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下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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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的眼底交雜著悲欣, 像個虔誠又迷茫的信徒,把那雙灰色瞳眸定凝地瞧著她。

    呼吸如空穀之風, 落在她的身前。

    她的肌表捕捉到“風”中熾熱的顫栗,把腦袋垂得更低了,“你瞧我做什麽,去造你的房子!”

    “錦娘”

    “啥?”

    他沉默良久,才低沉開口道, “抱歉, 讓你傷心了。我不該那般”

    她迅速瞧他一眼, 羞意爬上了眉梢眼角, “沒有怨你。但是,往後再聽到不好的話, 不要作天作地了吧你不知我會委屈麽?”

    “……你都知道了!”他回想前後,心中越發慚愧。一時默不作聲執起她的小手, 包在了掌心裏。

    嚴錦的聲音變得更小,好像心裏的話穿透厚厚的心壁滲到了空氣裏, 輕得連自己也聽不清:

    “你隻需知道,不管他們嚼什麽, 我的心裏隻向著你一人……永遠不會有別人。明白嗎?”

    他定住好一會, 才假裝平靜地說:“我明白。你不向著我又向著誰。”

    “我可不是巧言令色。你要發自內心相信”

    “知道,我知你是好女人。”他頓了頓, 也難為情地剖白了一句, “老子就是聽到那些汙言穢語, 氣得想衝過去揍死幾個豈是衝著你的”

    “以後掩上耳朵不要聽。我無論怎樣做, 他們都不會說好的。因為他們嫉妒你找了個漂亮女人呐”

    兩人像達成共識的孩子,同時失了笑。

    當這笑散去,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憐到深處的疼痛,慢慢低了頭,親住了她的嘴唇。

    吻

    細致又纏綿謹慎地壓抑著欲,如珍似寶地親吻她。

    一呼一吸都在牽動著靈魂,引發全身無法遏製的顫抖。

    舌尖宣泄出的繾綣溫柔,自兩人身上漾開,隨著微風飄向山巒,四周一切好似被鍍上了一層童話色澤。

    天地也多情起來了。

    ……

    待兩人分開後,他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麽。

    妻子滿麵含羞,色厲內荏地說:“不肯洗澡的臭男人,想得美!”

    “啊,你這女人還真是,老子洗還不行嗎?”

    他認命似的咕噥著,目光有如溫敦的牛羊。好像無論被她怎樣驅策都不會抱怨。

    他們“跌下去”的生活,又爬回了甜蜜層。

    *

    夜。

    在一場瀑布般浩蕩的夫妻之愛後,嚴錦探出意念中的“花絲”,盡情汲取著山川上空的靈氣。

    不知是否錯覺,她的身體能容納的靈氣越來越多了,好似被拓寬了一樣——難道是愛愛過後的效果嗎?

    她不知這意味著什麽。

    靈氣多到一定程度會怎樣呢?想象不出。

    唯有順其自然吧……

    已睡著的丈夫忽然動了動,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好似意猶未盡,把手又擱回她的胸前,蠢蠢欲動……然而,猶疑了片刻,又充滿克製地移到了腰上去……像抓抱枕似的,把人往懷裏拖了拖。

