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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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正峰山崖邊一個小院中,晨曦剛收完露水,日頭便有些燎人了,老道士藏在樹蔭下,一邊摸著黑白子自弈,一邊不時將旁邊陶碗裏的炒豆子摸出來一顆扔到嘴裏,嚼得哢哢作響。

    身側一個穿著青衣的道人束手而立,輕聲報道:“師叔祖,前日白屏瀑下的老樹一夜全熟,打下來清涼果有六十五顆,守樹的黃蓬師弟問師門可有處置?”

    那老道人聽了,道:“清涼果清心去燥,食之不昧,於打坐修心最是有益。你便照著之前的規矩,每峰送上去兩個吧,餘下交到宋羚雲那裏,其他山峰有人多要的,說清緣由,登記領走便是。”

    道人聽了,應道:“是,師叔祖。”

    猶豫了一下又道:“清涼果乃是修行人打坐修心之物,禹上峰也送嗎?”

    老道士聽了,摸子的手當空停了一下,看了下首的年輕道人一眼,道:“一樣吧。”

    那道人被老道士一眼看過去,仿佛看了個通透,登時背後冷汗直流,連忙低下頭去,應道:“是,師叔祖。”

    那道人退去,老道士搖了搖頭,自語道:“若心火上升,豈是區區清涼果能壓得下的?”

    青衣道人自沒有聽到這話,別了老道士,便去白屏瀑下取了清涼果,當著守樹道人黃蓬的麵用木函封了,加上書信,著白鶴給各峰送了去,金露觀二十四峰,並不是每座山上都有支流,有長老的其實是十八座,故此每峰送了兩個,還有近三十個,兩人便又將餘下的果子清點封好,道人對黃蓬道:“師叔祖交代送到宋羚雲師兄處,由各峰有需要者登記取用。”

    猶豫了一下,又將封條啟開,挑好的取了兩枚,道:“洞玄老師祖近日觀察mó yù,尤其勞目,此果甚能清涼眼根,我留兩個與師叔祖祖調理。”

    黃蓬道:“理當如此,還是師兄想得周到。”

    便又去房中取來一個木函,將這兩個果子封了,卻瞥見旁邊還有一個木函沒有送出,問道:“咦,還有一函未曾給出呢?”

    青衣道人道:“此函本是給禹上峰留的,我當親自送上去。”

    黃蓬道人點頭道:“師兄倒是有心了,那禹上峰本是至元掌門一脈的修行處,自至元掌門歸虛,沒有留下傳承來。原本山上的師兄們陸續下山,如今山門中隻剩下一個羽清師弟了吧。”

    青衣道人點頭道:“是啊,羽清師弟被滅絕神光傷了經脈,已於修行之路斷了根基,師伯之傳承自此斷絕,令人嗟歎。”

    黃蓬也隨聲道:“都這些年了,禹上峰雖然隻有一人,但每年山中出產的果蔬丹藥,天材地寶,藥王閣中出爐的丹丸,師長們都依樣給禹上峰送上一份,隻當師伯還在時的情景一樣。但有些話我也隻對師兄說,時事變遷,這些年魔跡日頻,山中眾師兄弟日夜修煉,力爭提升修為,應對魔劫,那些於修行有益的丹藥靈物之類,實在是應當多往要緊的去處使用,也不知道師長們作何考慮的?”

    青衣道人聽了,道:“師弟休作是言,師長們自有道理,我等不要太多置喙。”

    黃蓬連忙點頭,道:“此話隻對師兄說,不敢在他rén miàn前胡亂言語。”

    青衣道人道:“今次我親自將清涼果送到禹上峰去,也順便問一問羽清師弟今後的打算。”

    黃蓬聽了,點點頭道:“也是師兄才操這許多的心。”

    青衣道人笑了一笑,袖子將木函卷起,一頭白鶴便從雲中長唳而來,道人跨上白鶴,與黃蓬道人道了別,那鶴雙翅一撲,箭也似的飛到雲霄之中去了。

    飛了半日,見得一座山峰突出雲間如鷹喙,青衣道人便馭鶴下了雲頭,落在山腰之上。

    驅走了白鶴,道人整理衣冠,慢慢從一條頗有些雜草的石砌小道上往山上走去。走了片刻,卻見路轉林間,出現一座觀院來。

    觀院不大,有些破舊了,但還算整齊,從門中穿過,便是一座殿,殿**奉著原始天尊並諸天道尊像。道人自腰間拿出拂塵來,將四周掃了一遍,又取出帶來的果子供在像前,方才往殿後走去。

