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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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管得, 而且,必須要管。”他說。

    他捏著女孩子冰冷的、瘦削的手。

    “因為——”

    他的語氣侵略性極強, 哪怕是麵對著顧關山的父母,都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強硬。

    “——她是我的人,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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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關山那一時間十分觸動,眼眶都發了紅,心中滿是酸楚柔軟的情緒。

    可她緊接著就感到了一種說不出口的無奈, 沈澤那句話真的是發自肺腑, 也真的是他本人的風格, 一點假都不摻, 是真正的原裝的沈澤——可是,他麵對的人是她的父母。

    顧關山的父母是很奇怪的人。

    他們非常理智, 智商也高,為人處世十分冷靜——甚至有時候會到一種冷血的程度。可他們對上顧關山時卻像是她的仇人, 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而那隻是遇上顧關山的時候。

    遇上沈澤的他們, 肯定是為人處世冷靜自持的前者。

    沈澤說的那些話絕對是他內心所想,就是不知道顧關山的父母會如何應對了。

    顧關山看見自己的父親愣神了一秒, 那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些崩裂, 可他立刻就把自己塞回了那個尖銳的、討人厭的中年人的殼子裏。

    顧遠川冰冷地問:“你是個混混嗎?”

    沈澤絲毫不後退,直視著顧遠川:“那你是個惡棍麽?”

    他攥著顧關山的手, 目光堅定又不馴服。

    顧遠川冷冷道:“我之前沒想過羞辱你, 沈澤, 畢竟我和你爸認識。鬆開我女兒的手, 我還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沈澤說:“這時候才用‘我女兒’——”

    他荒唐地笑了起來,問:“你不覺得可笑麽,叔叔?”

    “顧叔,我和你見過的,到現在為止,是三麵。”沈澤荒謬道:“可你稱呼關山,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用‘顧關山’三個字,最親昵的‘我女兒’三個字,居然是為了讓一個保護你女兒的人滾蛋的時候用的。”

    顧遠川冷笑一聲,似乎打算看他還能翻出什麽幺蛾子。

    冷風凜冽地吹過,沈澤打了個哆嗦,對顧關山凶道:“把羽絨服穿上。”

    顧關山眼眶裏眼淚在不住地打轉,凍得瑟瑟發抖,將羽絨服套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怎麽能對她下得去手,”沈澤難以理解道:“但那和我沒關係,我不關心你的心路曆程,但有我在這兒,你別想下。”

    顧關山的父親冷漠道:“我揍我的女兒,還要受你許可?”

    “你養了她還是我養了她?”顧遠川暴虐地問:“是你給她吃給她穿,還是我給她吃給她穿?我養了她十六年,還會養她上大學,讀研究生,但你算老幾,沈澤,你能養得活你自己麽?”

    沈澤突然卡殼了。

    他握著顧關山的手腕,卻無論如何都不鬆手。

    李明玉又捂著嘴微笑道:“沈澤是嗎,你爸媽我也認識,他們都對你的教育挺憂愁的。”

    “說你在學校不學習,隻能花錢砸出國去,”李明玉溫和又嘲諷地說,“在學校惹是生非,老師恨不得天天讓你爸媽跑一趟學校,高一的時候把一個人砸進醫院,完了連個道歉都沒有——我當時安慰他們,男孩子玩心重,晚幾年懂事也正常。”

    沈澤腦子裏轟隆一聲。

    他知道李明玉說的都是真的,那幾句話他的父母也和他反複地提,讓他千萬懂事——就是這幾句話:

    ‘沈澤,我就算再有錢,也管不了你一輩子。’

    ‘你看你在學校幹的,那叫人事兒嗎,打雞罵狗打架鬥毆,除了學習,沈澤你還有沒幹的事兒沒有?’

    ‘除了把你送出國,我還有別的辦法嗎?’

