別害怕,他拚命衝擊著自己的識海,然後他“看”到了自己在做什麽。
葉塵跪在他身下,被他抓著頭發。
時間太長,她覺得疼了,可他沒有放開。
放開……放開他……
東陵拚命爭搶著控製權,他看著那個姑娘痛苦的樣子,他心裏焦急又痛苦。
葉塵朦朧間感覺有什麽落在她背上,她回過頭,卻看見是那個人,他哭了。
他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沒有。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眼裏卻痛苦又絕望。
那眼神紮得葉塵心疼,她撐著自己,反身想去吻他。
他低下頭來,唇和唇糾纏在一起,葉塵目光溫柔,在他耳邊,輕柔了聲音道:“別難過,我不疼。”
我不疼。
怎麽會不疼呢。
東陵想,她一定很疼了,可是她還是在安慰他,顧念他。
這樣的話刺激得他發狂,他不顧一切衝撞自己的識海,幾乎抱著玉石俱焚的態度。
魔神似乎是被他驚到,也就是一瞬之間,東陵猛地清醒過來。
他僵住動作,看著自己身下的人,葉塵察覺他的歸來,轉過頭來,破涕而笑:“你醒了?”
東陵看著葉塵,他動作輕柔而緩慢,彎下腰,擁抱住她。
那一分鍾,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愛極了這個姑娘。
“可以繼續嗎?”
他問,葉塵笑彎了眉眼:“可以啊。”
有了這一次後,東陵保持清醒的時間長了很多。
很多時候,東陵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了錯覺,事實上他的身體裏,並不像他以為那樣,住著一個魔神。葉塵也發現東陵的變化,見他穩定下來,便笑著道:“要不要去人間看看?”
東陵應許,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一起出去玩了。
兩人化作一她對凡人夫婦,途徑一個小鎮。
兩人到時,所有人正尾隨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被關押在牢籠之中,許多人用東西砸著她。她生的極為美豔,在這個小鎮裏,算得上令人夢魂牽繞的好顏色了。
然而此時此刻,她衣裳被人撕得破破爛爛,不用多說也知道她遭遇過什麽。所有人辱罵著她,用東西砸著她,她卻渾然不覺,眼中一片死寂。
葉塵和東陵跟著那馬車去,從百姓們零碎的言語中知道,這人是當地一位鄉紳的小妾,被人賣到鄉紳家中,卻與一位下人私通,懷了孩子,被人發現後,她死活沒有說出那奸夫的名字,保全了對方,自己則被拉去浸豬籠。
葉塵皺著眉頭,她想管下這件事,可是生死有命,每個人的命數都有天定,這是他們神仙做事一貫的理念。
東陵看出葉塵的憤怒,溫和道:“你若要管也沒事的。她的生死由冥府來定,我回去改了生死簿就好。”
東陵說得輕巧,可葉塵卻明白,這天地的因果都有據可循,東陵改生死簿逆天而行,自然是要接受懲罰的。
隻是說東陵法力深厚,這樣一點天罰,對他來說也沒什麽。
可是葉塵卻不願東陵承受半分不該有的懲罰,她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都是命數,管不了的。有了這樣的前世,下輩子,她應當會過得好。”
東陵點點頭,兩人跟著馬車到了河邊,老遠葉塵聞到一股香味,東陵見她動了動鼻子,不免笑了:“想吃?”
“嗯。”
葉塵點點頭,東陵便道:“那我去買。”
說完,東陵從人群中擠開去,葉塵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那女子被人從牢籠中拖了出來。
她被人綁上石頭,便就是那一刻,一個男人猛地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大喊出聲:“放開她!放了她!”
那女子的眼中露出惶恐之色來,明顯是不願意那男子出現。
而周邊人卻早已察覺,一個近六十歲的老頭提著拐杖,指著那人道:“竟然是你!你便是她的姘頭吧!”
說著,那老頭一揮手,指向衝出來的青年道:“打!給我狠狠打!”
“放開她!我來,要沉塘就沉我!”