    *

    次日早起,天色昏蒙。

    烏雲在半空馳逐。雨意很濃。微風送迎之間都是水樣的空氣。

    這種日子真想賴床,可是一想到秦漠要來拜師,嚴錦連忙掀開被子,起來做湯圓了。

    ——丈夫理直氣壯地賴著,像一頭慵懶的大獅子。

    家裏沒芝麻。她準備做紅豆餡兒的。

    隔夜就把四五斤豆子浸在銅缶裏。早起後,皮都渣開了,往鑊子裏一倒,加冰糖攪拌會兒。再往灶膛裏扔根木柴,大火熬煮著。

    熬到水將幹時,紅豆全酥了。加點油,小火幹炒,不一會兒就出了沙。

    用熱水把水磨粉揉了,開始捏團子。

    早飯吃的就是湯圓。丈夫心情大好,任督二脈都通了,胃口大開。

    她辛苦捏的團子,一下子沒了二十來個。

    辰時一到,秦漠的身影出現了。沒帶侍衛。

    自己笨拙地挑著禮擔。一甩一甩的,走起來兩步三晃。

    身後的遠處,綴著一大幫來看熱鬧的村民。

    他們比雪狼還執著,永遠對新鮮事趨之若鶩

    今日的秦漠,換了一身小廝常穿的短打衣。顏色灰舊,樸素到了極點。頭上戴了幘巾。

    腳上穿了雙打補丁的布鞋不知哪兒淘來的。

    所謂人要衣裝,此言果然不虛。如此一打扮,人間少了一個高貴出塵的世子爺,卻多了個灰禿禿的貧戶小子……

    侍衛們大概都沒臉跟著這樣的瘋主子吧?!

    一個也沒來。

    “師父,師娘!”他顛顛走上來。

    身體被擔子晃蕩著,步伐宛如醉酒之人。

    嚴錦瞧著都替他尷尬……心中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阿泰端坐在堂前,大馬金刀如關二爺,威凜凜地瞧著那小子。

    秦漠小媳婦似的一笑,低眉順眼地把擔子裏的禮品呈上來。

    香燭、細麵、尺頭,精巧果子,茶葉,翡翠玉石,如意擺件,共十八樣……都用鑲金紅紙包著,整齊擺在了堂屋的條案上。

    滿屋立刻生出一種富麗的喜慶來。

    阿泰默默等他弄完。起身燃了蠟燭。又點了三根香,到外頭禮敬了十方神佛。

    然後,拿了一吊鞭炮,到坡前放了起來。

    長鞭一百響,“劈裏啪啦”在空氣裏炸開……喧騰騰的。

    坡下聚集了不少村民,張頭縮腦站在鞭炮的煙霧裏。一張張木然的臉,好像沒有靈魂似的。

    阿泰不看他們。走回屋裏,拉了妻子在條凳上並排坐下。等著徒弟拜禮。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簇新的灰色長袍。頭發以異域戰士的方式編垂在腦後。身如鐵塔,眼若銀星。威風八麵好似個龍王。

    女人也穿了新衣。青色夾襖,瓦藍的裙。頭上戴根素樸的銀釵。英秀脫俗的臉上,掛著淡淡溫婉的神情——有一種不容褻瀆的玉潔之感。

    秦漠瞧著他們,不知怎的,與生俱來的一種癡根發作了,隻覺世間再無法尋到這樣一對人物,膜拜得眼睛也發了熱。

    他毫不猶豫把雙膝一彎,跪到了地上。朗聲說,“給師父師娘磕頭!”

    坡下,圍觀的村民們集體倒抽涼氣!下巴砸滿一地。

    ——堂堂王族真的給草民下跪了!

    開天辟地以來,誰聽過這等奇事!

    就算要謀那嚴氏,也沒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吧?

    王族的膝蓋向草民下跪,傳去京城不會被皇帝砍頭嗎?

    貴人瘋起來果然名不虛傳啊!

    屋外,眾人眼球被驚碎。屋內,氣氛端穆儼然。

    磕頭完畢,師父便徐徐開了口訓話:“你出身高貴,自小是個高高在上的王族。如今既入我門中,卻與草芥眾生無異了。處事當謹慎,持身要冰清,不可延續貴族之陋習。要勤儉勞作,刻苦修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這是為師對你的要求!”

    “謹遵師父教誨!”弟子又磕頭。

    “起來吧。”阿泰淡淡說著,向妻子瞧了一眼。

    嚴錦安靜地起了身,去廚房舀來六隻紅豆湯圓,“師父賞你吃的。圖個圓滿的彩頭。”

    秦漠恭敬道了聲,“多謝師娘,多謝師父。”

    在桌子的下首入了座。刻意放開吃相,潑辣地吃起來。

    被燙得齜牙咧嘴

    阿泰不滿地“嘖”了一下,“臭小子好好吃吧,讓你樸素,也不至於裝得如此狼犺吧!”

