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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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從教研室裏走出來時, 天空中烏雲虯結,狂風大作。
沿海地方的冬天的風猶如刀割, 帶著種毀天滅地的架勢席卷天地。那風極大,一層玻璃根本擋不住,老舊教學樓的窗戶猛烈搖晃,猶如末世降臨。
她和常老師在教研室聊了許久,中間打起下課鈴, 標誌著最後一節自習的結束。顧關山謹慎地將沈澤送給她的數位板塞在了自己的桌洞裏, 學生們打打鬧鬧地從教室門口經過, 顧關山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外套——她一向衣服穿的很薄, 不怎麽防寒。
然後她將沈澤的羽絨服脫了,疊得整整齊齊。
沈澤的羽絨服是深灰色, 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有些大,沈澤畢竟是個一米八三的高個子, 甚至還在長高——那衣服至少比他的姑娘大五個碼,但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時, 對她而言又有種別樣的安心。
顧關山慢吞吞地收拾了書包,抱著沈澤的羽絨服下了樓, 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化解這一場危機。
頂多就是一場皮肉之苦, 她想,也就是被打一頓而已。
但是顧關山心裏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另一半活在一個神經病一般的家庭裏, 也沒人想去對抗兩個那樣的父母, 顧關山理智上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戰鬥, 卻無論如何都想讓沈澤看一眼她過的生活。
顧關山猜想, 他會在發現了她的家庭背景後,消失得幹幹淨淨。
沒人想要背負這樣的東西,顧關山捫心自問,如果她站在沈澤的角度上——她也會離開,除非她是個傻子。
‘以後’兩個字誰都會說,承諾也是誰都會承諾的東西。顧關山眼眶有些微微的濕潤。
——以後我給你買最好的。以後我給你暖腳。
誰不會說呢,語言從不值錢,而且說出來的承諾,物理學角度上也隻是在空氣中振動了一下而已。
‘以後會好起來的,我會陪在你的身邊。’
不知道顧關山生活的重擔的人,不知道生活的艱辛的人永遠可以輕易地說出這句話。
說話而已,誰不會說呢。
顧關山擦了擦眼淚,她想讓沈澤看一眼自己的生活,讓他知道他所要麵對的是什麽,然後再放他離開。
她不會譴責逃兵,也不想欠沈澤什麽,沈澤是那麽好的一個人——要說毛病的話,無非就是傻了點,可他那樣的家庭和相貌,實在沒有必要在顧關山的身上吊死。
那我就讓沈澤看一眼吧,顧關山閉了閉眼睛,猶如奔赴刑場般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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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狂風大作,天氣灰而重,鬆樹顧關山手凍得冰涼,出了教學樓,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個正在走向斷頭台的將軍,又像個戰爭結束後去火車站接自己的qíng rén回家的女孩,她裹了裹外套,不讓風鑽進她的衣領——
然後她在傳達室後麵看到了沈澤。
沈澤隻穿著校服,猶如顧關山在教研室裏看到的樣子,他大概都沒怎麽動彈,隻在傳達室旁的角落裏看著顧關山家裏的車——像是在那裏等待什麽人。
然後沈澤huó dòng了下筋骨,朝顧關山走來。
顧關山將自己手裏的羽絨服遞給了他:“沈澤,還你。”
沈澤沒接,伸手在她手指上摸了下,皺著眉頭:“不穿著給我幹嘛?”
“你都快凍死了……”顧關山心酸地笑了起來:“穿上吧,我沒事。”
沈澤拿著羽絨服,看著顧關山的笑容,眉頭擰了起來。
然後顧關山問:“你在這裏幹嘛?”
