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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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庾山,萬木蕭索,山黑樹暗。漫天的愁雲,沉沉地低壓下來,小學校裏古老的臥槐,已經是一葉未掛,瑟瑟的秋風吹動殘條枯枝,呼呼作響。從門縫裏擠進的縷縷寒風,直刺的人渾身發抖。院子裏冷清的很,除了幾個覓食的小麻雀唧唧的寒叫以外,什麽動物的聲音也沒有。這給靜寂的校園更增加一層淒清。此時,林西平正傷情滿懷地給他的好友寫信,
自他來到庾山以後,他的三位好友,已經來過幾封信了,問訊他的情況,他因著境遇的不佳,遲遲不曾回信。在這清冷的黃昏,他的懷友的思緒漸漸地濃烈起來,“唉,舊友如我皆落魄。”他想,朋友沒有什麽不是,我為什麽總逃避人家!我們相互的傾訴,或許能撫平各自心頭的創傷!
他坐在書桌的前麵,鋪開信紙,飽含著濃情,將他們分手以後滿懷的苦悶一無遮攔地拋給他們了。寫到激動處,他的眼淚,就又紛亂地流出來,在桌子上紙上不分方向的濺飛起來。
三封信寫完以後,他又想起了方曉慧,前些日子,就是在從蒼野返回的時候,他曾繞道前去她的單位找她,她不在,托人去找,她捎信回來說自己忙得很,讓他自己先回去吧。他大約能猜出其中的大概了。
他是自尊心很強的人,不會強求人家的,他也不願意人家跟著他跑到這樣的小山溝了寂寞一輩子!他知道,方曉慧對於城市的熱衷眷戀,比與他是更加的強烈了,記得師專時期有一次他們出外散步,散到一處臨河的“嘉華現代”居民小區,正是初春時節,河道裏早已見底,白草雜蕪,唯靠岸一蜿蜒小流,淌著的盡是這小區的下水道排放進來的汙物,臭氣四處的遊蕩,蕩進方曉慧的鼻子裏,她忽然神秘地對西平說:“西平,你聞到沒,城裏的下水道的味道也比農村的好,裏麵有濃濃的洗發水的香味,可是我們鎮機關大院的化糞池,臭的跟豬圈一樣。城市啊,真是人類的天堂!”當時他是讚同地點頭的。
曾於中秋過後,一個周六的中午,郵差帶給他一封方曉慧寫給他的信,告訴了一件讓他心灰神滅的消息:他的大學裏的這位女友,他的戀人!美麗的師專校花,最近跟美術係的一位離婚教授談起了戀愛!——並且在言語中流露出她將有調入師專附中任教的可能。
他自前去找她那一次以後,就有了思想的準備,然而這次書信的到來,他的心裏總算踏實了,可也總還不是滋味。
“……唉,這該死的愛情!”
他將那信放在手指間揉捏著,他的心,已經沉重到了極點!
好久好久,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裏麵,蒙住頭大睡,他用這樣的方式來向這次苦澀的愛情道別!
他把寫畢的三信,規整地封口與粘貼郵票,並沒有匆忙寄出,而是又把自己裹進被窩裏,心灰灰地睡將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不覺天竟淒淒地下起雨來了。
他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忽然聽見他的肚子裏咕咕地叫,餓了,是該吃東西的時候了,他朝四周望了望,宿舍裏沒有什麽可吃的,他從被窩裏探出頭來,透過窗子,向外望望烏暗的天空,“啊,是這樣的晚了!恐怕連饅頭鋪的老王也會關門的了!”他於是緊張起來了,“沒東西吃,怎麽行呢?”他一骨碌爬出來,把掛在牆上的衣服取下來,忙忙的穿上,又從鋪底下掏了點零錢,拉了房門出來。
天黑如漆,四周一點光亮也沒有,老光棍兒傳達室的門嚴嚴地上了鎖,也不知道他逃到哪裏去了,學校唯一的手燈在光棍兒那裏也拿不出來,這黑漆漆的坑坑窪窪的羊腸路徑!況天還在下雨。唉!如若不去,……可憐這轆轆的饑腸!
“不吃是不行的,無論如何是要出去試一試的。”他想。
他摸黑打開大門,憑著感覺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庾山村正中心的一段看上去比較象樣的街上。
燒餅鋪自然是早已關了門,饅頭鋪的老王連同旁邊的商店也歇了業,是的,在這樣陰雨的暗夜,誰會願意在此守空?
