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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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兄,當真決定下山去嗎?”

    道口,一身道袍的羽靈望著一襲灰袍,鬥笠黑布遮麵,隻露出一個眼睛的羽清,道:“山中再不好,也是個清靜的容身之處,如今世間紛亂,雲州之中,征戰不休,正宗隱退,旁門興起,你既沒有法力,又不善與人勾心,怕是難以安身。”

    羽清回頭,黑布裏眼睛看著羽靈,如今的羽靈,早脫去了稚氣,身軀頎長,麵容俊秀中透出英朗,舉止一派大氣,修行也勇猛精進,加上掌院至晟上人的關門弟子的身份,放在天下道門之中,也是人人稱道的青年領袖。

    而羽清因為當初被滅絕神針打入體內,經絡盡毀,人也半廢,休說道家神通,便是武林中的內家功夫,也習練不得。雖然托了羽靈的關係,山門裏得了道家神針靈藥,也不過將筋骨修補整齊,能橫練外功,雖然每日苦練,打熬筋骨,無數名家典籍堆砌,到如今頗有進益,在俗世之中,算是一流。

    但修煉一道,筋骨是最下的,不能煉氣,筋骨練得再好,也如無本之木,況且精氣化血,血氣又化濁,最是損費性命,卻是最為下乘了。

    加之每半旬便要發一次火傷,從內到外如同烈焰煎熬,苦不堪言。不過六年時光,這羽清便已經一頭灰發,形容衰朽,好似中年。

    當初至元子掌院時候,門中各人修心向道,弟子對神通並無太過的追求。但至元子服丹羽化之後這些年,迫於天下魔道日益猖獗,至晟上人掌院之後,觀中的無論選徒還是修行,便都以神通為先,心思上便有些唯力是尊的意思。門中諸人,尤其後生晚輩,神通法力精進,心術上也有些勾心鬥角,互相計較的苗頭了。

    想到此,羽清心中去意已定,對羽靈道:“今歲的稻子已然收完送到門中倉房去了,我想著我這副樣子,在山中頂多給師門做些種稻砍樵的事,不過虛熬歲月罷了。不如下的山去,過些凡人生涯,多少有些寥寥趣味。”

    羽清說著,腦海之中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來,他這番決意下山,何嚐心中不是抱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莫名想法呢?但他卻不知如何能對羽靈說起。

    羽靈聽罷,歎了一口氣,想到羽清的處境,道:“當初師伯要不是被魔君天暗害,師兄你本來應當是掌教弟子,風光並不比我現在差。若是那樣,你我兄弟攜手闖蕩天下,周遊列國,該多快活。”

    羽清聽了,歎道:“虧得了門內眾位師叔照料,隻是我卻給師父丟臉。”

    羽靈聽得兒時好友沙啞的聲音之中,頗有寂寥之意,心中唏噓,道:“也罷,你既然去意堅決,我也留你不得。今後天南海北,道心莫失。”

    兩人聊到此處,俱都默然,良久之後,羽靈自身後掣出一杆長兵,遞到羽清麵前,道:“此乃是昆朝開國之君自用之物,也是道門神兵,陽氣充溢,最善破邪,我特意去濟江江底為師兄打撈出來的,師兄你不修煉道術,靠著這柄神兵,一般的邪魔妖魅,也近身不得。”

    說是長兵,也不過齊眉之長,羽清接過來,將纏裹的灰布抖落,卻露出一節碧玉也似的青銅戈出來,這銅戈通體碧綠,細看卻又有些玉石般的光澤,上麵錯金雲紋,下首兩排四個金字,分別為“正陽”、“青罡”。

    “多謝!”

    羽清摸著銅戈,隻覺得其上隱隱顫動,似乎有呼喊之聲傳出來,他沉吟了片刻,還是沒有說出多餘的話,隻將灰布重新纏裹起來,背到背上。

    羽靈見羽清收了銅戈,便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袱,道:“這包碎金子你拿在身上,路上有些花用。道心莫失,謹記謹記!”

    羽清將包袱接過來,揣到懷裏,道:“我走了,你莫再送。”

    說罷,轉身便往山下走去。

    “魔道艱險,師兄為何下得如此決心我雖然不知道,也不知道此番放你下山是對是錯,但我終究是相信師兄的!”

    羽靈目送他身影下山,眼神中始終透出憂色,直到那身影不見了,仍沒有轉身。這時一個弟子騎鶴過來,稟告道:“師叔,掌院喚你去議事。”

    羽靈這才長舒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弟子,沉聲道:“我知道了。”

    腳下一跨,身形晃動,人卻已經到了雲靄之中。

    且說羽清,一人背著長兵,在山道之中走著。

    這條山道,他自幼以來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隻是此次,心境卻和往日不同,因此次一別,他看來終身也將不再來了,於是他緩緩而行,將道邊的景象都看清一些。

    他的身世和羽靈一樣,都是五六歲的時候,因為天資靈秀,便被道人從乞命的流民堆裏撿來,收入山門,俗世的父母是誰,他和羽靈,都沒有問過,也沒有去查究過。

    “羽清,羽清。”

    他沉吟道:“既然還俗,便取個俗家的名號吧。父母名姓已是記憶不得,祖師姓陳,則我也姓陳好了,就叫陳羽吧。”

