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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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錦從燕妮的腦中得到了dá àn。

    怪不得那家夥會渾身發擰尥蹶子。他氣性高,聽到村民那樣嚼舌,能鎮定才怪。

    就算是無中生有,也會讓他感到領地被侵的震怒吧。

    偏偏又發作不得

    嚴錦收回“花絲”,斷開燕妮腦中奔騰的濁流。淡著表情,隻作不知。一幹婦人們仍在謙讓著,請碾坊的鐵柱嫂幫她先磨。

    嚴錦心中有怒,也不客氣了,上前將糯米倒入量鬥裏。

    鐵柱嫂瞧一眼,敦厚說道:“兩個銅板子。”

    嚴錦覺不出貴賤,從荷包裏拈兩個子兒,往錢簍子裏一放,“有勞了。”

    她花錢有種氣度,好像從不需為錢發愁,故而不識人間柴米貴——天生是富家女的姿態。

    一幹婦人瞧在眼裏,各自帶點不屑在心裏鄙賤她一通,自不必提了。

    粉快打好時,屋外傳來男子的說話聲。

    話音清冷,端嚴,不同於村民的口音。

    婦人們踮足翹首,向窗外看。

    嚴錦也瞄了一眼,卻見是秦漠與碾坊主人在田埂上說話。

    不遠處,還站了兩個表情森嚴的侍衛。

    “是貴人呐”婦人們輕聲嘀咕著。

    目光都像做賊似的,掠過嚴錦秀美的臉。

    嚴錦淡漠移開了眼,事不關己。

    隨著鐵柱嫂的操縱,大木錘子落下又升空,將石臼裏的米漿碾得稀碎。外頭聲音斷斷續續的……

    大全嫂哈著腰,掩嘴說:“好像在問十年前的事兒。昨兒也去過王寡婦家,問她男人當年怎麽死的!”

    “咋又問十年前的事兒了?”李燕妮的娘表示奇怪。

    燕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大人恐怕認為糧食丟失與十年前的事存在聯係”

    “糧食不都找著了嗎?還查幹啥?”大全嫂斜著腦袋,依賴地望著燕妮這智多星。

    “嫌犯還沒捉到,案子等於沒破。留著那種厲害的對手始終是個隱患。”燕妮語氣篤定,滿臉洋溢著聰慧的光。

    “喲,不會再來偷糧吧?”婦人們緊張地問。

    燕妮搖頭,“不會。”

    ——因為書裏沒提。

    隻是過了一段時日,卻出了幾條人命!

    可惜,死的是哪些人她根本沒注意,否則倒可以幫著防患於未然了。

    她對嫌犯倒是不怕的。

    有空間在手,等於就是逃命神器。有恃無恐!

    “好了。”鐵柱嫂說。

    用小竹帚掃掃水磨粉,倒進了嚴錦的瓦盆裏。

    嚴錦用毛巾蓋好,對大夥恬然一笑,便出了磨房。

    數道目光緊追其後。

    秦漠正在問周鐵柱:“可還記得當時的時辰”

    一眼瞟見她,連忙做個暫停動作,趨步上前問候,“竟不知師娘也在此!”

    嚴錦先沒說話。斂著表情,目如冰雪把他打量一通,才冷淡地問:“你這穿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磨房裏的聲音靜了。

    秦漠好似一個焦雷落頭上,錯愕半晌,低頭瞧瞧自己。

    紫色祥雲錦袍,腳蹬皂靴,難道不妥麽……

    嚴錦冷冷一笑,“你師父可是正兒八經的鄉野村夫,穿著粗衣陋裳在泥巴地裏討生活的人。俗語有雲,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既認死理要拜入我農家,就該有個農家子弟的樣!穿得滿身富貴,喬張做致給哪個看!莫不是這樣廣袖飄飄的也能幹木工活?”

    碾坊內外鴉雀無聲。

    侍衛掛著下巴,幾乎給這村婦跪了!

    當朝皇後也不敢這般發作他!

    這哪裏是村婦啊,是王母娘娘吧!

    秦漠也整個人愣住。

    自打出生以來,還從未領教過如此劈頭蓋臉、“嘎嘣脆”的訓斥,簡直如同天國降臨一般的震撼。

    回神後,連忙恭敬回道:“師娘訓斥得極是。”

    “知錯便好。明兒見你師父,敢如此裝模作樣討人嫌,仔細著拿棍子攆你出去!”

    說罷,傲然棄眾人而去。

    耍的這場好威風,讓四下裏空氣久久無所適從。

    大家呆呆瞧著貴人,生怕他遷怒螻蟻草民。

    秦漠掃視一眼,親切笑道:“讓諸位見笑。本官的師父師娘治家嚴謹,看來,日後可有得掛落吃!”

    眾人訕訕陪笑,如墜荒唐夢裏。

    不多時,李燕妮大方地走出磨房,向貴人道聲萬福,知性沉穩地說:“不知大人是否在追查偷糧的嫌犯”

    秦漠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她,似笑非笑問道:“這位姑娘是?”

    *

    嚴錦把秦漠發落一通,心中惡氣疏通不少。

    挎著籃子,笑盈盈家去了。

    至家,把水粉攤在匾子裏晾著。拿了小鍬,去後頭竹林裏挑野菜。

    屋後,丈夫如一尊英雄雕像,單腳踩在木椽子上,不經意般向她投來視線。目光閃爍遊移。

    見她看過去,又淡漠地垂了眼,拎起一根短木皺眉瞧著。

    嚴錦暗笑。轉開目光,走向竹林。

    沒幾步,身後傳來他粗裏粗氣的喊聲,“喂——”

    她停步回頭,“納悶”地向他瞧著。眼神無比“老實本份”。

    阿泰不自然地扯起嘴角,譏諷道:“方才師娘的威風耍得很起勁嘛!”