“我等你。”沈澤隨口道,“不怎麽放心,怕他們在這裏給你難堪,我得確保他們不揍你。”
顧關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我心裏有數。”
然後她背著自己沉重的書包,轉身就要離開,沈澤忙跟上她,朝她家車的方向走。
“你對我老是不冷不淡的,像個冰人……”沈澤嘀咕了一句,然後立刻道:“我送送你。”
顧關山說:“我不太想讓你——”看見我和他們的相處。
可顧關山的後半段話卡在了嗓子裏。
——讓他看看吧,心裏那個冷靜的聲音又說,他有權利知道你顧關山有多拖累別人,也有權利抽身而退。
讓他看看,顧關山想,讓他看個徹底好了。
把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一個個撕開讓他看,讓他知道麵對這樣的父母,反抗是多麽徒勞無功,讓他想象一下那樣的生活是多麽的暗無天日,讓他知道這是一段無法被陪同的,顧關山一人的匍匐前行。
“來吧。”她溫和地說,“但是我不保證我爸會送你回家,他今天看上去脾氣太不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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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是什麽東西?
很多人覺得家暴隻消報警,隻消離婚,隻消經濟獨立,隻要做到這三樣,一切問題都將變得不是問題——
——可是當你報警,你會發現jǐng chá隻會調解,婦聯隻會和稀泥;當你想離婚,民政局就在中間作梗,哪怕上了法庭他都會讓你再在水深火熱的家庭裏再輾轉半年,確定這個家庭‘再無複合的可能性’才會讓你擺脫。
這還是對成年人而言的,解決方法。
而顧關山那年十六歲,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那是十六個活得用力又認真,驕傲又挺直,卑微卻又倔強得不願屈服的年頭。
對那個十六歲的顧關山而言,經濟獨立遙遙無期。
現實是沉重的,她知道自己還要上大學,而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讓她必須依附於家庭;她需要有片瓦遮頂;需要吃飯——而且她身上穿的,住的和吃的無一不是她的父母tí gòng。
對顧關山而言,她和父母的關係是剪不斷砸不爛,煮不熟敲不壞的,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
顧關山無法在短時間內擺脫他們,無論再努力,那都是個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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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凜冽,顧關山和沈澤頂著寒風出現在校門口,她家的那輛奧迪仍停在那裏,車裏坐著她的父母,霧氣結在車窗上。
顧關山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喜歡在凝結了霧氣的車窗上畫畫,畫小熊和大象做朋友,畫五個花瓣的花朵,畫會噴出彩虹的花灑……那個五彩繽紛的歲月,一去不複返。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還沒等他們靠近,顧關山的爸爸就走了出來,瞪著眼睛道:“你越來越出息了啊,顧關山?”
顧關山仰起頭,看著他。
顧遠川暴躁地說:“顧關山,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啊?”
顧關山說:“我知道,但是我從來不怕你。”
顧遠川:“翅膀真是硬了,挨的揍都忘了是吧?我讓你來上學,你看看你幹了什麽事兒?”
“學習,做作業,和同學搞好關係?”顧關山嘲諷道:“看來哪個都不太合適啊。”
顧遠川氣得眼睛通紅:“你——”
李明玉也從車裏走了下來,她穿著得體又知性,削薄的唇上塗著煙熏玫瑰的顏色,站在凍得瑟瑟發抖的顧關山和沈澤麵前,猶如另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嶽。
“顧關山,”李明玉推了推眼鏡道:“雖然這話說過很多次了,但你這樣做確實不對,寒了爸媽的心。”
沈澤沒有看她,望著她的父母,眉頭擰起。
“你看看你,顧關山。”李明玉嫌棄地說:“學習不好,文理分班就隻能去學文,你說我怎麽抬得起頭?以前我至少還拿你本分和我的師門說,現在呢——早戀都搞起來了。”
李明玉歎了口氣:“你說說我那些同事,人家孩子要麽耶魯要麽斯坦福,隔壁實驗室的王叔叔,孩子三個月前剛去劍橋,yǎ sī85分。他們玩也是和同層次的人玩,我們給你的遺傳基因差麽?你看看,你都和什麽人混在一起——”
顧關山的眼眶,瞬間紅了。
“你什麽時候,才能讓自己成為我們的驕傲?”李明玉嘲諷地問:“就靠這樣?”
李明玉話外音明顯得幾乎崩裂:——就靠這樣,和沈澤,和丁芳芳,和林怡、徐雨點鬼混?
顧關山隻覺得腦子裏血管突突地跳動,尖銳地叫道:“不準你們說他們半個不字——!”