    沈澤那一瞬間,感到了極度的屈辱。

    他並不是笨,相反的,沈澤這麽狂的一個原因,是他聰明。

    他初三時靠兩個月的補習,從一個對初中的知識一竅不通的混子直接考上了一中,這也是一班的嚴老師不放棄他的原因:

    ——他如果真的笨還不想學也就算了,問題是他是個聰明人,像塊未經打磨的、奇形怪狀的翡翠原石,嚴老師總想試試看,能不能把他罵醒。

    那是沈澤真正清醒的一瞬間,他在那個同顧關山極相似的婦女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

    ——那個自大、膨脹的自己。

    顧遠川嗤笑道:“你別怪我話說的太死,但如果不是有沈建軍當你的父親,你連和我說話都不夠格。”

    “你看不起我,年輕人。”顧遠川遊刃有餘地說,“可是你看到我了沒有?我手裏有的一切,都是我親手掙來的,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唯一的那所位於五道口的大學,畢業後學校分配了工作,我發現養不活我的妻女後,我下海創業,於是我們一家再也不為生計發愁——”

    顧遠川嘲道:“——看到沒有?這一條路我都靠我自己走了過來,你再看不起我,你也隻是個和當年的我無法相提並論的人而已。”

    “顧關山,”她的父親嘲諷地道:“你眼光真差。”

    顧關山抬起頭,含著眼淚盯著她的父親。

    她從未像那一瞬間那樣絕望。

    顧關山嘴唇都在顫抖,她不住地深呼吸,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然後啪嗒落了下來。

    她的眼淚落在沈澤深灰的羽絨服上,打濕了一片布,她想張嘴反駁,要告訴顧遠川沈澤比他好十萬光年,他和沈澤之間隔了五十萬本共同綱領的重量,就聽到沈澤開了口。

    沈澤眯起眼睛問:“——考上五道口技校,下海創業,是吧。”

    “你能嗎?”顧遠川的話十分的隨意,卻沒什麽嘲諷的意思,像是懶得嘲他。

    沈澤嗤地笑了起來:“哪裏難?”

    “我不僅有這個能力,”沈澤嘲道:“我還能告訴你,我會活得比你好得多,我疼她能疼到血肉裏頭——而顧關山她會拿自己的水平,啪啪打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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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關山被他拉著手,聽了他的那句話,眼淚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寒風凜冽,眼淚流出後被風一吹,有種刀刮樣的疼痛,可是顧關山從未感受過這樣溫柔酸軟的情緒,她猶如一個在黑暗中踟躕獨行了十數年的流浪漢,一朝在偶然路過的木屋裏,找到了歸途。

    他能做到嗎?

    可哪怕那隻是一句大話,隻是為了說出來震懾她的父親的,顧關山也想抱著他大哭一場。

    她的父親嘲弄地問:“你憑什麽做到?憑打架鬥毆、當混混?”

    “憑我會放任你和我女兒交往?”顧遠川嘲道:“厥詞倒是蠻會放的,對不起,我看不上這種空頭支票,請回吧。”

    沈澤死死地盯著他:“這你管不著。”

    “我管得著,”顧遠川嘲道:“我管不了你,還管不了顧關山嗎?她從小就是我養大的,我是個惡棍沒錯,但跟著我這個父親,比跟著你這個混混強多了。”

    沈澤五內翻湧:“你能給的我也能——”

    “靠你爸媽,”顧遠川冷冷喝道:“——你也能給。但對不住,我沒打算把顧關山給別人父母養,再爛,那也是我親生的種。”

    沈澤意識到這是他十八年以來,最難堪,也最現實的一場談話。

    他和常老師溝通時,常老師將他當做一個成年人看待,那是因為常老師尊重他;可他和顧遠川溝通時,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不能頂天立地的小鬼。

    ——可顧關山在哭,她穿著自己的羽絨服,抓著自己的胳膊,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是個無助又幼小的模樣。

    這是他的姑娘。

    而她可能從六歲那年,小顧關山剛上學開始,就已經在過這樣的生活了。

    沈澤怎麽能讓她受辱。

    “我想和你談談。”沈澤直視著顧遠川,忍著屈辱,強硬地道:“和你談談她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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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覺得我為什麽會和你談?”顧遠川嘲諷地問:“你算老幾?顧關山,上車,回家了。”

    顧關山一句話都沒說,緊緊拽著沈澤的衣袖,朝沈澤的身後躲,寒風吹過,將她哭過的臉吹得通紅,近乎皴裂。

    能有個人可以依賴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顧關山想,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等待這一刻,無論是不是事實,無論是不是大話,終於有一個人能夠站出來將她護在身後。