    “大哥聽見了?”她乖巧而倦怠地說,“若我說錯了,下回不再多嘴便是。”

    表情沒啥活力。

    “老子何曾說你錯了!你這女子個頭小小的,氣性倒很大”

    ——語氣明顯透著一股子心虛。

    看來有意和好了嘛!嚴錦心中發笑,表麵卻使勁兒繃住。

    目光如落花般飄零在地,幽幽地說:“大哥不滿意,我改便是。”

    阿泰見她全沒了往日可愛、頑皮的勁兒,卻乖得像隻病貓,一時間,心裏好似空掉一個洞。

    他表情微微凝滯住,喉結在脖間上下滾動著。

    彼此一陣無言。

    嚴錦默默掉頭,撥開竹枝走了進去。緩緩蹲下來,對著一顆葉片肥大的薺菜發起了呆。

    心裏說:臭男人,你若不來哄我,我便不再理你了。

    心念千回百轉。

    頗覺情愛之真相,到底是苦非甜。自己上了賊船了。

    兩人好時蜜裏調油,可那樣的光陰又短又淺,倏忽易逝。

    想要長久維持甜美,不但需要高貴的克製,堅定的付出,還要隨時承受苦澀、誤解和犧牲。

    哪一方做不到都不行。

    要在情愛的洪流中立定腳跟,真不容易。

    如是想著,心中浮起前世今生的種種

    一滴豆大的淚珠子不知不覺掉到了薺菜葉上。

    她向來很少哭泣。

    如今竟滴了淚,自己也覺得新奇。

    伸出一根手指,將淚水緩緩勻在了薺菜葉子上。

    一定好鹹澀吧?她心裏說。

    身後傳來一陣輕響

    當視線裏出現他超大的鞋子時,她的淚珠立刻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她慌忙把頭埋在了膝蓋上。整個人縮成一小團,仿佛成了一隻顫巍巍的小兔子。

    他站了一會,在她旁邊蹲了下來。臉繃得緊緊的,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如一個犯錯想抵賴的孩子,心虛說道,“……無端端你哭什麽呢?我……不過說了兩句玩笑話……”

    嚴錦一聽這話,立刻避開他的手。挪步到一旁,狠狠挖了一顆薺菜出來。眼淚掉在地上,氤開許多小點點。

    男人皺眉瞧著,吞咽了一下。輕聲咕噥道:“喂,有這樣傷心嘛?多大一點子事!”

    “我才不傷心,你不要管我了。”她淚眼模糊,把小鍬往地上一鏟,險些鏟到大拇指。

    阿泰立刻奪了那把凶險的小鍬,往籃子裏一丟。叉住她的胳肢窩,把人抱了起來。

    他把她舉過頭頂,凝視那張淚漣漣的臉。“好了,不許哭了。臉都花了,可真難看……”

    她別開臉,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嫌我難看,你找別人去。把我捏死,找李燕妮人家整天瞧著你流口水呢!”

    阿泰目瞪口呆,吃驚道,“……喂,就算你是個女人,也不能如此無理取鬧吧。說的什麽屁話?”

    她一味隻是哭,眼裏飆洪水似的,一浪接著一浪。

    他瞧得都驚恐了——看來真的好傷心!

    昨晚不是沒心沒肺睡得挺香嗎?

    他無奈至極地“啊”了一聲,“好啦,別哭啦,我讓你騎頭上行不?駝你騎馬?……晚上帶你去洗澡,這下總可以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兒,騎什麽馬!我哪有資格作威作福?”

    “有,老子讓你有行了吧?”

    他幫她把裙子往上拉一拉,把人往脖子上一甩……

    這拙劣幼稚的哄人手段,讓妻子難為情死了。兩手抱住他的脖子,滿麵變得通紅。哭裏又忍不住帶出笑來。

    一時嘟著嘴抽泣,不停吸鼻子。尷尬得不能自處。

    “警告你,別把鼻涕弄老子頭上。”

    她揪他耳朵,帶淚撒嬌說:“怕什麽,反正你愛髒!”

    “什麽叫愛髒!哼!老子現在被你逼著連屁股都洗,是天下第一的幹淨男人!”

    “可你不都想搞複辟了麽!”她苟延殘喘似的抽噎著。

    “複辟”是新鮮詞。不過,他大概能懂。

    沒好氣地笑道,“行,老子不複辟,讓你統治行了吧,早知你野心不小呢!”

    “我不想統治你!”

    “少拿喬!天底下還有誰有這等福氣!”

    他馱著她,顛顛晃晃走了幾步。見她終於止了哭,才慢慢把人換抱到前麵。

    他用少有的和軟語氣說:“好了,大不了以後準你對老子輕浮些,不必裝老實本份,也不必正兒八經行了吧。晚上睡覺想抱的話,也盡管抱好了”

    她嘟嚷道,“一點不稀罕……”

    心裏又甜蜜,又難為情,抿住嘴角羞羞地笑了。淚珠子還閃亮地墜在腮上。

    丈夫的眼神飄渺起來,失神對她瞧著。

    那張蟬羽般柔嫩的臉,在經淚雨澆洗後,變得如此紅潤明豔:眼波清漾漾的,小鼻頭紅嘟嘟的,一朵含珠櫻唇鮮嬌欲滴……

    一時,不禁瞧得有些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