那男人不管不顧,朝著女子衝去。
女子手腳都被綁上,伸手綁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嘴裏塞了破布,死死盯著衝過來的男人。
男人被人壓著,在地上拳腳相加。
而那女人被人押著,推攮到了河邊。
她拚命掙紮,卻直是讓推著她的男人越發惱怒,兩個大耳刮子打了過去,直接推下河去。
而那個男人看見女子被推下去後,瘋了一般朝著河邊衝了過去,猛地躍入河中。
他下去後,就再沒浮上來。
葉塵靜靜看著這一切,頗有些悲涼,心裏覺得哽得慌,終於是熬不住了,幹脆下河去,去找那兩人的魂魄。
這條河沉了無數冤屈女子,可謂冤魂環繞。
葉塵一下河就覺不好,這裏居然是這樣的聚陰之地!她迅速打算抽身,那些冤魂卻纏繞上來。葉塵知道這些都是些可憐人,不忍直接打得他們魂飛魄散,隻能用了往生咒,一個個渡化。
在她渡化著冤魂時,東陵抱著糕點回來,卻發現葉塵不見了。
他詢問旁邊站著的人道:“大爺,您看到剛才站在這裏的青衣姑娘了嗎?”
對方還沒答話,無數言語就湧進了東陵的腦海。
“她啊,被綁著石頭沉下去了。”
“我去時,她被綁在樹上,早已隻剩屍骨。”
“被人生下來不是我選的,什麽父母不是我選的,什麽丈夫不是我選的,我就想選一次,就要賠上性命嗎?!”
“我好恨。”
“我好恨。”
無數念頭湧入東陵腦海,這長河下所有冤魂的怨恨、痛楚紛紛傳到他腦海之中。
東陵覺得這些女人仿佛都是葉塵,她們經曆過的,似乎就是葉塵經曆的。
他不允許有人這麽對她……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莫無邪的記憶。
在那個夜晚,他絕望而痛苦。
無數他所見過的悲歡浮現在腦海中,他似乎就是那些人。
東陵再支撐不住,痛苦出聲。
便就是這一刻,子歸驟然出現,劃破了身邊人的喉嚨。
見血之後,血的味道徹底刺激了東陵。東陵根本保持不住理智,靈力從他身上膨脹開去,卷席向周邊的百姓。
他聽著那些人的哀嚎,仿佛終於得到了救贖。
他腦海裏什麽都沒有,隻有鮮血和殺戮。
子歸飛快穿梭於人群,東陵往前走去。
他所過之處,血色四濺。
然而他渾然不覺,渾身邪氣環繞,仿如從地獄而來。
雷電在他頭頂迅速匯集,他踏著一地鮮血,卻還是覺得,不夠,不夠。
葉塵正在河下超度亡魂,驟然察覺到河麵上的不平靜。她加快了速度,同時往上浮去,一麵超度一麵避開冤魂的纏繞,終於衝上河岸。
然而一到河岸上,她就愣了。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過如此。
四處都是飄散的亡靈,她明了絕不能讓這些亡靈過奈何橋。她慌忙叫了聲少華,焦急道:“少華帝君,你快去冥府,凡不是生死簿上該死的,趕緊送他們回來!”
一聽這話,少華便知道,必然是東陵出事了,他焦急道:“東陵呢?”
“我去追!”
葉塵留完這句話,便追著東陵去了。
東陵跑得極快,葉塵根本找不到他,他躲進了城裏,掩蓋了所有的氣息。
他提著子歸,仿佛隻是在進行一場殺戮遊戲,他沒有靈力,像一個凡人一樣,見人就殺。簡單的劍起劍落,無人可當。
一開始大家還跑,等發現根本沒辦法跑後,所有人幹脆反過身來,朝著東陵湧了過去。
葉塵一連早了三個城,終於找到了東陵。
那已經是半夜,葉塵一到這個城,就發現靜悄悄的。
血腥味將小城徹底籠罩,葉塵倒吸一口涼氣,用神識一探,發現東陵果然在這裏。
她迅速趕了過去,就看見站在屍山血海裏那個人。
他提著劍,背對著她,似乎有些茫然。
葉塵小心翼翼靠近他,忐忑出聲:“東陵?”
