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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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蹬上鋥亮高跟皮棉鞋,兩手揣進鵝黃的“寒思”羽絨服的斜插口袋裏,仰著不屑與人們說話的高貴的頭,悠匆匆往學校走去。
寒嗖嗖的初冬,少有人在風裏走,高高的廟門酷似張著的黑洞洞的大口威嚴地聳立在那裏,孩子們散學各自回家去了,校園裏靜寂下來,李若鳳在大門對麵的白楊樹底下頗徘徊了一陣子,瞅瞅四下裏無人,倏地就跨步進去了。
進了校門,她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她第一次與林西平這樣的大學生接觸,也盡管早有思想的準備,但臨了現場,總有些心慌意亂,她先就慢下步子繞著那棵蒼枝虯勁的古槐踱走了一周,以此穩定一下她的飛動的情緒,同時在四下裏張望,看看林西平要從那個方向突然地現出來。
可是院子裏什麽動靜也沒有。她好生的奇怪,仔細看看老光棍的傳達室,門鼻子上掛著一把大鎖,想必是早已溜出去了,“這倒是一件好事!”她想,“省得他在這裏問長問短,最好是今天整個下午的不回來!”可是,不見林西平的人影。她卻很是失望,“難道他又回他的老家去了?”她搖搖頭自語道:“不可能的,上周他剛剛回去一趟的,不會這樣近時間的又回去了。那麽,他究竟去哪裏了呢?”
她轉悠了前排的所有教室,就穿過前排教室跟辦公室中間的過道,向著後排的教室走去。
後排教室的最東頭就是林西平的宿舍,她仔細地打量一番那一間小小的低矮的屋子,她的心就突突的跳起來了,因為那間小小的宿舍房簷下的半截煙筒裏,正有縷縷地青煙悠悠地冒出來。
“他大概就在裏麵!他可能在裏麵吃飯,或者備課,或者看他的書,或者……可是他沒有出來,我怎好就直接地進去呢?唉!”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有一棵古老的臘梅在林西平的宿舍門前光著身子靜靜地臥著。
“過去賞會兒有枝無花的臘梅吧。他也許聽到動靜會出來的。”
她這樣想著,便邁開步子,朝那亂枝嶙峋的臘梅古樹走去。而她的那雙眼睛卻一直盯著林西平宿舍的那一扇破舊的門。
但是事實真的讓她掃興!那間宿舍竟也嚴實地上著鎖。
她的緊張的心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原來這家夥壓根兒就沒有在裏麵,可是他到哪裏去了呢?”
“唉!看來我今天是白白地操心半日了!”她很失望地想,“還不知道人家有什麽想頭,自己在這裏瞎著急呢。”
她迅速走到林西平宿舍的門前,把臉靠在窗欞上拿眼睛向裏麵看:簡陋床上的單薄被褥,一件黃色軍大衣掛在牆上,一張書桌,堆得亂糟糟的,一隻小火爐靜臥在牆角下麵,臉盆架旁邊的窗台上也堆滿了書,床下橫著一個大皮箱,其餘的東西,就再也沒有了。
“唉,知識分子總逃不掉他們的清苦!”她歎了一口氣,那顆心也同情似地悲涼起來了:“一個年青青的小夥子,孤苦伶仃地過日子,又沒有家人親戚在這裏,真的為難他了。”
感傷心酸以後,又生出一絲淡淡的憂傷:“唉!我在這裏自作多情!人家也許是暫時在這裏呢,說不定明年會離開這裏,調動到其他的地方去呢。”
想到這裏,李若鳳忽然就橫下一條心:“哼,反正聽周校長說他還沒有對象,趁你還未調走之前,我會想辦法將他拴住。”她自信地朝著枯臘梅神秘地瞪瞪她的美麗的大眼睛,複又回過頭向著林西平的屋子裏望時,就聽到大門“呀”的一聲關閉過去,旋即聽見林西平的一聲輕輕的咳嗽,她的心登時就咚咚地跳起來。
然而她馬上換起初來時候的角色狀態,挺胸方步地繞著那光禿禿的臘梅樹細細地欣賞起來,她的如春風拂過似的溫熱的臉上,漸漸地泛起一層紅潤顏色,她知道,她將要麵對的,就是她所朝思暮盼的!
“啊,你……來了?”林西平看到她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吃驚地問。
“哦。”在她回眸應答的那一瞬間,看見林西平手提兩個燒餅,正瞪大眼睛看著她,她頓時局促地問道:“才回來啊,還沒吃飯?”