    妻子捂住嘴,噴笑出來

    秦漠舉勺頓住,也紅著臉笑了。

    阿泰則維持著師父的威嚴,吝嗇又嫌棄地動了動嘴角。

    圍觀的村民像一群無所適從的呆鴨子,困惑不解地張望著屋裏。

    好像凝視著另一個世界裏神仙們的生活。

    來觀看的人不少呢。

    王寡婦、李燕妮,大全嫂……甚至包括江啟這等富貴員外也來了。

    那員外上次還沒被打怕,拄著一把紙傘立在坡上,笑微微凝望著屋裏。一成不變的溫潤目光如罌粟花一般不詳。

    嚴錦往牆邊讓了讓,避開那人的視線。

    秦漠向外瞧一眼,笑道,“師父,此地民風淳樸,大家都很有趣。”

    “閉嘴吃你的湯圓吧。等將來人家捉你去驅邪,你才知何為有趣!”阿泰嗆道。

    秦漠:“……是。”

    馬屁總是拍不到點子上。以前認為自己挺聰穎的,現在覺得根本沒這回事了!

    空氣中的雨意終於釀足了,秋風裏,千萬根銀絲密密飛向人間。

    圍觀者們都先後散去了。

    嚴錦見四奶奶在籬笆外對她笑,手裏還提了幾條魚,連忙拿了一頂鬥笠過去。

    四奶奶咧嘴道,“給你送魚來。恭喜哦,好事好事。”

    嚴錦隻是笑著,把鬥笠戴她頭上。

    李燕妮也還沒走。

    穿一襲綠衫,撐一頂花紙傘,通身的水靈俏麗,像西湖走來的一隻青蛇精。

    嚴錦冷眼瞥著她:“上回不是說了,請你來也不會來嗎?這才幾天,就不請自來了,你怎麽好意思的!”

    李燕妮歪了腦袋,狡黠地說:“我願意跟你和好還不成嘛,真小氣!”

    嚴錦說:“我幾時跟你好過?”

    “嫂子莫非瞧不上我?”她那笑盈盈的小臉放著光,挑釁地問著。

    “對,就是瞧不上。快走吧,不走我要拿燒火棍攆你!”嚴錦很氣地說。

    四奶奶最討厭李燕妮,翻個陰森大白眼兒,“臭不要臉的,整天裝瘋賣傻,以為誰都稀罕你!”

    李燕妮跺腳,用嬌脆的聲音向屋裏喊:“阿泰哥,快看嫂子欺負我——”

    好像屋裏的哥哥會出來幫她。

    嚴錦四下看看,撿起一粒石塊,往她身上砸去,“嘴巴規矩點,誰是你哥呢!回家找你長貴哥去!”

    這話太辣了,蹌得李燕妮俏臉通紅,氣鼓鼓道:“你這女人嘴巴真毒,故意壞人名聲!”

    說罷,非常惡劣地把傘在坡側的花草上一掃,摧下落紅無數。又回頭對她嬌蠻一笑,儼然成了個阿紫姑娘。

    嚴錦又撿起石塊擲她。

    李燕妮瀟灑地轉動傘骨,漂亮地打落那石塊,對她哼了一聲----邁著逍遙散人的步伐走了。

    四奶奶嫌棄得直搖頭,輕聲道,“你小心點。她突然這種怪樣子,是演給裏頭的男人瞧呢!”

    嚴錦氣極了,“大頭夢做得夠美的!就算我死了她也別想上位!好不要臉,偷想人家丈夫!還敢跑shàng mén來喬模喬樣!”