    陳羽給自己取了個俗名,仿佛便與那高入雲端的山門剪斷了聯係,心中的鬱氣稍稍散了些,腳步便快了幾分。

    東扶山本是窮深之處,陳羽在山中一路疾走,走了十幾天,才走出東扶山,又走了三天,來到了屏山郡。屏山郡繁華許多,陳羽便在一個鎮上買了一架騾車,添置了一些行頭,一個人坐在車上,慢悠悠往北方走。

    走了二日,岔路兩條,立著兩個石碑,一個寫著“範陽”,一個卻寫著“祿春”。陳羽思量了一下,揮鞭一甩,騾子卻拉著車往祿春郡走去。

    往北祿春郡是西南大郡,比之東扶山所在的州郡,又要靠近中州繁華之處一些,騾車行了幾日,道路愈發平整,路邊的酒肆客店也越發多了起來。

    金露觀的道法,曆來著重性命。陳羽在山上清修時候,酒這一物,既亂性情,又害命性,門規對低代弟子照例是不能飲酒的,他自幼也不曾破戒。但下山之後,他接觸了此物,初嚐尚不在意,幾次沉醉之後,卻越發覺得此物實在是妙不可言,自此每日少它不得,後來索性買了許多,放在車上,要喝的時候便拿出一壇來,邊走邊飲,醉了便睡在車上,由著騾子牽引向前。

    虧得那一袋金子,陳羽不缺盤纏,一路走來,好酒壞酒,俱都嚐了個遍。

    這日車上酒水耗盡,陳羽到了路邊酒店打酒,待抱了兩個大缸回到車前,卻見騾車之上,正臥著一個紅衣人。

    陳羽聞得血腥氣,眉頭一皺,來到車前,身形上看卻是個女子,俯臥在車上,腰背之上,四五道傷口,長達半寸,血肉都翻開來,正潺潺流血。

    陳羽伸出手指,輕輕放在女子脖子上,氣息微弱。

    “你要死還是要活?”

    忽然車上原本一動不動,好似死了的女子猛躥起來,身子如狸貓般一繞,到了陳羽身後,一把bǐ shǒu就放在了陳羽脖頸上。

    陳羽果然不動,道:“自然要活。”

    “要活就聽我話,不然叫你身首異處。”

    女子狠狠道,但似乎說話牽動了傷勢,悶哼一聲,而後道:“你先把頭臉現出來!”

    陳羽站著不動,道:“在下形容破陋,隻怕嚇著姑娘。”

    女子聞言,狠狠道:“看來還是要吃些苦頭!”

    手中bǐ shǒu想去在陳羽脖子上劃些血出來,好恐嚇陳羽,不料手腕上使勁,卻隻覺得丹田一痛,腰背上的傷口飆出血來,登時昏死過去。

    陳羽手一甩,將bǐ shǒu從女子手中擰出來,女子失了依托,人便從陳羽背上滑落,重新落到車上。

    女子跌落,人便仰麵倒在車上,隻見她以輕紗蒙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和半個前額,雖然雙目緊閉,但眉如柳葉,額頭光潔,肌膚如玉,並無半絲瑕疵,她眉頭微蹙,睫毛顫動,頗有動人之意。

    陳羽盯了一會,伸出兩個手指,要揭去麵紗,但手伸到半空,想了一想,卻又縮回來。

    陳羽回身將車上事物掃到地上,將女子俯置,取出一包衣物將枕在女子頭麵下,撕開衣物,自懷中拿出針囊,以針法將女子流血止住,而後又拿出一丸丹藥,讓女子服下。

    片刻之後,女子幽幽轉醒,待要掙紮,卻發現自己渾身軟綿綿,手腳都不聽指揮,一絲力氣也沒有。再往周圍一看,發現自己正在一架行駛的騾車上,身上正蓋著一塊防雨的毛氈。

    “我用金針封住你的血脈,也隻能暫且止血,我手頭既無包紮之物,也無傷藥,待到鎮上,我請了郎中,再幫你包紮上藥。”

    陳羽飲了一口酒,對女子道。

    女子卻脫口而出道:“不要請郎中。”

    陳羽回過頭,道:“為何?”

    女子緊咬嘴唇,將眼睛盯住陳羽,陳羽見女子麵露驚慌之色,便道:“如果不請郎中,你這傷勢怕挨不住。”

    女子道:“這不用你管。今日我受了別人暗算,行動不便,你護我到羽山抱樸觀,到時必有回報。”

    陳羽喝了一口酒,淡然道:“你口氣倒大。”

    女子心中微定,這才發現臉上麵巾還在,心中暗道:“這個人還算講禮。如今看來隻有拖延一陣,等傷好些,再作計較。”

    想到這裏,女子便對陳羽道:“我懷中有金銀,到鎮上買來創藥和棉布,你來幫我包紮。”

    陳羽看了她一眼,道:“我不缺金銀,你無須試探我。”

    女子聽了,麵紗後麵臉就是一紅。

    陳羽待要說話,卻聽地上轟隆隆馬蹄聲傳來,連忙道:“你屏住呼吸,不要說話。”

    說完,伸手用毛氈蓋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