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葫蘆街旁。

    此時剛過春分時節，大約因為這個原因，大清早的風就已經歡快的吹起來。街上有一家看起來有些年歲的客棧——一如客棧老板那上了年歲的臉龐，盡管他本人堪堪不惑。老板原姓範，但自從繼承自家老爹這號稱祖傳的老字號客棧後，範姓卻很少再用，即便偶爾提起…

    “老範頭，杵著腦袋幹嘛，還不趕快給老娘開門去！”

    又聽到這聲深惡痛絕的“老範頭”，自認還身處壯年的老板憤憤不平地披著一件青袍去拆門板…該死的，這本該是夥計幹的營生。

    說到此處，卻是老板的一件傷心事了。某日，老板在街上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眼見他手腳還算伶俐，又念及自家店裏還缺個夥計，本著“絕不浪費”的做人準則，難得大發慈悲了一回將這乞兒帶回了客棧，誰知這小兔崽子不知為何投了家裏婆娘的眼緣，沒多長時間便被其視若己出…於是老板的家庭地位不出意外的急劇下降，如今連拆門板這等活計也被迫攬到了身上。

    悲涼的老板已經不知多少次的感歎:“真是自作自受啊”！轉頭看向店裏，不用問，凶婆娘又在給那臭小子洗漱了，這等待遇便是自己新婚燕爾之時都沒機會享受，卻被這外來的破落小子捷足先登了！怪不得隔壁豆腐坊的老豆腐逮空就說“這世道啊，好白菜都讓豬給拱了”，邊說邊還不忘偷瞧街上那些個身形窈窕楚楚動人的小娘子…尋常男人對待沒有交集的女子尚且如此，可如今，被拱的卻是自家媳婦啊！不過隨即想到一大一小二人在一起的場景:一隻小猴在一頭赤毛豬的身上蹦躂，老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咳…再如何自己媳婦也吃不了虧啊！這下心理平衡了。

    平日精明的老板此時卻沒有想到，老板娘的確是吃不了虧，可老板這頭可就難說嘍~

    門開，屋內登時大亮，陽光布滿老板笑mī mī的臉龐。老實說，老板雖然人生老相，但長得著實不醜，乍看不出奇，卻是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抿著嘴微笑時，眯縫著的眼睛裏總能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不然他如何能整日賣弄說“小店一半的客源都是本老板招攬而來的”呢！

    這時從堂後走出一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麵容略黑，相貌清秀，一身利落的夥計打扮也就罷了，一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眨呀眨的，漆黑的瞳仁滴溜溜的轉，一看就是位不安分的主兒。

    “老板，您請早嘞”！一邊說著一邊給老範作揖磕頭。

    這少年便是那撿來的乞兒了，出乎意料地是稍加打扮之下立時如那藏玉之石褪盡石衣一般靈秀盡顯，親眼目睹這一幕的老板娘立時喜不自勝，當場便要收作義子，起初埋怨男人大街上亂撿東西的小心思早就丟到不知哪裏去了！

    這小子倒也聰慧，雖然深得老板娘幹娘的喜愛，卻也絲毫沒有恃寵而驕的作態，對把他領回店裏的老板甚是尊敬，進店以後的這兩年幹活也夠勤勉。老板娘這些都看在眼裏，再加上夫婦二人一直膝下無子，無法得享天倫，於是對待這義子當真是沒話說。老板平時發牢騷歸發牢騷，可看到媳婦的歡喜勁兒也暗自欣慰不已。

    老板看了看頭頂“福來客棧”的陳舊牌匾，瞥了一眼那個礙眼的小子，道:“起來吧，不然待會那婆娘又要說我刁難你了”。

    “怎麽會，若不是老板您把我帶回來，小的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裏待著呢！”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看著一旁低眉順眼的臭小子，老板也不好再板著臉，緩聲說了句“別站著了，準備開張吧。”就起身往櫃台走去。

    “好嘞”！小廝喜笑顏開地應了…

    背過身的老板卻沒注意到，身後那個從路邊撿回來的少年臉上的笑容與他平日裏簡直如出一轍！

    這時從外麵走進一個人來。

    “小二，上酒！”