    四奶奶見她的臉漲得通紅,忍俊不禁地發笑,“莫氣莫氣,她想不到手……你回去忙吧。我老婆子先走啦。”

    “請等等。”嚴錦抽回心神,快步進廚房,拾了一碗幹湯圓給了四奶奶……

    雨越下越密了

    盆地上空翻湧著雨霧,像海浪一樣。

    森林濕透了,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波光詭譎,奇彩斑斕。

    風裏濕氣湧動,裹著瑟瑟秋寒,一陣陣侵人肌骨。

    瞧這萬束清泉灑人間,嚴錦隻覺滿眼新鮮。被李燕妮攪亂的心情也靜了下來。站在廚房裏不錯眼地瞧呆了。

    這是她在這時空裏的第一場雨呢……

    初來時,隻盼一切是場夢;現在,她隻盼夢不要醒。

    阿泰和徒弟在喝茶說話。

    他問的是京城方麵的事。秦漠知無不言,如實相告:

    皇城受到某種詭異勢力的入侵,出了不少禍事。政局動蕩不安。追根溯源,發現很多蛛絲馬跡指向蓮花縣的大山裏。

    ——這才是世子爺跑這山溝裏的理由!

    嚴錦略微聽了一耳朵,便披了蓑笠,到河邊處理烏魚去了。

    新徒弟登門,自然要留飯的,得早點準備上。

    家中食材倒是不缺。

    因為靈氣的緣故,才幾日功夫,自種的蔬菜都能吃了。熊大每隔兩三天送獵物來,各類肉食、雀蛋之類也存了不少。

    中午飯做得非常豐盛:大蒜烏魚;白菜粉絲羊肉羹;山雞肉末燉蛋;蘿卜和魚肉剁碎了,煎成的小丸子。

    又清炒了菠菜、青菜、洋蔥和青椒;拌了一盤子鬆菌。

    色香味俱全,擺滿了一桌。

    酒是趕集時買的高粱酒。剛入地窖沒幾天,今兒就取出來斟了三盅。

    師徒倆對坐,她打橫。正式開飯了。

    秦漠先起身感謝,“叫師娘辛苦了。”

    “無妨。你不在時,你師父也要吃這麽多。他食量大。”

    秦漠並不忙坐,先執杯敬師父、師娘的酒。

    嚴錦不端架子,屏住氣抿了一口。

    阿泰淡淡地說:“她不能喝。你也不必虛禮了。敞開肚子吃吧。”

    那世子爺應了一聲。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粒憨態可掬的蘿卜丸子。

    一入口,愣住了。

    隻覺清靈的香氣直掀到腦門子!懶洋洋的髒腑立刻被激醒了。

    ——玉皇大帝在上,師娘做的菜遠勝宮廷盛宴一百倍!

    明明是樸拙的農家菜式,入口卻極不一樣!魂根子都被牽動了!

    秦漠深吸了一口氣,滿懷詫異地咀嚼起來。隻覺流入齒間的湯液,非言語所能形容。

    ——這滋味,真乃獨步人間也!

    “哇,真是太好吃了。”

    “那就多吃點吧。”嚴錦恬淡地笑笑。

    她知道是靈氣的功勞,食材達到了最鮮美的程度。想不好吃也難的。

    王公貴族家的菜式雖精美,食材未必比她家的好!這一點,她可是相當自信。

    丈夫木著臉無話,一味大口吃菜。

    一如既往的野獸式吃法,狼吞虎咽,非常搶食——在徒弟麵前也不屑半點收斂。

    高貴的世子爺瞟師父一眼,覺得被他這樣吃下去,桌上很快就會所剩不多了!他不敢再講禮,連忙也釋放潛能,大幹一場。

    往日十八年頤養的高貴禮儀,在這奇妙的農家小屋裏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三個人吃了八樣菜,最後盤子裏連湯液也沒剩。

    嚴錦:“……”

    雖然挺得意的,但也莫名感到驚悚呢。

    真是能吃啊!

    酒足飯飽。兩個男人間的氣氛變得活絡起來。

    阿泰發現,這貴族出身的徒弟乖巧懂事,似乎也沒他想象中的討厭。再加上昨晚妻子把他阻塞的關竅都打通了。

    直到現在,心情還很舒坦。他願意寬容對待這世上一切人。

    兩人泡了秦漠帶來的上好鐵觀音,坐而論道,侃侃而談。

    從鄉野的種田日子,談到朝堂權力傾軋,從吃喝拉撒,到禪宗公案;從糧食案,再到世間鬼怪。

    徒弟對師父越發五體投地;師父對徒弟也大大改觀。

    ——簡直有點相見恨晚呢。

    嚴錦偷眼瞧著,直想發笑。男人這種東西,真夠幼稚的!