    殿後是一片廂房,道人卻不再停留,徑直過了廂房。

    卻是一片桃李林,時值夏日,正是桃香李香,林中果實甚是可愛,道人便摘了一個桃子,慢慢吃著。

    越過桃林,見得一片山崖,崖上一條瀑布白龍也似飛流下來,落到碧玉般的一個池子中,冷氣撲麵而來,山崖下麵,是一個山洞,洞前正築著一間土房。

    道人來到房前,房門正開著,裏麵一桌一床一櫃而已,桌上放著一盞油燈,一旁的匣子裏放著幾本書,是些道經。再看屋外,搭了個灶台,放著一個陶鍋,幾個碗筷罷了。

    灶台邊一個水缸,注滿了清水,道人自旁邊取了瓢兒,舀了一勺水,隻覺的清甜入肺,十分舒服。

    房中無人,道人將眼光看向外邊,遠遠的卻見到一片水田,正是稻子抽穗的時候,碧油油長得十分整齊。中間一個人影正在其中貓腰拔草。

    道人也不急,便在門前坐下,慢慢喝著清涼的潭水。

    等了片刻,卻見田中的人上了岸,往房前走來。

    這人身量頗高,但卻有些佝僂,酷暑之時赤著雙腳,卻將一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頭上也是帶著黑紗鬥笠,走路之時雙腳一拖一拽,有些跛腳的樣子。

    “羽清師弟,長久不見了。”

    見那人走到房前,道人便起了身,上前招呼。

    那人這才看見家中來人,道:“是察幽師兄,不知道師兄來了。不好意思,師兄久等了。”

    “哪裏,不速而來,打擾師弟清修了。”察幽子笑道:“酷暑難消,師弟又有熱毒在身,不宜多往田地中去。”

    羽清道:“門中道人許多自耕自食的,我沒有別的用處,還有些氣力,種些米糧不成問題的。何況再熱也受過了,這夏日的暑氣不算什麽的。”

    “唉。”

    察幽子歎道:“難為師弟了,也是天妒英才。”

    說完,將懷中木函拿出來,遞給羽清道:“今年清涼果成熟有六十餘顆,師叔祖著我給各峰都送去兩顆,這是禹上峰的。”

    羽清靜了一下,伸手將木函拿在手中,道:“多謝師兄了。”

    察幽子見羽清將木函接過去,停了一下,隨口道:“師弟情形如何了?心脈中的傷勢可曾好些?”

    羽清道:“近來要好些,隻是丹田之中依舊引不出氣來。”

    察幽子並不說話,良久道:“那女煞星的滅絕神針十分厲害,是個難解難破的法門。山門這幾年為魔劫之事頗費心神,許多同門都在苦心求索,故此對師弟和禹上峰頗有照顧不到之處,師弟見諒則個。”

    羽清不去看察幽子的眼睛,隻將木函放在桌上,道:“師門諸多照顧,羽清銘記在心。”

    察幽子聽了,輕歎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為兄先走了。”

    羽清道:“恭送師兄。”

    察幽子便不多說,出了門,招了白鶴,雲中去了。

    羽清見白鶴雲中飛去,良久佇立不動,回頭又看看桌上的木函,猶豫良久,終於將木函拿在手中,啟開便看到兩顆清涼果大似雞子,色如天青,通透如玉。那清涼果散發一股淡淡的香氣,聞到便從腦海中生出一股清涼之氣,自天頂而下,如泉水澆下,一切雜念盡銷,生出無窮安寧清靜之意。

    羽清聞了一下,又將木函封好,放回桌上。

    慢慢的見得天色昏黃,昏黃又漸漸隱滅,周遭蟲聲四起,羽清便取了一把米,淘洗幹淨,放在陶罐中煨著。

    這才將一身衣服脫了,在寒潭中洗漱一番,取了幹淨衣服換了,又將換下的衣物洗晾好,這時節那罐中的粥卻出來了香氣。

    羽清便洗了一把菜,放入粥中,又撚了一撮鹽攪拌兩下,從房中取來兩個碗,將罐兒用繩拴著,脅了桌上的木函,點起一盞燈火,出了房子,卻往山中走去。

    山路狹而陡,映著燈火糊成黑乎乎一片一片,羽清卻跛著腿走的頗快,不過半個時辰卻見樹影盡退,現出一個崖台來,一輪明月懸在虛空,照的滿地清霜,周圍涼風徹徹,人心似也安定下來。

