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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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正峰頂,雖然居於這仙境的中央,仙雲繚繞之處,真上來卻並無半點出奇的地方。

    乃是一塊自來便有的光溜溜的大石坪,方圓十丈有餘,東向一塊石台突出來,石台上一口石質丹井,便是傳說之中古仙人凝練金丹之處。丹井不過二尺見方,黑魆魆坑坑窪窪,看不出有什麽出奇。

    石台旁邊,是一棵虯然大椿。

    這樹粗逾十圍,黑鐵般的根須抓進岩縫之中,樹冠華茂,斜生若一麵大旌,頂著山風覆蓋住整個石坪,樹幹黑黝黝如黑岩,枝幹扭曲,癭瘤遍身,似一條傷龍一般。

    自金露觀開基此樹便在,如今也不知道多少年月,卻仍然生機勃勃。

    “此樹是洪荒遺種,因其無用,故此存留到今,怕是有數萬歲了。”

    一支斜椏橫過石台,正呈在盤坐於石台丹井旁邊的至元真rén miàn前,真人以指扣樹,似有所感,對一旁服侍的兩個童子道:“我等人世數百,如電光石火,若是與之相較,徒生心傷也。”

    至元子一派至尊,和兩個侍藥童子講話,卻無半點端著,言語之中,如同道談玄。

    右邊那童子抓過一片葉子,發現那樹汁沁在手上,竟有一股莫名惡臭,聞之作嘔,連忙甩開,悄悄在石台上抹了抹手,道:“師祖,我們燒鉛打汞,每日裏不敢絲毫懈怠,到頭來卻也求不到一個千年的功果,一旦衰朽,身死道消,這修道這樣清苦,也不能十分長遠,那修的是個什麽?”

    至元子笑道:“羽清,你看這老樹,古來便有,他身俱惡臭,鳥蟲不來吃他,又不是良材,又做不得柴禾,刀斧都不加他的身,在這山間餐風飲露,無憂無惱,壽長萬歲,不有疾患饑饉之虞,不是好過天下道人千百倍?你可羨慕他?”

    羽清道:“師祖,這老樹不吃不喝,無思無想,又是長壽,倒也合了道家的真諦,卻為何我生不出羨慕的心思來?莫非我是沒有道性?”

    至元子搖頭道:“非也,羽清,莫言無道。若言無道,即先有道;若言有道,何為無道?”

    羽清道:“祖師這話,叫人好不明白?”

    至元子道:“道經曰:‘有無相生’。有‘無’方能有有,若連‘有無’也無,如何可以名之?其大椿也為道,乃天地之道,其為天地之梢末,生者如須發發生,敗者如須發謝落,又如天地之呼吸,其生也氣聚,也敗也氣散,故其生也不生,其敗也不敗。爾若隨之,渾然化於天地,固無生死破滅之憂,爾果欲隨之?”

    羽清道:“祖師說得好玄,我聽來有些明白,有些卻不明白了。”

    至元子笑道:“若是你覺得都明白了,反倒是不明白了。”

    羽清點點頭,道:“記住了。”

    至元子又道:“羽清!”

    羽清忙道:“在。”

    至元子道:“你上山來已有多少日子了?”

    羽清道:“回師祖,自承蒙師門將我與羽靈自引上山來來,山中黃葉已經八回。”

    至元子道:“那你年齒不小了。”

    羽清答道:“上山之時是六歲,如今已經十五歲了。”

    至元子點點頭,道:“於我門中道法可有渴慕之心?”

    羽清連忙叩首道:“師門於我恩同再造,願於山門之中參悟大道,求師祖慈悲,指定一位恩師,定當竭心侍奉,不忘恩德。”

    至元子笑道:“你想要個什麽樣的師父?”

    羽清叩首道:“隻求有個懂道德的師父指點迷津,不敢有非分之想。”

    至元子道:“我五百年前出家入道,上山之後便隨師父燒鉛打汞,參悟非常,隻覺自己道行淺薄,不堪授人。後來師父仙去,我於大道之中日夜苦悟,不覺二百餘年又過,今日方才想起未曾有傳承之人,思之念之,便覺得此是一樁遺漏。”

    至元子又看著羽清道:“你上山已有八載,我觀你確實是有機緣的人,心也堅定,可堪造就,可願意承襲我這一條法脈?”