    就這樣拖到傍晚,那徒弟假模假樣起身告辭。

    師娘挽留他用飯,這人立刻又厚著臉皮留下了

    少不得又盡興一頓,才踅回他的住處。

    ——他住的是江員外借的別宅,出村口二裏路就能到。

    外頭烏漆麻黑的。

    嚴錦怕有狗血劇情,弄幾個shā shǒu出來刺殺這王孫,低聲勸丈夫去送。

    丈夫穩坐如泰山,指指外頭說,“隻管去,為師瞧著,你出不了事。等天放了晴,自來學藝便是。”

    語氣狂上了天。

    秦漠沒有不信的。

    他新拜的師父是個異人,本領超越世間武學範疇。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有師父在,就算對手是個超級魔鬼,也沒有降不了的。

    *

    一落雨後,天氣迅速轉寒了。

    到了下元節,非穿襖子不能出門了。

    早起滿地是霜,空氣流過皮膚,刀刮似的冷。

    虧嚴錦天性中有點苦行主義信仰,不然日複一日的家務也是夠嗆。

    在前世時,她就有種古怪癖好——喜歡幹單調枯燥的事。

    每當心情不好時,就喜歡背詞典、算圓周率,或者把家中衣服都拿出來熨一遍。

    耐著性子幹單調的事,這種過程在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所以,當丈夫想把她捂在被子裏時,她非要自討苦吃,抖抖索索下床去了。

    他不滿地嘟噥道:“齋天不搞也罷,那是道家節日。咱家算信佛的——你給我上來繼續睡。”

    “信佛不是讓你拿來當借口睡懶覺的啊,我的哥哥!”

    她披上襖子,搓著手出去了。

    懷著恭敬心做了湯圓、糍粑,用淨碗盛了,放在水岸邊。點上祭紙,求水官保佑家宅安寧、無有災厄。

    沿河望去,已來了不少人家,都在供齋了。紙煙飄揚。鞭炮四作。祈願聲浮在空氣裏。

    還有一些人家在南邊墳地裏做法事。

    盆地裏彌漫著一種古老而原始的神秘感。

    東麵兒就隻一戶人家。丈夫又躲懶不出來,她自己搞得四不像,簡直如兒戲一般。囈囈念叨幾句,自己也覺好笑,便搓著手回家躲寒去了。

    坡上兩側,野花凋殘,她見狀有些不忍。便引來靈氣灌溉一二,助其禦寒。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吵鬧聲。

    ——好像打起來了!

    定睛一瞧,五短厚實的婦人似乎是長貴的娘!破鑼嗓門大開,母獅子般狂吼著。

    至於另一人,怎麽看都像是李燕妮!衣色是嬌俏清新的鵝黃,村上沒別人那樣穿的。

    所以,長貴娘和李燕妮終於幹起來了?

    嚴錦伸長脖子,跳跳腳,躍躍欲試想去觀戰。

    李燕妮那臭妮子,她老早就想痛扁一頓了……

    可是,作為一個曾受高等教育的人,這樣興致勃勃衝去看人幹架,妥當嗎?不太高級吧

    猶豫再三,她又豁然開朗地想通了。

    管他呢,我現在可是不折不扣的村婦啊!應該破掉廉恥勇猛向前嘛!

    於是,扭頭向身後的家瞧了一眼,撒丫子往下奔。

    未到河邊,耳邊傳來丈夫威嚴的一聲喝:“給老子回來!”

    嚴錦停住兩秒。裝作啥也沒聽見,飛快地奔走了。

    阿泰:“……”

    到了戰場中心,發現打的果然是李燕妮!

    嚴錦立刻感到解氣。

    可是再一看,情況不太對哦

    長貴娘那麽虎氣,居然幹不過那妮子!整個兒被壓製得死死的,根本隻有挨打的份兒。

    臉都被打腫了。

    一幹人在旁假模假樣地勸架,“好了好了,都是家前屋後,不打了。傷和氣!燕妮你是晚輩,向年紀大的低個頭吧。”

    燕妮的小臉冷豔逼人,擲地有聲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了我,我必往死裏犯人!奉勸大娘一句,回家管好你自己兒子,你們家的破事別把本姑娘扯上,把我逼急了,這爪子雖小也能撓你稀巴爛!”