“哎!怎麽辦呢?”他想,“難道就這樣讓肚子饑餓一個晚上?”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往回走,但又不舍地往四下裏看,他突然發現在不遠處李福興家小賣鋪的窗子裏有一盞電燈在那裏慵懶的閃爍,他斷定那裏是有人的,盡管他本人對李福興一家沒有什麽好感,但聽聽自己肚裏咕咕的叫聲,也顧不上那些了,況且他與人家並沒有什麽恩怨,拿錢買東西,如此而已。他沒多想什麽,急急奔過去。
他輕輕叩打著厚厚的門板,就聽到從窗子裏麵傳出來一個年輕姑娘的清脆甜美的聲音問:“誰呀?”
“我,”他趕緊回答,“我想買點東西。”
“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嘩嘩倒水的聲音,拿放搪瓷臉盆的聲音,伴著高跟鞋撞擊水泥地麵噠噠走路的聲響。
“別!……我還沒吃飯呢。”他的聲音很小,但足以能讓那姑娘聽到。
“還沒吃飯?都啥時候了,”她說,“那……你等一等吧。”
林西平頓時高興起來,不管怎樣,今晚總不會挨餓了!
不大會功夫,商店的門開了,一個挺拔俊俏的大眼睛姑娘站在他的麵前,黑色緊身寬領短袖上衣與淺藍的高彈力牛仔褲將她的全身凸凹的部分顯明地表露出來,她是剛洗過頭的樣子,濕濕的頭發濃墨似的披散下來,前方的頭發三七分的各攏在耳的背後,露出紅潤的麵龐與白皙的脖頸。她的身上頭發上更是有一種奇異的脂米分及洗發水混合的清香!那兩隻從烏黑的眼睛裏溢外出來的秋波,跟林西平的那滯呆的眼光一湊,可憐林西平的那一顆耗子般的淫心,便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兩條腿也很不爭氣地酸酥起來,他的耳朵裏似乎聽到自己心跳的咚咚聲響。他的嘴皮,動了半動竟沒有冒出什麽話語來。那姑娘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位秋雨打洗過的小夥子,立刻就含笑在她的臉上:他穿著工薪商店裏特有的如同霜打的胡蘿卜苗似的西服套裝,褲管高高地吊在半腿中,露出丈二的長腳和套在腳上的褶褶皺皺的革鞋,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隻是沒有頂上的紐扣,因此露了半個胸膛在外麵,雨濕的久日未洗的中分式頭發,光亮的如同擦了頭油一般,還有架在他高高鼻梁上那一副大大的高度黑邊眼鏡。這樣一種形容相貌,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落魄的文人沒有什麽兩樣!
那姑娘肯定是大動了她的善心,帶著溫和而貼心的口吻,對他說:“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有吃飯呢?”
“我……啊,在學校裏忙了一點事情,就將買飯的事情給耽擱了。”
“你是這裏的老師嗎?”
“是的,今年剛畢業分配到這裏來的。”
他的眼睛,開始一輪一輪的往靠在牆壁的貨物架子上掃,那姑娘的含笑的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林西平,誰也不知道她存有如何的居心,竟在這樣的小夥子身上打量得如此專心!直到林西平開了嗓子說:“我要兩包方便麵,還有……”的時候,她才把眼睛從他的身上移開,轉身去拿下兩包方便麵來,同時問:“你還要什麽?”
他看到最上麵的一層花花綠綠的玻璃酒瓶,立刻就回想起那酒的醇香來,舌頭底下津液滋滋地流出來,“在這清冷的孤獨的晚上,一個人細細的品上幾杯,是再愜意不過的了!”他想,“也可以暖暖我的身子,抵抗這寒冷的秋涼!”
“我要一瓶白幹,……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香煙。”他說。
她一一拿在他的前麵,看到她等待著他繼續吩咐的樣子,林西平連忙說:“就這些吧,就這些吧。”
那姑娘隨手取出一個大的方便袋子,將那一堆東西裝起來,林西平付了錢,低聲地說:“這樣晚了……打攪您……真不好意思的。”
“沒事的,沒事的。”她趕忙搖頭說。
他如同做錯了事情一樣地提著那袋子轉身出來,逃也似的離開那店鋪,在拐彎處,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驚奇的是,那姑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呢!林西平愈來愈興奮起來了,胸腔裏的那顆心似乎要跳出來似的,兩條腿不分方向的亂叉,腳也忘記了下麵是崎嶇的山路,竟給一塊凸石絆住,踉蹌了幾步,就在半空打一個轉,整個身子俯傾在道旁的柴堆草垛上了。幸虧是夜晚裏無人撞見。
他定定神,從草垛上爬起來,朝衣服上不著目的地撲撲幾下,幸而方便袋沒有離身,尤其是摔在草垛上,沒有大的損失,他自嘲地搖頭笑笑,放起謹慎的心,慢慢回到學校來。
滾燙的熱水浸泡著冒著香料味的方便麵,包著五香花生米的塑料袋早已敞開,饑餓的人,迫不急待地開了白幹的瓶蓋,嘴對了瓶口,仰起脖子咚咚咚下了幾口,咧開嘴巴,一個長長的“啊”字,肚子裏的千愁萬緒便一下子吐了出來,他隨手撚來幾顆花生幹米,填在嘴裏恣肆地嚼著,那一份貪婪,一份囂張,恐怕隻有像他這樣落魄孤寂於這一間冷清的小房子的饑餓人們才深刻體會到的!
