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亮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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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 難得沒有風。盆地裏悄無聲響。

    安靜。

    靜得好像萬丈紅塵已經消失了,唯餘一個冷酷而詭異的仙境。

    失去了往日的飄搖感, 反叫人不習慣了。

    是結界的原因嗎?

    錦娘如此安慰自己。心緒緩緩沉澱下去。不一會兒,在丈夫強勁而舒緩的心跳聲中入睡了。

    睡夢裏, 似也浮著一層詭異的寂靜。

    阿泰平躺著。一隻手摟在妻子的纖腰上。

    在jī qíng恣肆的沉溺之後,他閉眼入了定。

    從妻子身上汲取的靈氣,如瀑布般向體內的深壑流去了。

    轉瞬即空。

    不夠, 怎麽也不夠!

    沒有也就罷了, 如今這樣解了饞,體內壓製著的凶殘渴求如同饕餮般蘇醒了過來!

    反而比從前更痛苦了, 他愈加揪心裂肺想要得到!

    可是, 卻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麽!

    阿泰咬緊牙關,深深徐徐吸了一口氣。

    識海中誦起了楞嚴咒。

    金剛怒喝響徹靈台,深入魂根, 蕩滌著黑暗的蕪雜……

    嚶——

    識海忽然受到一記大音的衝擊。

    ——結界被觸動了!

    阿泰掀開眼皮。

    黑暗中點亮兩抹靜謐的銀燈。

    有東西在啃噬他的結界!

    不隻一個。四麵八方都有,起碼有十幾個。

    在他毫無所知的情況下, 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阿泰掀開被褥,拉開障門。迅速在房間內外設下三層結界,縱身跳上了屋頂。

    夜色昏蒙,樹影婆娑。一輪半月浮在中天。

    他將靈氣匯聚於眼,視線如利箭向黑夜中射去!

    ——什麽也看不見!

    樹木,流水, 坡邊花草, 田間殘留的稻茬, 甚至空中的纖塵也盡覽無餘……

    然而,他看不見來者是何物!

    啃噬的感覺如此鮮明,用來構築結界的靈氣,在大量地流失!

    阿泰蹙眉,深沉地“唔”了一聲。

    是衝出去戰,還是在裏麵守?

    他心性剛猛,卻又審慎睿智,一瞬間有了決定!

    當即雙掌合十,將靈力貫注於喉輪,嘴唇微動,識海中湧出大音!

    ——大佛頂首楞嚴咒力,向四麵八方擴散而去。

    怒目,莊嚴,神聖!大音希聲

    結界內的人毫無所覺,屋頂上卻湧動著淡金的咒光,如似流水,沿著無形的結界圓穹向下流淌,逼向黑夜!

    靜靜的,無聲無息……

    威壓卻不亞於十萬金甲天兵!

    凶殘的啃噬立刻停下了。

    方才還煞氣湧動的黑夜,此刻陷入靜止。山林也停止了呼吸。

    阿泰停下了誦咒,冷戾的雙眼死死望著黑夜裏。

    神色冰冷嗜血,其凶惡程度若是妻子見了怕是不敢認他。

    對峙

    靜到極限。好像再靜下去,會迎來一場星屑四濺的炸裂。

    然而

    就在這時,沿河傳來一聲荒唐的、倒了嗓的呐喊:“要命啊——老鼠精啊,好多老鼠精啊!”

    那是一種心碎的、恐懼到極點的哭喊!

    一個小腳的老太太顛著兩條棉花杆似的細腿,瘋狂向這裏跑著,“老鼠精啊,娘子,阿泰,要命的啊——兩口子快跑啊!”

    是四奶奶!

    這老太太有多不自量力,顛顛跑來救他們?!

    阿泰充滿無力感地歪起了嘴,忍無可忍朝那方向喝了一聲,“你過來做啥?回去!”

    五百步外,張牙舞爪的四奶奶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如飛絮般揚上了半空。

    ——她被“東西”咬起來了!

    高度足有一株紅鬆那麽高!

    阿泰獰起了臉,低聲咒了一句!

    立刻衝出結界,回身打了幾個楞嚴咒印,衝了出去!

    ……

    錦娘沒怎麽睡沉。

    她好像聽到丈夫在罵誰。

    被子裏的溫度也不對

    夢裏一驚,倏然清醒過來。發現人果然不在了!

    他又光溜溜跑去林子裏了?

    一想不太對

    錦娘摸到床頭的虎皮襖子,拿起來就往身上套。

    趿上鞋往外走!