    好有氣勢啊!

    長貴娘趵蹄子跺腳地罵,聲音都嘶了,“一日不含鳥就嘴癢的臭x小賤人,你丟盡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臉!你發癢咋不回家求你老子,成天來迷我兒子的魂!你說把所有人聽聽,是不是哄他改姓倒踏門!”

    李燕妮動作極快,好似移形換影般上前甩了長貴娘一個巴掌。兩眼噴火道:“追求本姑娘的男人多的是,你兒子算什麽?你們家又算什麽!好大一張臉!”

    旁邊觀戰的王寡婦興奮得“咯咯”直笑,扭刮著腰肢兒說,“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哦,燕妮兒,前兩天我看到你被人家摁在草垛上摸……嘿嘿,你們猜摸的是哪兒?”

    四周人嗬斥她,卻又擠眉弄眼,悄悄問她是哪兒。

    李燕妮氣炸了,冷豔的氣勢也不要了,徑直潑辣地操上髒話,“臭不要臉的浪蕩寡婦,人家摸你老娘去了,本姑娘潔身自愛,不像你一點朱唇萬人嚐!”

    王寡婦嫌場麵不夠亂,賤兮兮笑道:“我給人嚐了,我承認;不像你,給人嚐了還抵賴!你比我還賤!”

    長貴娘要革命似的振臂一聲暴吼,神情癲狂地說:“罵得好!王寡婦你總算說了回人話,這小x就是比你還賤!”

    嚴錦:“……”

    長貴也在。

    人家讓他勸架。

    他低著頭,脖子發梗。嘴裏神經質地咕噥著:“我哪個都不幫,我哪個都不幫——”

    李燕妮的娘殺過來了。如同腳踩風火輪,衝上去跟長貴娘幹了起來。長貴的爹也來了,局勢迅速演變成了一場小規模混戰。

    但是,誰也近不得李燕妮的身。

    嚴錦瞧得好不心驚。

    這臭妮子好像有功夫,身形比李秋水還飄逸呢。好像想打誰就打誰!

    她往旁邊讓了讓,免得被殃及池魚。卻發現她男人不知何時到了,板著一張冷漠的臉站在她身後。

    嚴錦:“……咦?”

    “咦你個頭!”他不爽地說。

    妻子連忙仰起頭,對他露出兩排白牙,訕訕地發笑。

    “喊得凶跑得快,咋這麽起勁!”他一臉家長威風訓斥她。

    她把他拉低些,躡足附耳道:“哥你看,李燕妮好像有功夫!”

    阿泰向戰場中心瞄了一眼,冷臉道,“多管閑事,回家。”

    “……好吧。”

    反正也不解氣!

    李燕妮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囂張成一個女王了。

    這日的吵架,延續了一整天。起初還在長貴和燕妮兩家之間,後來打著打著,又扯進來王寡婦,李俊媳婦

    嚴錦聽到後來,腦門子發脹。半點子興趣都沒了。

    天氣晴好,便拿了丈夫的一件襖袍子,在石桌旁縫著。將自己置身於深秋的陽光裏,嫻靜地坐定時光深處……

    秦漠來時瞧她一眼,便覺得,這世間女子再沒有比他師娘更美的了。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彪悍得要上天的師父!