    金露觀自有收徒的規矩,羽清羽靈這些收留來的弟子,實際上入觀之後,都是道童,並非弟子,幹些雜活兒,有口飯吃。待到年紀一到,便會被送下山去,或者實在戀戀難舍,便山中留作火工。而倘若要入山門,便得是各個師傅平日觀察,如是有靈性,看得滿意了,道童本身又願意,兩廂情願之下,便能拜師,收入門牆,傳授道法。

    羽清在地上聽得渾身顫抖,那裏有不願意的,連忙重重的扣了三個大頭,口稱師父。

    至元真人撫須一笑,伸手蓋在羽清天頂之上。

    羽清登時隻覺得神魂一晃,被一團暖流裹著,忽然衝出身殼,飄飄然遊於無盡虛空之中。

    卻見到虛空之中星辰浩瀚,每一顆星都大到無邊無際,羽清隻覺得自己的精神在這星辰麵前,如塵埃也似。但無數星辰在虛空之中流動旋轉,又聚集成團團,無數星辰卻又組成那星雲中的一點塵埃。星雲團團,散布滿虛空之中,卻又似無數塵埃。

    那虛空流轉,星雲幻化聚散,此起彼伏,星辰在其中,生滅變化,閃爍如同夏日螢火。

    忽然,羽清的神思一晃,便感覺自己嗖然漲開來,化為了虛無,便在這一刹那,又覺得自己猛然化成了整整這無垠的一片星海。

    虛空浩瀚,變幻無邊,偏偏羽清又能盡觀無盡虛空中的所有星雲,所有星雲中的無量星辰,乃至無量星辰中的無窮塵埃,都變為自己的身軀血肉,乃至思維,神念變化之間,從整個無邊星海,到星海之中的每一顆塵埃,俱都清清楚楚,無半點阻滯。

    呼吸之間,星河流轉,無窮無量的星辰隨之轉動、衝撞、融合、消失、生成。

    這般之下,羽清隻覺得神魂在這虛空之中,先是極大,卻又極小,極大極小之間,神魂顛倒,似要迷失其中。

    這時忽然聽到耳旁一聲輕叱,隻覺得嗡的一聲,仿佛神魂震了一下,冥冥之中似乎與一個渾然巨物撞了一下,隱隱約約渾然巨物上一點東西流入他的身體中,似乎一點星塵,又似乎一絲清氣,而後又沒有了蹤影。

    羽清一時驚醒,卻聽到耳旁至元子的聲音在耳旁緩緩道:“你看到什麽?”

    羽清道:“弟子看到自己化為無盡虛空,浩瀚星辰,生滅無窮。”

    “這星辰比之於你大無量倍,而星雲又無量倍,然後虛空,又無量倍。然則你於此處,盡覽虛空,乃至上下左右無邊無量虛空,半點無礙,是何道理?”

    羽清道:“應是祖師為我護法,方能遍觀宇極。”

    道人搖搖頭道:“我隻是將這虛空現在你的麵前。然宇極無窮,生滅變化,你能遍觀,無一障礙,應知在你身之中,有物至大,乃至於能遍布容納這上下左右,無窮虛空。”

    羽清道:“那是何物?”

    道人笑道:“此是我,亦是道。”

    羽清還要問,道人卻對他笑道:“我已將我神念遊曆上下虛空,所觀想無量虛空形象化作一點印記,為你作虛空印,你若能參悟,便算是入了我門中。”

    羽靈比羽清要小上虛兩歲,雖然未被收入門牆,此時也為羽清高興,悄悄給他比劃手勢,向他賀喜。

    這時石台下麵,已經聽到遠來的人聲,至元子便點點頭,對羽清道:“你不須多禮。”

    說罷伸手輕輕一托,羽清身子便坐到旁邊。

    下邊桌案上擺下仙果瓊漿,不多時便有道人從山下來,陸續喧禮落座。

    左麵一眾道人是與至元同輩的五位道人,坐在席上。而後並排站著十數位道人,則是下一代弟子,再往下,卻是更小一輩的弟子了,各著袍加冠,手持法器,從石坪一直站到大殿。

    不多時,白露方晞,一個道士引來一個瘦高的道人,走上天頂來,至元子不動,下首幾個道人連忙迎客。

    那道人上前見了至元,躬身作禮道:“慶祝真人今日飛仙,貧道有禮!”

    至元真人座上回禮,道:“仲生真人有禮。”

    那道人又與其餘道人見禮,方才坐下。

    不多時,又有十幾人陸續到來,多是道人,也有兩個,身著官袍,卻是天城與郡府來的使者。

    又過了片刻,走上來四個道人,卻正是合生道人領著離離上人、玄元上人和長定真人上來了。

    三個道人和至元子見了禮,便落到座上。

    至元道人見到石坪之上,座位都滿了,點點頭,開口道:

    “陳某自八歲上山,承蒙師門厚恩,在此修行,以磨礪道心,打熬性命,掐指算來已有四百七十餘載。其中寒暑煎熬,水火煆煉,雖然守氣抱虛,修行不懈,但年來仍覺精氣泄去,有枯朽之虞。好在從前用功不輟,不曾虛熬歲月,朝采夕煉,日夜用功,不敢半日懈怠,終凝得大龍丹一丸。先祖師於龍上人曾凝煉此丹,服之成仙,飛升上界,可見此法實乃真實不虛之法門。如今道運衰頹,至元子雖然不才,願以身試此丹,追隨先聖,顯示盛相,重振中州道門根本,宣揚正法,激勵後來。非是至元子性好顯露,實為此心。”

    至元子說罷,天城使官站立起來,行禮道:“金露觀開朝以來便是大崇的柱石,曆代高真大德不絕。真人此言行,以身試法,振興道業,功業甚大。吾皇聞之,亦甚讚歎,命吾觀禮,詳細記錄,整理文字,勒碑銘記,以弘正道。”

    至元子回禮道:“多謝天使。”

    各觀的道人也都上來祝賀,又是一番行禮,至元子這才讓羽清將丹盒遞到手上。

    便是於龍上人當年打造用來盛放大龍丹的寶物。丹盒是紫金打造,四麵雕刻日月、星辰、山河、百花百草,重重符咒封禁,丹藥在其中,千年都能不失藥性,更能溫養丹藥,滅其火性,使之調和,實是一件重寶。

    道人將盒子啟開,眾人隻聽到耳旁一聲龍吟,頓時狂風大作,一道白光衝天而起,騰上半空,化為一條白龍丈餘,口銜一枚金燦燦的丹丸。這白龍半身在空中,半身在盒內,一身虛光聚成,牙爪麟角俱全,甚至連須毛都根根清楚。

    受這丹氣感應,白雲之上,卻不知道何時聚起烏雲來,連這萬丈高空的罡風都吹不散,灰蒙蒙往下壓。

    “白龍奉藥,好個大龍丹!不愧是外丹之中的絕品!今日得見著,實是福澤不淺。”

    就連離離上人這等高真,心堅似鐵,不為外物動搖,見到這大龍丹所化的藥龍真形,也不由撫掌讚歎,眾人更是嘖嘖稱奇。

    “此丹是陳某性命所依,百年采集,水火煆煉,隻為一真。今日合藥,血肉、精氣、魂魄皆盡拋舍,吾神依托此丹氣化形,成無漏之身,不死根本。如若不成,願隨此滅。”至元子說罷,脫去星冠,披散頭發。

    “大哉至元上人!”

    眾道人聞言,心神震動,俱都一齊起身行禮。

    至元子便伸手去摘那龍口中的大龍丹。

    “陳星河,你龜縮了一百多年,今天終於想清楚了?”

    至元子取丹,卻聽一聲冷笑,見得遠處,虛空震動,一條飛舟破虛空而來,停在二十丈外。飛舟十丈,通身琉璃,懸掛諸多寶物,光華遊動。船首一個白衣女子,提劍而立,白色衣袍被罡風吹得獵獵作響。

    眾人都吃了一驚,不說這飛舟穿越護山大陣,不驚起半點波瀾,單單說這金露觀是道門丹鼎派的領袖,至元子的服丹之禮上,沒想到還有人敢來造次。要知道正道之人多少給至元子一些情麵,若是魔道,中州之地,正道昌明,魔道中人也萬不敢如此現身在眾rén miàn前。

    羽清抬頭去看,卻隻見到朦朧一片,那女子什麽模樣,他卻一點都看不出來。雖然眼中明明見到一個女子模樣,但要去想,卻怎麽也分不出來,一刹那隻覺得頭疼欲裂,慌忙把心思排出腦中,方才好些。

    至元子將法劍收回,抬頭看向女子,道:“明素,你是來阻我的?”

    女子在船首放聲大笑,道:“我是問你想清楚了沒有?”

    至元子望著她,歎了一口氣,道:“想了一百多年,該想的已經想清楚了。”

    女子笑聲忽地停住,咬牙道:“好,陳星河,你好!”

    至元子道:“百年歲月,不過電光而已,如此一看,生死之期卻不那麽重要了。今日你既然來了,便請觀禮吧。”

    那明素銀牙咬碎,卻生生按捺下來,鼻孔中哼了一聲,卻隻冷冷立在飛舟之上,不說話了。

    至元子便不說話,伸手將龍嘴中的丹藥取下來,張嘴吞服下去。

    卻見那金丹一入口,白色的龍形藥氣長吟一聲,也嗖然衝進至元子的嘴裏。

    卻見至元子麵色陡然變得脹紅,渾身衣袍鼓脹,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陡然張開,白氣激射而出,一頭青絲倒飛起來,宛如旗子一般。

    藥氣竟然壓製不住,自毛孔中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