    就算這就要被帶走,也沒有了遺憾。

    然後她聽見沈澤說:

    “——就憑這是顧關山自己的人生。”沈澤道:“你無權支配,所以哪怕是和你們撕破臉皮,得由我來供她,我也必須得讓你們知道——”

    “——你們是傻逼。”沈澤張揚地說。

    那話實在是太有沈澤的風格了,他總是這樣囂張又中二,說了之後盯著顧關山的一對父母。

    “她是我認識過的最好的女孩子,可在你們眼裏像個廢物。”沈澤拉著顧關山,認真地說,“這麽冷的天,我把我的羽絨服給她的時候,你們在羞辱她。”

    “顧關山有一件無論如何都想去做的事,甚至願意為了它和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臉,你們還是想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她的身上。你們想讓她去學什麽?學法律還是學金飯碗經濟?問題是她樂意嗎?”

    沈澤拉著顧關山的手腕,死死地捏著,帶著年輕人不怕死不怕事的、囂張的、日天日地的架勢。

    沈澤道:“我知道顧關山,她永遠不會屈從於你們,她可能從最好的學校裏念完出來,還是會去找一個小màn huà工作室,她在我眼裏就是這種人。她不和你們明麵上反抗,但永遠不屈服。”

    “最終你們所有的強權都會化為泡影。”沈澤嘲弄地說,“什麽用都沒有,你們所有的逼迫和毆打——”

    他感到他握著的那隻手腕瑟縮了一下,沈澤用力捏著,讓她不要逃跑。

    年輕的他們一無所有,卻永不屈服。

    “——都一錢不值。”沈澤說。

    毀天滅地的朔風刮過天地,遠處的廣告牌被風吹得搖晃墜落,發出轟隆墜地的巨響。

    沈澤盯著顧遠川:“所以你和我談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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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天色陰霾,雲壓山脈,像是醞釀著一場大雪。

    沈澤那天像個傻子,他把錢包和手機——甚至書包,都落在了教室裏,管鑰匙的老師下了班,教室裏空無一人,門鎖得死死的,窗戶也嚴絲合縫。

    他拉著顧關山在外麵煩躁地轉了一圈,最終放棄了砸玻璃破窗而入的想法,認命了。

    “隻能坐公交車了。”沈澤摸了摸口袋:“大放厥詞真是要不得,你還不如跟他們回去呢。”

    顧關山笑了起來。

    沈澤又看了看顧關山,溫和道:“你的臉都哭花了。”

    顧關山沒說話,沈澤翻了翻謝真的櫃子,摸出了在他看來有點娘的歐詩丹護手膏。

    “這個應該……可以對付吧。”沈澤想了想,“總比再到外麵,教風吹一吹強。”

    然後沈澤在半明半滅的燈光裏擠了點護手霜,給她抹了抹臉上發紅皴裂的地兒。

    “你真厲害。”沈澤一邊抹一邊說:“哭成那樣了都一個字也不說,是被我帥到了嗎?”

    顧關山微微閉上眼睛,沈澤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她的眼睫毛,還有上揚的漂亮眼尾,沈澤用護手霜笨拙地擦了擦,她的麵孔又白又俏,皴了也好看。

    然後沈澤將謝真的娘炮護手霜丟回了櫃子,帶著顧關山出了校門。

    寒風凜冽,土都凍了上,石頭結霜,花委頓進土地裏。

    126路車來了,顧關山凍得瑟瑟發抖,車裏空曠,卻氤氳著一股烤紅薯和煎餅果子的味道,沈澤在後排占了個座位,風聲呼地刮過,像是要從公交車這鐵禽獸的身上刮下層肉來。

    顧關山無措地問:“……怎麽辦呀?”

    “先送你回去。”沈澤說,“我明天和他談談,不要怕。”

    顧關山沒有回答,隻是朝沈澤旁邊靠了靠,車廂裏空空曠曠,轟隆隆地顛簸著車裏的引擎,駛過冰封的海岸線。

    顧關山說:“我覺得不會這麽簡單……”

    “我也覺得。”沈澤說。

    窗外風夾著暴雪,吹得整個車子都在搖晃,司機一個急轉彎,幾乎擦了個滑兒。

    然後沈澤低頭強吻了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