然而,在李若鳳回眸的瞬間,林西平分明地看見了她的美麗的眼睛,那一雙漂亮的眼睛!那一天晚上的芳香,似乎更濃烈地飄進他的心房來了。
可憐他的心!那一顆不爭氣的心,跳動的聲響足以讓他的耳朵聽見。
“是,”西平說,“燒餅遲遲打不下來,等的人很多,所以……好在人家擠出兩個給我。”
他對著李若鳳訕笑笑,過來開了宿舍的門,招呼她說,“進來坐吧。”
李若鳳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進他的宿舍。
林西平忙倒了一杯熱水給若鳳,“條件鄙陋,您且喝一杯清水吧。”
李若鳳趕忙接過來,親切地說:“啊,謝謝,先不用管我這裏,你先吃點東西吧。”若鳳對著他說。
“啊,沒關係的,我將火爐整整,讓暖和暖和。”西平說著,拿火鉤子整拾一番,不大會兒工夫,爐裏就漸漸地旺燒起來,爐火像鬆濤一樣的嗚咽,熱脹著的煙囪啪啪作響,蹲在火爐上的水壺也吱吱地有了聲響。
整個小屋子開始漸漸溫暖起來,林西平洗手之後,坐在火爐旁邊,拿出剛買來的燒餅,一個咬在自己的嘴裏,另一個遞與若鳳說:“你也吃一個吧。”
李若鳳擺手回絕道:“你趕緊吃吧,我已經吃過了,都什麽時候了。”她用眼光掃了他的小書桌,“你看,你這裏亂得很,我給你收拾一下吧。”
“不麻煩你了,待會兒閑了,我自己收拾吧。”
“快不要這樣說,在家裏我也是習慣整理收拾的。”
她的確是理家的能手,她的麻利整齊,幹淨有序讓人一眼就看的出來。
李若鳳收拾完他的書桌床鋪以後,隨手從書桌上拿起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翻開看起來。
其實,李若鳳的看書也不過虛同擺設,在這樣的狀況底下,她的心能夠踏實地融會到小說裏麵去?
林西平本來也是不善言談的,他吃完燒餅以後,又燃起一枝煙卷,靜靜地吸著,不時用那柄小巧的火鉤子,敲打火爐的底箅子。
“我知道你分配到這裏來心裏不好受,可你也不用作踐自己啊。”李若鳳突然說他。
“啊……”林西平張大眼睛,“沒,沒有。”
“還說沒有,你在庾山的這些時間裏的,我都看見了。”
“哦。”林西平應承著,聽她下麵的話。
“自從你分配的這裏來,就知道你經常到河邊的橫光梁石上去悶坐;你丟魂失魄地去挑水買飯;你到山上去的憂鬱的目光;我都看到了,那天晚上,你空肚子喝了很多酒,醉到第二天都不省人事,我聽到後很內疚,不該賣給你酒的。你說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
“哦。”林西平把眼睛看向她,十分的驚奇。
“其實我暗地裏看著你呢,……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可我一直羨慕大學生,你一來到這裏,我就一直……”李若鳳紅了臉,沒有說下去。兩隻勾魂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林西平的臉,林西平的身上似乎有層層的熱浪從心底裏湧出來,“在這荒山野嶺,難得有一個掛念我疼愛我的異性的心在這裏!她其實是一直默默的關心我體諒我的啊!”他的感動的情緒,化做了一行溫熱的眼淚,悄悄的流下來了。
他哪裏知道,這一切都是她聽了周校長的介紹後自己編出來的。
李若鳳看到這裏,慢慢放下手中的書,從口袋裏拿出芳香的小手帕,遞給西平:“別傷心好嗎?你這樣我也心裏不好受。”她的聲音很微弱,並且斷斷續續,似乎是她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她朝著牆壁眨了幾下,克製住沒有讓它流出來,回頭對他說:“你如果不嫌棄我的話,我願意……”
林西平聽到這句話,又看到她的嬌人的形象,他再也遏止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把將李若鳳擁在懷裏,…………。
太陽漸漸地落向西邊蒼茫的群山,山村裏已經升起嫋嫋的炊煙,遠處,不時傳來一聲兩聲牧歸牛羊的叫聲,噪亂的麻雀,忙忙地爭食在房前屋後。
“你在我最不得誌的時候走來,我不再孤單,不再寂寞。你挽救了我,我會一輩子不忘記你的!”他又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麵,問她:“你說,我們永遠!”
李若鳳像一隻乖巧可愛的小羔羊,順從地點點頭。
她們相互擁抱著,再一次置身於一片香氣馥鬱的繁花綠地之中。
爐火的溫度漸漸的低下去了,屋子裏清冷起來,李若鳳從林西平溫暖的懷抱中出來,環顧了四周,然後對西平說:“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這裏,別走開。”
“我先給你出去望望人再走吧。”西平說。
“我才不怕呢,你再把爐子燃旺,我一會兒就來。”她說著,走出小屋,神氣婀娜地去了。
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回來了,在大門外往裏喊:“西平,幫我!”
把林西平嚇的趕緊跑出來,驚驚地說:“你在幹什麽,小姐!這樣大聲地喊,不怕人家聽見!”