    咦,出不去了

    碰到了水一樣柔的“牆壁”!

    錦娘頓住,立刻明白丈夫用結界把此處封印了!

    她頓時急了!

    外麵的情況她一無所知。置身於幽閉中,隻覺心髒**地敲擊著,緊張得心口作疼。

    ——那家夥不會出事吧?

    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抱著權且一試的念頭,將花絲向結界上探去。

    嗯?

    分明是靈氣構築的!好像可以吸!

    她連忙毫不猶豫甩出上萬根花絲!

    靈氣如萬流歸宗,被她抽得一幹二淨!

    昏暗中她觸到房門,立刻拉開,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衝向前廳,恰好看到秦漠正穿著寢衣,手中提劍往坡下衝。

    侍衛營前火光烈烈,人人舉著火把,好像在舉行邪|教儀式一般,集體向西邊瞧著。

    那一處……

    金光漫漫,如似一片湖泊漾在半空!

    阿泰在“湖”中劈波踏浪!錦娘一眼瞧呆了。

    身形好似蛟龍禦水,一轉步,一回身,皆似攪霧翻雲,悍氣衝天。似與什麽纏鬥著,舉手投足皆是覆滅山河的霸氣。

    而金色“湖”水之下,紅霧升騰,血花四濺……

    錦娘僵在坡上,定定地凝眸。

    心髒泵出大量的熱血。

    這一刻,她多想不顧生死,衝上去幫助丈夫。

    然而,理智不許她這樣做……

    戰鬥時,女人在不明戰況的情形下若是不顧一切衝入戰圈,會帶來不可預計的惡果。

    此事屢見不鮮!

    尤其在連敵人也瞧不見的情況下,絕不該貿然行動。

    衝動會壞他的事!

    這種時候腦子比理智更為重要。

    ——她冷冷地告訴自己。

    “我的錦娘,你要信我。”她想起他晚上說過的話。

    一時,如奉真言一般,任其在識海中回響著

    一根理智的細絲綁住洶湧的情感,將自己生生釘在了坡上。

    而河岸那處,有如史前神魔之戰,一片浩浩血雨!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渾身都僵了,金色“湖泊”忽然消失了

    她的心宛如受了一錘重擊,理智的弦斷了!

    萬根花絲齊出,瞬間破掉結界!

    風一樣衝了下去

    黑暗的河岸上,傳來了緩慢而堅定的足音!

    錦娘頓住身形,向西邊喊了一聲:“大哥”

    他粗暴如野獸似的吼了一聲,“你出來幹啥?一個個全跑來添亂!”

    錦娘:“……”

    這牲口,中氣足著呢!看來死不了!

    侍衛們高高舉著火把,一個個繃著臉向黑暗裏張望著。

    秦漠喊了一聲,“師父——”

    黑暗裏的野獸脾氣越發不好了,喝斥道:“你也死出來幹啥?”

    就這樣罵罵咧咧的,緩步行來,慢慢在火光的邊緣現了形。

    一張粗獷又深邃的臉,布滿殺戮的戾氣,宛如從修羅場歸來,渾身都被血染成絳紅。

    上身沒穿衣裳,霸道的筋肉賁張如鐵,布滿了一條條血口子。

    往那火光裏一站,靜靜不動,有如殺神再世!

    眾人都被驚了魂,被眼前足以踏破河山的雄壯給震撼傻了。

    就連妻子也半天回不了神

    可是,再瞧他手上

    一手提著十幾隻耗子,一手提著個缺牙豁嘴的老人!

    簡直是自毀神格!

    所以,搞得氣吞山河,聲勢衝天的,隻是在殺耗子嗎?

    眾侍衛陷入極大的困惑

    四奶奶從阿泰手上抬起頭,抖索著兩片嘴皮子對大家爆料,“哎喲——十隻大老鼠精都被他幹掉了!好大好大!有樹那麽高!”

    阿泰示威似的,將手裏一大把老鼠砸到地上。個頭卻隻有貓一般大,全都死透了。露出白森森的齧齒。

    大家的目光齊齊落在上麵。

    一侍衛可能腦子有病,直言道:“咦,這耗子精也不大,弄隻狗也能抓吧?”

    秦漠一聽不妙,立馬上去踹了那死人一腳,口出穢言道:“蠢材,要不是小爺師父,你現在已經成耗子屎了!”

    阿泰麵無表情瞥著那侍衛,“你叫什麽?”

    侍衛齜牙咧嘴捂著肚子,“楊二郎……”

    “楊二郎,老子記得你了。”

    阿泰將四奶奶往徒弟懷裏一丟。

    秦漠:“……”

    四奶奶尷尬得直咧嘴,咕嚕滾下來說:“這怎麽說的,這怎麽說的!”