連續喝了好大一陣子,那白酒在瓶子裏已剩了小半。他停下來,燃起一枝煙,濃霧滾滾地吐出來。一枝煙盡,另燃一枝,一時間,這一間不足三平米的小屋子裏塞滿了煙氣、酒氣以及方便牛肉麵的臊烘烘的熱氣。白酒下肚,酒力漸漸湧上來,整個人慢慢地朦朦朧朧輕飄飄昏昏起來,就如同自己做了駕雲的神仙,他眯起雙眼,長歎了一氣:“一醉能消萬古愁!”
然而,他又笑起來了,點頭重複道:“一醉能消萬古愁,一醉能消萬古愁!杜荀鶴也是落魄失意的人了,要不怎麽他就能發出這樣的感慨來呢?哈哈!今天的晚上,我也隨了他的心去了啊!”
他提起酒瓶,正要繼續喝下去的時候,他突然嗅到一股濃濃的脂米分的香氣,與剛才小賣鋪裏那姑娘的香味完全的一致!他把瓶子靠近鼻孔聞了聞,那香氣正是從瓶外壁上發出來的,他將鼻子貼在瓶壁上狠狠地嗅了一口,他的精神頓時振奮起來,那姑娘的麵容又在他的眼前清晰地現起來,——她的潑墨似的秀發,她的俊美的麵龐,她的白皙的脖頸和頸下的微微隆起的前胸!她的健美的纖長的細腿與乎聳在腿上的豐滿渾圓的高翹的後臀!……想到這裏,他的眼睛便覺**辣的鼓脹起來,嘴邊的涎水情不自禁流落到桌子上,他笑眯眯拿起煙盒,去再嗅它的外壁,一股脂香沁入他的心脾,嘴裏念道:“女人的味道。”隨即又去嗅盛有花生米的塑料包、方便麵的包裝層、方便包的提手……凡是那女子手觸過的地方,他都狠命的去嗅,每一處都散發著同樣濃烈的香味。“這是女人的味道!這是女人的味道!”他叫喊著,“可憐我到了這樣的田地,竟連這樣漂亮的農村姑娘也撈不到啊!這樣的一生,還有什麽意思!
“像這樣美麗溫柔的女子,從哪裏也不會看出她是壞人!竟有人還汙蔑她,無非是嫉妒罷了,我的眼睛可看的真的,她完全不是那樣的人,整個庾山的人們,這樣的汙蔑她們全家,無非是無能人的仇富罷了!她不是這樣的人,她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為什麽護著她?我為什麽在這裏自作多情!她一定是在鄙視我,你看她的眼神,他在懷疑一個大學生為什麽會淪落到這樣的山區小學裏,她在審視,她在懷疑,這一定是一個問題大學生流放在這裏了!
“就連一個農村的姑娘也輕視我!就連一個農村的姑娘也懷疑我!我是一個不被社會喜愛的人!我怎麽落到了這樣的田地!”
他堅定地舉起酒瓶,將那瓶口對準自己的嘴巴,咕咚咚把剩餘的白酒全部喝了下去!
他想起了方曉慧,想起她給他寄來的絕情書,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人家都不願意到這裏來,都擠往城市裏去,可我連一個鄉鎮的駐地都存不下,被人拋到這窮山僻嶺,這多見石頭少見人的地處,就連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也不情願留在這裏的。”他痛苦的搖搖頭,發瘋似的吼道:“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能一輩子孤苦地呆在這裏啊!我有知識,有文化,我還年輕,我幹嗎要留在這裏呢?人家農民工都可以進城去工作,我一個大學生,為什麽就到這裏來呢?我寧可不要這雞肋般的大學文憑,也要逃出這災難一樣的山村小學!……可是我怎樣可以出去呢?可是我怎樣可以出去呢!天哪,你告訴我啊!”
我的二十歲,這樣昏天暗地的二十歲!
他伏在桌子上痛苦的哭起來。
外麵的風雨,似乎更大更緊了,風吹雨滴,敲打著殘破的門窗,冰冷的寒風,亦恣肆地從門縫裏擠進來,搪瓷碗裏泡著的方便麵漸漸地膨脹起來,溫度漸漸地低下去,林西平再也不想吃了,他昏沉沉地搖晃著身子站起來,沒走幾步就摔倒在他的鋪蓋卷上,之後他再也沒有站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