“怕什麽!就是讓人家知道,省得他們打你的主意。”她頑皮地笑笑,同時對著西平,鼻子一炯:“哼。”
林西平幸福地手指刮了她的鼻子尖,說:“我的愛,不會的,永遠不會的。”
“快,幫我拿進去。”她指著大門外自行車上的一個大的紙箱子說。
“那是什麽?”西平問。
“先不問,你把箱子搬進來,我推自行車。”
林西平順從地將那重重的紙箱子一氣搬進宿舍來,若鳳隨即把自行車提進來,林西平打開看時,裏麵裝著大大小小的方便袋,袋子裏又各自裝著麵條、煎餅、方便麵、大米小米、豌豆綠豆、蛋糕點心、香腸火腿、排骨醬菜、油鹽醋茶白酒紅酒,樣樣俱全。並在箱子的一側,放著兩條“將軍”牌香煙。
“天哪!你讓我也開批發部?”林西平不解地問。
“是啊,你既是老板,又是顧客啊。”若鳳玩笑一句,又認真地說:“你不看你這裏除了書本還有什麽啊,我不再讓你過那樣的生活,我不再讓你把身體作踐壞了。”
“有你,我不會那樣了。”
“你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呢?”若鳳問西平。
“我們?你……”西平感到吃驚。
“是的,”李若鳳柔柔地摟住西平的脖子,“今天晚上我就在這裏吃飯。”然後直直看著他的眼睛,說:“今天晚上我住在這裏!”
“這樣,你的媽媽知道會生氣的。”
“她知道我去上班的,我晚上經常要加班的,都已經習慣了。”
“你知道,我也很不希望你離開這裏的,我願意你長久地留在這裏!”
“會的,我會的,你放心。”她拿小嘴吻他一下,“今天給你做飯,看看我的手藝,看做你老婆合不合格。”
李若鳳說完,把手從林西平的脖子上鬆下來,準備晚飯去了。
那一整個的夜晚,林西平如同生活在一個虛幻飄渺的世界裏,他不知道人世間還有如此美的所在,李若鳳帶給他**上的快感與精神上的滿足,使他忘記所有的憂傷煩惱,他對李若鳳感激的至誠至深,愛情爐火般的熾烈,我看在這裏不須再用過多的言辭去渲染裝點了。
然而,就在這樣的熱浪衝過之後,他也會生出淡淡的憂愁來,每每在李若鳳離去之後,他也會前後左右地亂想:若鳳隻是初中文化,家庭上、人際上的事情處理的盡善盡美自不必說,倘若談起另一方麵的東西,她可是一竅不通。並且他還是農村姑娘,有田地,將來生兒育女,還是一樣的農村戶口。他為這些而煩惱。他為這個而鬼哭哀號:“你這才是在作踐自己啊!跟一個農村的姑娘相好,跟一個小山溝裏的姑娘結婚,就意味著你終生呆在這樣的小山溝裏再也出不去了,你又是一種墮落啊!這樣的墮落,不隻是精神上的了,而是雙重的墮落啊!——你還要有田地,你還要勞動,這樣的話,你與留在蒼野老家有什麽兩樣!你當年拚死地考大學究竟還為了什麽!究竟還有什麽用啊!”
他因此而痛苦,他也因此而流過眼淚。
“可是流淚有什麽用呢?吃國庫糧的姑娘有的是,有誰會到這裏來呢?我的所有的女同學紛紛都往城裏尋嫁:方曉慧到大學裏尋離婚的禿頭教授嫁!向冬梅尋城裏的一般工人也嫁!劉傳霞尋區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弱智兒子也嫁!孔慶芳尋城裏賣水果的坐地戶也嫁!她們不會嫌棄!知識有什麽用?文學有什麽用?才華有什麽用?她們一心向往城市的生活,她們沒有錯!我自己不是也熾烈地向往城市嗎?我被人家發配到這裏,落魄到這樣的田地!決不會有一個公家的姑娘來愛我,來嫁給我啊!
“命運將我無情地拋到這裏,我想掙脫出去,可找不到路徑;也沒有掙脫出去的能量!父母的窮家薄業,周圍的所有親戚包括圈裏的人都是同我們一樣的窮家薄業。他們自身難保的辛酸生活,農村裏連綿不斷的集資,雜稅,已經讓兩位老人愁苦不禁,自己的工資還要幫助父母做各項的開支!我還有什麽可以說的,還有什麽可以再去想呢!”
思前想後地辨證分析,林西平即能找到李若鳳,也就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了,她畢竟是農村姑娘裏的上等,她的美貌,她的家庭。——再也不要有非分的想象了!再也不要有其他的雜念了!
他對她簡直是鐵了心腸一樣,無論是公家女還是其他的民家女,他是誰也不再考慮了,他的心裏隻有她了。
李若鳳就這樣每天的晚上到這裏來找林西平,給西平帶來好吃的,好玩的,為了使得他不再寂寞,她給他買來一部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