    阿泰向妻子瞄著,見她披頭散發就出來了,站在火光裏,風情絕代——都被一幫死小子瞧了去!

    他聲音裏便結了霜:“都回去吧。無事了。”

    錦娘也顧不得問候四奶奶了,徑直跟上丈夫,“大哥,你受傷沒?”

    “無妨。你倒是能耐了,連老子結界也破了!你咋不連大的也破了,幫老子拿耗子去!”

    錦娘一聽這話有戾氣,撮圓了嘴,轉轉眼珠子。閉口不敢說話了。

    丈夫沒有上坡,徑直下河洗澡。

    不一會兒,秦漠走過來,雙膝往岸上一跪,一聲不響給師父磕了三個大頭。

    阿泰撩水搓洗著身上,淡聲說:“老子還以為對方能沉住氣陪你玩玩,沒想才這會子功夫,就急吼吼亮了爪子。哼……”

    “師父神武,把那人爪子折了。”

    “哼!幾隻做了古怪的耗子罷了,還奈何不了老子。”他語氣冷峻地說:“別的先不談,你小子早晚把大咒行四十九遍,再累再忙也得完成,先把咒力養出來。對方這回失利又會縮回洞去,恐怕跟你玩一陣子心計,短時間沒膽子來狠的。你趁緊做好功夫。”

    “是,師父。”

    “滾回去睡吧。無事了。”師父突然想起來,複又問道,“你身上可有雲信給的咒符?”

    “有。”

    “嗯,隨身帶著。遇事的話,護法能保你一時,老子也能趕去救你!”

    “是。”秦漠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了坡去。

    阿泰在水裏脫掉褲子,自己搓洗著。

    妻子輕柔地說:“別搓了,明兒我好好洗。你這樣哪兒洗得幹淨?”

    丈夫亮起銀葉般的眼睛,默默瞧她一會,無奈地說:“以後男人打架別湊上來,曉得了?乖乖呆著等,老子能有什麽事?”

    “曉得啦。我才沒想湊上去……”

    他擰幹褲子的水,眼睛在黑夜裏眨了幾下,“也是奇怪,那幾隻耗子不知是何邪門外道,足有房子一般高!老子竟看不見”

    錦娘吃驚,“我當你能瞧見那你如何殺掉了那些東西!”

    阿泰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萬一你落單遭遇了那東西,別慌亂,也別猶豫,直接把花絲包上去狠狠抽幹它!嗯?”

    “我明白。”錦娘輕輕地說。

    丈夫沉默一會,從水中聳立出來,光著身子上了岸,大剌剌的一步一步往家走。

    錦娘溫順地跟在身後。借著昏蒙的月光,盯著他健壯挺翹的屁股瞧著

    山林邊,忽然傳來“呼呼——嗷嗚”的叫聲……

    是熊大熊二嗎?

    ——錦娘心中動了動。

    丈夫停下步子,粗聲粗氣向山林邊回應著。

    那邊便不叫了。

    “咦,它們是在擔心你嗎?”

    丈夫“哼”了一聲,將她抱起來往家走,“你還沒黑熊乖呢,人家咋沒跑出來?”

    錦娘:“……”

    忍不住掐了掐,這個愛挑刺兒的小心眼男人!

    此時,子時已過了

    夫婦倆回去說了會兒話,又嘰嘰歪歪溫存少時,天就亮了。

    錦娘起來後,剛梳妝完,便聽見前院有人在說話。

    “啥?”秦漠說,“那小太歲呢,不是叫堵在那處的麽?”

    “一直堵著呢!剛遣了二郎去問,說是沒離開過。也沒看見李姑娘出來。”是林諄的聲音。

    錦娘豎起了耳朵。

    難道李燕妮出了啥狀況?

    耐不住空間裏的寂寞跑出來了,還是

    這時,又聽秦漠問道:“那她是在哪兒出現的?”

    “在她自己家哎?”林諄的聲音頓了頓,“主子,她往此處來了!”

    錦娘連忙端著手中的淘米簍子拐去前院。目光掃向河岸邊。

    隻見果然是李燕妮來了!穿一身白衣,從侍衛的帳營前翩躚而過。

    步伐輕而碎,目光筆直瞧著前方。神態冷若清霜。

    似乎誓死要驚豔這片山水,渾身上下氣勢清絕,傲絕

    錦娘下意識眯起了眼。

    好像哪裏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