    他問候了一聲,報喜似的說:“師娘,那邊打起來了。”

    師娘端起長輩架子,“好歹也是貴族出身,咋對人家的閑事這麽起勁?去吧,你師父在等你。”

    “是。”

    阿泰聽得吃不消,站在屋頂上瞧著她,滿臉誇張地扭了起來

    嚴錦對他擠眉弄眼一笑。

    連日來的勞作下,丈夫精心打造的房子已初具雛形。純木製的,結構是套式,貌似有點複雜,沒竣工前,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活兒特別精湛。刨工也好,榫卯也好,都無可挑剔。每次去屋後瞧一眼,她就對新居更多一分期待了。

    天晴的時候,秦漠每日跑來幫工,給師父遞釘子,扛椽子。

    有時,也會被提上屋頂,兩人如獅子打架似的,在上頭互撓爪子——跟以前電視上看過的動物世界差不多……

    偶爾侍衛過來送信,也是立馬就走,絕不逗留。生怕打擾了主子學貓打架的雅興。

    這日傍晚,嚴錦圖省事兒,隻做了麵條。

    三人正吸溜吸溜地吃著,院子外來了個人。

    是長貴!

    整個兒如冤鬼似的,在籬笆前徘徊著。心事重重低著頭,脖子一梗一梗的,也不出聲喊人。

    阿泰粗聲粗氣衝外喊:“喂——你小子拐這頭幹啥了?”

    長貴目光用力地望著屋裏。呆了似的不說話。鼻孔裏喘著粗氣。頭顱微微地打著顫,像得了瘧疾一般。

    嚴錦緊張得脊背發僵。

    怎麽看這人都像要衝進來行凶。

    阿泰瞧了妻子一眼。慢慢把碗往桌上一擱,起身走了出去。

    “老子問你有啥事?鬼模鬼樣的想嚇誰?”

    長貴緊緊抿著嘴,忽然雙膝著地往下一跪。

    ----這情況令人始料不及!

    嚴錦嘀咕道:“喲,該不會也來拜師的吧?”

    秦漠聞言,立刻也走了出去。

    生怕他師父被人奪走——這是嚴錦瞬間的感覺。

    長貴直嗓子吼道:“我沒轍了,求貴人老爺幫忙,把燕妮兒許給我吧!讓我做什麽都行!”

    嚴錦:“……”

    這是要瘋的節奏吧!作孽哦!

    阿泰掀了掀嘴皮,不知該說什麽,盤起雙臂望著他。“你來這兒就為這事兒?”

    “是——”長貴帶著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勁兒說。

    秦漠皺眉,“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為了個女人向人下跪?”

    長貴抬頭,眼底湧動著偏執的渴望,直著嗓子說:“那是貴人不知道燕妮兒有多好!”

    阿泰當頭暴喝一聲,“長貴,她但凡是個好的,就不該以未嫁之身跟你如此親近。你這迷了心眼子的蠢東西還不快醒醒!這樣下去遲早死在那女人手上!”

    長貴嘶吼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嚴錦:“……”

    我勒個去。這腦子已經不正常了吧。難怪他娘要去撕李燕妮!

    秦漠弓下腰,雙手撐膝,好奇地問他,“那你說說看,她有多好?”

    長貴憋紅了臉,愣頭愣腦地吼道:“她很聰明,對什麽都了如指掌;做的飯也很好吃;她笑起來美得像小貓兒一樣。說話聲音像銀鈴鐺!”

    “還有呢?”秦漠似乎很有興趣,對他刨根問底。

    “她不會嫌貧愛富。江員外幾次要討她做妾,她死活不肯。是個氣節高的女子。她能讀書認字,不用別人教,天生就會!你不知道她有多聰明!天下沒有她不懂的事!”

    “還有呢?”

    “……”長貴抬眼,倔強又得意地瞧著秦漠,“還有我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我摸過她了,也親過了!都是因為我娘,她才跟我斷了情!原先我倆商量好的,隻要肯倒插門,就跟我做夫妻!現在她不肯了。”

    秦漠“啊”了一聲,歎道:“真要命。人家不承認跟你有了肌膚之親嘛!”

    “那都是因為我那個娘!她死活就是容不下燕妮兒!”

    阿泰搖頭歎息,“……你這小子果真是灌下**湯了!瘋起來也要適可而止吧!”

    “我沒瘋!我就是想要燕妮兒,沒她我不能活——”

    秦漠親切地笑了,“既然這樣,本官並非不能如你所願嘛。賜婚當然可以,不過,人家若是不肯嫁,本官也不能去製裁她。畢竟,本官又不是皇帝。”

    嚴錦覺得,這家夥是不是嫌腦袋安在脖子上太重,如此大放厥詞!還是說覺得此處天高皇帝遠,可以隨便放炮!