    大概是由於武力奪政的緣故，自奉陽王朝開國以來，尊古之風已大不如前朝，以本朝皇帝為首的皇親國戚、大臣貴胄們除登基、祭天、上朝等寥寥幾個正式場合外，俱是按照個人喜好以涼莽之風穿衣佩戴、玩耍娛樂，這也使得許多舊俗漸漸消失，而此地《永安縣誌》中所載“釀酒拌酷，移花接木”的春分日便是其中之一。因而才至春分便有人大清早來喝酒，不禁讓掌櫃的暗自嘀咕:“難不成是個尊崇古禮的刻板家夥？”但一轉念就拋開了這個不著邊際的想法，先不說眼前此人風塵仆仆，明顯趕了一夜的路，即便是個尚禮之人…誰會來他這個酒無佳釀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店裏作甚勾當？

    方才“友好交流”完的二人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大小腦袋湊在一起不約而同的轉著同樣的念頭:“這麽早就有生意了？還是大早上來喝酒的？”

    “管他是何人，隻要有錢付賬就行！”

    自覺料想透徹的老板揮手招來旁邊仍是一頭霧水的小夥計，吩咐了幾句後便悠哉悠哉的背著手踱步回到櫃台。

    小夥計依言為客人送上酒水，將桌椅板凳收拾齊整之後卻忍不住躲在櫃台後睜大眼睛向堂前悄悄打探著。

    這位“不速之客”顯然沒有把爺倆的詫異放在心上，將身上的佩刀置於桌上才輕呼一口氣，不過似是剛完成一件極為得意之事，雖然周身上下被這一路顛簸糟蹋得不成模樣，麵上卻一派欣然滿足之色。

    老範看著旁邊這個眼睛裏充滿好奇的小家夥，心中納罕，這小子幼時便流落江湖，按說什麽樣的人和事沒有見過，怎會單單對這落拓之人如此上心？便問道:“小二啊，這人有何出奇之處麽？”

    小夥計雖然將大半注意力放在不遠處的陌生人身上，但做這活計要的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何況打小又在街坊間混跡已久，這渾身的機靈勁兒可不是白來的。轉過頭笑眯眯回道:“老板，小的現在叫範艾，可別再叫錯了，幹娘會不高興的！”

    老範撇撇嘴，不置一詞。

    乞兒被老板娘認作義子後，自然便跟了範姓。至於以艾為名，則是老板娘念及義子自小孤苦無依，而艾字是草與叉相合，取“自此不再賤如草”之意。老範當時酸溜溜的刺了一句:“小艾…小二…還不就是當夥計的命！”結果被老板娘大發雌威，把他從店裏哄了出去…由此這範艾之名算是定下來了，老範也不再計較，幹脆來了個默認:反正你愛咋理解就咋理解，我就把他當小二使喚。啥？當我兒子？門都沒有！

    小艾扭頭看了眼老板臉色，心知雖有幹娘撐腰，但也不好讓老板太過難堪，於是解釋道:

    “小的雖然生於市井，但仍仰慕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所以隻要有幸見識俠士風采便…嗬嗬，讓老板見笑了。”

    老範心下釋然，臉上卻不屑道:“這算哪門子俠士風采，瞧這模樣，也不過是個討生活的漢子罷了，與我們又有什麽分別？”

    “難道老板您見過真正的俠士？”

    老範剛要得意洋洋的回答“當然見過”，後腦勺卻不知何時探出一隻手來，幹淨利落的扯住老範的耳朵，其速之疾、其位之準…當真有開山立派之風範！

    “他能見過什麽俠士，無非就是些個舞槍弄棒的花拳繡腿罷了，裝腔作勢倒是比誰都在行，說什麽俠啊士的就不靠譜了。”

    本來還一副惱羞成怒表情的老板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後就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誰家悍婦誰知道，這時候千萬不能跟她爭，即便嘴上略占上風手上也得不了便宜，再說這些年自己嘴上也沒勝過幾次…總不能像在臥房裏一樣用嘴去封吧！

    能夠讓老板未戰先怯，擁有這般風采的除了老板娘還能是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