“可這就是實話。”顧遠川接過話頭,話裏話外的嫌棄足以讓每個在場的,被他們指代進去的人憤怒離席。
那應該是個最後的警告。
可顧關山一動都沒動,她看著沈澤,沈澤沒有看她。
他一定很屈辱吧,顧關山疲憊地想。
你還沒見到他拖著我的頭發把我拽出校門的樣子,沒見過他發瘋一般拿著皮帶抽我的樣子,沒見過我往桌下躲他還要把我拽出來打的樣子……
顧關山咬著凍得幾乎打顫的嘴唇,絕望又疲乏地看著她的父母。
他們快發瘋了吧,她想,這場景太熟悉了。
這場景在小學發生過,嚇跑了一大群曾經和她關係很好的小朋友;這場景在初中發生過,嚇退了一群給顧關山寫情書的男孩;如今又在高中發生,不知道會帶走什麽,他們如影隨形,如蛆附骨地跟在她的身後。
——反正都是要被拋棄的,顧關山想,然後望向沈澤。
沈澤沒有看她,擰著眉毛看著她的父母,眼裏沒什麽情緒。
顧關山的父母雖然瘋,卻也沒到當著麵給沈澤上人身攻擊的程度,他們隻是含沙射影地羞辱他配不上,卻從始至終連名字都沒帶,像是他是個透明人。
顧父凶狠道:“滾上車!”
顧關山歎息了一聲:“……不去。”
“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家,行嗎?”顧關山輕聲下了最後一劑猛藥,“我還想構思今天下午遇到你們的時候,我當時正在畫的màn huà。”
空氣中,瞬間,一片寂靜。
她的父親聲音高了八度:“你在幹什麽???”
顧關山說:“我受了一個畫室的學妹的影響,決心參加一個獎項,於是問沈澤借了電腦——”
沈澤那一瞬間反應了過來了這句話的後果,也明白了顧關山的意思,立即為顧關山攔下罪責:“不是,是我勸她畫的,她其實不太想——”
“這是我的家務事——”她的父親冷冷地看著沈澤,問:“你算個什麽東西?”
沈澤向後退了一步。
顧關山看在眼裏,心裏疼得無以複加,眼眶幾乎有水打轉,卻硬是忍了下來。
“——我問他借了筆記本和數位板,”顧關山帶著絲嘲諷和鼻音,繼續火上澆油道,“我已經畫了一個月了,每天晚上都會畫一點,目前已經基本收尾,就等投稿了。”
她爸暴虐地嗤笑一聲。
他已經不會在外麵動手了,隻是哂道:“給我滾上車來。”
顧關山頓了頓,意識到他打算回家算賬,但是她卻有種別樣的放鬆,猶如一直在等待的‘被沈澤拋棄’終於成了真。她可以在這場景裏落荒而逃了。
她有點想哭,卻沒有落下眼淚,然後拔腿就要走——
——然後,顧關山被沈澤一把抓住了。
沈澤的手掌幹燥又溫涼,顧關山的手則冷得像冰,這是她穿的少,又是產熱低的孱弱瘦削的體格的緣故。沈澤把她的手使勁捏了捏,顧關山感到十分的疼痛:他太用力了,像是要把顧關山的冰冷手骨合進自己的肉裏。
他把羽絨服丟給顧關山,惡聲惡氣道:“穿上,怎麽不凍死你?”
顧關山掙了一下他的手,
“你說的沒錯,”沈澤望著顧關山的父親,向前一步,十幾歲的少年個子已經頗高,甚至有了些頂天立地的雛形。
“這是你的家務事。”沈澤道。
“顧關山這人,是挺欠收拾的,”沈澤閑散道:“——可在剛認識她那天,我就放了話,誰他媽敢戳她一根指頭,我就要他狗命。”
沈澤修身養性了許久,天天做作業認真聽課,可那層皮下,卻仍是個桀驁不馴的扛把子。
那少年猶如一頭年輕的雪原頭狼,眯起眼睛:
“我管得,而且,必須要管。”他說。
他捏著女孩子冰冷的、瘦削的手。
“因為——”
他的語氣侵略性極強,哪怕是麵對著顧關山的父母,都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強硬。
“——她是我的人,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