    長貴露出一種極其可憐又絕望的神情,“大人是貴族,你的話她不敢不聽。”

    “那也未必呐。你且回去吧。明rì běn官路過村上,會替你shàng mén保媒。”

    長貴驚喜若狂,“砰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爬起來,往家的方向狂奔。

    嚴錦不知秦漠的葫蘆裏賣什麽藥。

    她不相信他真有閑心去保媒。保了又如何?一來,長貴娘絕不會要這兒媳;二來,李燕妮何嚐會真心肯嫁?

    貌似隻有長貴一廂情願,把自己卡在了死胡同裏。

    真是造孽。

    秦漠和師父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稍坐片刻,徒弟便起身告辭了。

    嚴錦點了燈,讓丈夫提著,一起去廚房收拾鍋碗。

    “感覺長貴要瘋了。這樣下去沒救了吧?”她歎口氣說。

    “這不是活該嗎?眼睛瞎了瞧中李燕妮。”

    “哥,你徒弟為何攬這檔子破事呢?這種事肯定吃力不討好嘛!”

    “……他有深層次的打算。李燕妮那女子有點邪門。他大概是想逼一逼,讓她露些馬腳出來。”

    嚴錦心說:嗨,這馬腳我老早就知道了。

    ——不就是看了本糟粕,穿了進去,還被老天賞了個空間嘛。

    “馬腳?她的馬腳就是喬模喬樣,想奪人家丈夫!”她沒好氣地說。

    阿泰露出古怪的神情,戲謔道:“奪誰的丈夫?”

    “我的唄!你沒發覺她瞧著你……眼睛有多饞嗎?”

    丈夫發笑,“那你應該學長貴娘,撲上去摳她眼珠子!”

    嚴錦不自量力地說:“她敢再來撩東撩西的,我早晚要打她。”

    她回過頭,嬉皮笑臉諂媚道:“我誓死都要捍衛你。”

    丈夫愈發樂了。

    這天夜裏,剛躺到床上,丈夫忽然像吃錯了東西似的,長長地嗚咽了一聲。

    “啊……”他的聲音拐著彎,發出一聲花式歎腔。好像對什麽事十分受不了。

    “怎麽啦?”嚴錦坐起來問,揉揉他的肚子。

    “那個李燕妮”

    “李燕妮咋了?”

    丈夫嘶了一口氣,“……好像和長貴在樹林子裏……”

    嚴錦:“……!”

    第一感覺就是不可能。李燕妮心氣那麽高,根本不想嫁長貴,怎麽可能委身於他!

    何況白天才剛打過架。

    “你是說,兩人那什麽了?”

    “嗯。”

    “我去……你聽見了嗎?”

    “嗯。哇哦,不堪入耳”

    “真是李燕妮嗎?”

    “問得好。”他獎賞似的摸了摸她的臉,“也不一定哦。”

    “什麽意思?”

    “就是不確定。長貴口中在喊燕妮,燕妮,但是女子並不回應。也許,他隻是壓著一頭母豬也未可知。”

    嚴錦:“……那你睜眼瞧一瞧撒。”

    “有牆擋著呢,mèi mèi!我的目光能穿得過牆嗎?”

    “咦?我一直以為你能的”

    丈夫一笑,拉著她躺下去,捏捏鼻子說:“瞧你,到底跟人家結了啥仇,一提李燕妮你就像隻鬥雞!”

    嚴錦扭頭掙開他的手,“那當然!她是我敵人……我說,不管是不是李燕妮,明天一定會非常熱鬧吧?長貴那樣瘋狂,還不得說燕妮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擼貓似的摸她的背,“睡吧,別瞎起勁了。”

    “……哥,要不咱去捉奸吧?”

    “吃飽了撐的!給老子閉眼睡覺……”

    妻子無奈。隻好直挺挺伸了個懶腰,往他溫暖的腋窩下一縮,無趣地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