    燈火被山風吹得呼呼欲滅,羽清便索性將它吹了,就著滿地清光向那山崖走去。

    崖台前麵是一塊挑著的巨岩,宛如鷹喙突入半空之中,下麵卻是翻騰的雲海。一個白衣的身影卻正坐在那雲海之巔,由著山風將衣服吹得獵獵作響。

    羽清走上巨岩,離著那身影三步之外,將粥罐和瓷碗放下,又從脅下拿出木函,放在一旁。

    陶罐中的菜粥不甚多,將將兩碗,羽清自端了一碗喝著,道:“今日門中送來兩枚清涼果,此果能清心寧神,拔邪祛妄,是冥想之中的護念之物,我想著於你有益,便拿上來了。”

    “羽清,”

    那人未回過頭來,聲音傳過來,卻是個女聲,如鳴玉彈瓊:“我傷勢已好大半,想著這便要走了。”

    羽清聽了,端碗的手微微一顫,低聲道:“那便好了。”

    那女子道:“這幾年來虧了你照顧,自門中尋來各樣靈物,我方才能從那樣重的傷勢之中回轉過來。我也知你為我從師門之中拿來許多丹藥靈果,頗為難做。。。。。。”

    羽清打斷道:“說這些做甚麽。。。。。。”

    女子依舊沒有回過頭來,道:“我早已知道你的心意。”

    羽清聽了這話,心髒忽然猛地跳了起來,臉上便是火燒一般,但言語之中卻反倒不知道要說什麽,隻是沉默對待。

    女子卻道:“隻是我卻不能與你一起。”

    羽清聽了,心中猛然一揪,雖然他早已知道,故此不敢問,乃至於不敢稍稍觸及,但今日聽到此話從女子口中說出來,卻仍十分難受,好似心挖掉了一塊一般。

    他雖心中極度難過,但想到自己模樣,到底不曾在言語中表現出來,隻道一個“嗯”字。

    女子卻回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忽然笑道:“非是你想的緣由。”

    說罷,伸出一雙如白玉般頎長的手,輕輕伸到羽清麵前,羽清待要躲閃,但身子卻動不了,愣愣的讓那手將麵上的黑紗揭去。

    女子揭掉黑紗,卻見到臉上一隻眼睛已經隻剩黑魆魆的一個洞,耳朵也隻剩下一隻,半邊臉上赤紅如血,筋肉虯結,好似剝了皮一般。

    女子伸手摸在那可怖至極的臉上,羽清隻覺得指尖清涼,原本撲撲的心跳慢慢平複下去,心頭生出的難過、難舍乃至於一絲絲的憤然,都仿佛被那手指按了下去。

    女子將那臉從上到下輕撫了一遍,輕聲道:“修道之人不看皮囊外相,隻是我於最上道法早決定心,誓斷前生後世一切宿孽,一切已生、今生、當生情礙,皆如蛛絲過刃。”

    女子輕輕將手收回,道:“羽清,此種願心,甚大深遠,不可以世俗常理度之。”

    羽清聽了,默然不語,女子想了想,又伸出一個手指來。

    女子將目光注視在那指尖之上,不多時卻見月光之下,那指尖忽然散發出一股蒙蒙的光,羽清隻覺得滿地的月華忽然宛如流水一般,往那女子的之間流淌去過,不多時,一滴晶瑩的露滴便在那指尖凝結起來。

    晶瑩的露滴懸在比皓月更白的指尖上,散發出白蒙蒙的光,介於真實虛幻之間,唯有一身的清涼透徹,讓羽清卻似置身於寒潭之中。

    女子指尖一彈,那露滴便飛入羽清黑魆魆的眼窩中。

    羽清隻覺得一股冰涼之氣落入眼窩,而後眼前光華照徹,無數斑斕景象如潮水一般湧來,片刻後,又歸於虛無,但卻似有什麽東西埋進了腦海之中。

    女子道:“此是天目,上上資質之人,以無上毅力,查世間一切真假虛幻,曆曆往事,都盡數煉入眼根,數次兵解,反複生滅,方能修得。此目能照一切相,觀小如大,觀大如小;能破一切妄,觀實若虛,洞虛若實;能察一切往來,已生當生,無有不見。”

    女子說罷,轉過身去,邁入那萬裏從雲之中,雲海生濤,將她的身子托著,須臾遠去,轉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恍如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