對方慢慢回頭。
他提著劍,渾身染血,巨大的圓月就在他身後,落在他被染紅的血衣上,流光溢彩。
他目光平靜,無悲無喜,仿佛是葉塵第一次與他相遇。那時候的人,白衣玉冠,站在子歸之後,踏曼珠沙華而來。
葉塵覺得心裏特別怕,她不敢靠近他,隻是再叫了他的名字:“東陵?”
“今天是中秋。”
他突然開口了,熟稔的語調,讓葉塵舒了一口氣。她安撫他,溫和道:“你別擔心,我已經讓少華去處理了,你殺這些人我們都會送回來,你別擔心。”
“我本來是想帶你出來玩,我想你一定是很愛玩的性子,隻是跟了我,沒有辦法,隻能天天過那種苦悶的日子。”
這話讓葉塵愣住,她看著麵前人收了劍,擠出一個仿佛哭一樣的笑容來。
“我總想把最好的給你,我以為我能給。”
“我總是太過自信,太過狂傲,以為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本也是如此!”
葉塵提高了聲音,然而東陵不為所動,看著滿地鮮血,隻是道:“五千三百六十四人。”
葉塵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殺的每一個人,他都記得,他都數著。
他是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殺的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動手,卻無能為力。
“我以為我可以做到,可是,阿塵,不是每一件事,都會如你所想。”
“我試過了。”
他苦笑起來:“我做不到,我控製不住我自己。”
“我以為一切都是我願意,可是直到我殺完這麽多人,我才突然意識到……葉塵,或許選擇呆在你身邊,也隻是因為,我受邪氣影響,失了我的道心。”
聽到這話,葉塵激動得吼出聲來:“你胡說!”
然而東陵卻無比清楚。
這才是最應該的答案。
當年他能為了封印魔神吃下忘記對葉塵感情的丹藥,他從來不該是為兒女情長羈絆的人。
可是這一次,他猶豫不決,他將葉塵放得比全天下更重。
“葉塵,”他艱難開口:“我已經不像我自己了。”
會為了兒女情長放棄天下蒼生的東陵,早已不是東陵。
葉塵聽出他言語中的苦澀,她顫抖著身子,咬著牙,捏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她怎麽能承認,怎麽能理解。
東陵所有的感情,所有的選擇,都是被擴大後的邪念。
他對她的感情,本該如此美好的東西,竟是邪念?
可是她說不出口,她無法否認,東陵說著他已經不像自己時,她竟然……也是認可的。
她記憶裏的東陵,那個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東陵,那個上古戰場一人一劍擋在前方,靜候千軍萬馬亦從容不懼的東陵,不該是麵前這個兒女情長的人。
她咬著牙,提著劍,克製住自己所有的情緒,慢慢道:“你要怎樣?”
“葉塵,”他眼裏全是溫柔:“我該回東極宮了。”
回到東極宮,被困千萬年,至死方休。
沒有人見他,沒有人理會他,他一個人,在那冰雪極寒之地,參經悟道。
他將再不會感受到這世間的惡與殘忍,他的世界裏,隻有自己和冰雪。
“好。”
葉塵點了點頭,這一次,她不再攔他,然而她看著他,目光堅定:“我等你。”
“我或許……出不來了。”
“東陵,”葉塵聲音溫柔下來:“你可是東陵啊。”
東陵沒說話,他注視著葉塵。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原本的情緒,還是魔神後擴大的情緒。
他隻知道一件事,此刻滿臉眼淚卻還堅持微笑的姑娘,是他千萬年來,見過最漂亮的姑娘。
有這個人在,或許這世上,的確沒有什麽不可能。
他低頭輕笑:“好。”
他溫柔道:“若我真能渡化魔神,屆時,若我愛你,便學著更愛你。若我不愛你,便學著愛上你。”
“葉塵,”他走到她身前,抬手撫上她的頭發:“等我回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