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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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後,林西平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校宣傳櫥窗裏的公示欄裏。與他同時公布出來的,還有其他各科的被推選出來的教師,林西平自然是語文科的第一名!
又經過鎮級的評選,庾陽二中推出的語文選手,講課成績遠遠地落在西平的背後,這林西平初戰告捷,連勝兩局,順利地成為區教學能手的評選選手。
然而,就在鎮裏公布成績的那一天下午,陳蓮英將西平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以一種老大姐的口吻對他說:“西平,你初來乍到,一切事情可能還不明白,你的講課能有這樣的成績是當之無愧的,然而能否得到區裏的優質課很難說了。”
“哦,我知道,全區的高手肯定很多。”
“不完全是的,無奈區局教研室裏太黑暗!”她歎口氣說。
“怎麽說呢?”林西平不解地問。
“當初,我的課也是別人稱頌的,愣頭愣腦地去講課,什麽名號也沒有,後來經懂事理的人指點才知道,那些獲獎得主沒有一個不給教研室主任送紅包的。所以我就……”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啊?”林西平很吃驚,“怎麽還有這樣不真實的事。”
“正是因為你不理解,所以才告訴你的。”陳蓮英接著說,“拿到獎,不隻有你自己的事情,還有學校的榮光,這是給學校爭光添彩爭榮譽的時候,拿不到獎,可要給學校損失一個名額,失去一個機會,上上下下到處不對勁。”
當初往汪主任家裏去時的尷尬又在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來了,他是最窘於做這樣的事情的,在教學上他再苦再累,都感覺充實坦蕩,要讓他做這樣的手腳,真是比作賊還要失顏麵!他對陳校長說:“算了吧,我想靠講課去爭取,那樣的事情,我真的做不來的。”
陳蓮英顯然是著急了,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這一件事情,你萬不要當兒戲,這一次將你推上去了,是出於各方麵的考慮的,很多人巴不得有這樣的事,這裏麵的教師,甚至一輩子也沒有輪到的機會。你要奮起努力,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方麵是你的業務,更重要的就是走關係通融。當今社會,功夫盡在弦外!禮尚往來是中國的傳統,你隻有看得起他,他才能夠看得起你。你掛上區教研員,將來教學上有的是好事給你做。這是良性循環,機不可失的。現在業內,流行這樣的話:送上禮不一定獲獎,不送禮一定不獲獎,少送禮等於白送!你聽聽,就知道了它的重要性,多送才是取得成功的保證。這一次得不到獎,將來就再沒有機會了,這還關係到全鎮教育的綜合評估,是給鄉鎮加分的,給學校爭臉的。到這一步,你已經不隻是你,你代表了學校形象,鎮教委形象。你這一次不能取勝,自己沒有獎是小事,如果不能給學校加分,不能給鄉鎮加分,說明你不會辦事,貽誤學校及其教委爭取先進的機會,你想將來還有推舉你的可能嗎?”
“啊!是這樣的。”
“你得到獎了,什麽都好了;得不到,無論領導還是群眾還不知道怎樣評論你呢!”
他感覺得到,眼前的陳蓮英對他是絕對沒有歹意的,他從十幾位語文教師隊伍中走出來,是稍微簡單的事情,倘若要從全區的語文教師群中走出來,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他很有信心,然而課堂上的事情全看評委的眼光。陳蓮英是過來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奧妙,今天得到陳蓮英指點了迷津,那是大為幸運了。他將那驚訝轉為了一種虔誠的行動。急切地問:
“可是,我應該怎樣做呢?”
“送上五百元就可以的。區局教研室的人是小鬼,你給他五百元,他們就會為你抱棍推磨的!”陳蓮英說話的口氣裏不乏輕蔑的意味。
“上麵的人我都不熟悉,我怎樣才能與他們聯係得上呢?”西平問。
“這個嘛……”陳蓮英思忖了一會兒,說:“要是做到穩妥的話,就讓介生為你辦好了,我們是自己人,介生跟他們熟著呢。”
“謝謝!謝謝!陳校長操心,就煩邢主任了。我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們!”林西平千恩萬謝。
從這一件事情上,林西平感覺到陳蓮英是一位極其熱情的人,又是做事十拿九穩的人。
林西平異常的興奮,居然有人替他擔這份尷尬,那是多麽萬幸的事情!回到家裏,他從李若鳳那裏取來五百元錢的時候,若鳳又塞給他二百元,說:“傻瓜,人家白為你做事?你給陳校長買點東西吧?”
“這……唉!”林西平歎息道。“邢主任那裏還要表示?那麽多複雜煩心的事情!”
“這一份就可以了,”若鳳說,“難道你不知道邢主任和陳校長是兩口子?”
“啊?”林西平驚叫起來,“我哪裏知道這事!怪不得陳校長一口聲再口聲‘介生’‘介生’地叫呢。他們太不簡單了,雙雙是庾陽教育上的明星人物。”
“虧你在庾陽教育上呆了一年,什麽也不知道!”
“我哪裏有心思去關心這裏的人際關係,若鳳,你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
“隻管低頭拉車,不管抬頭看路,你這樣的人,遲早吃大虧的!”若鳳說,“你個傻帽,你的那些學問,全不算什麽,關係學,是人生的最重要的學問!”
“是,是,”林西平諾諾應著,“初來到這裏,凡事要靠著你了。”
林西平按著李若鳳的教誨,在將錢塞給陳蓮英的時候,她愣了一愣,說:“拿這麽多幹什麽?”
林西平如實地將若鳳的意思說出來,陳蓮英嗔怒說:“我們是自己,幹嗎當外人呢?拿回去!”
林西平不肯,轉身就往外走。陳蓮英趕在門口攔住他,將那二百元錢塞給他,說:“再這樣,我就不管你的事了,你如果過意不去,待事情辦妥以後,不要白了劉校長的麵子,請他一塊吃頓飯。”
林西平點頭稱“是”,無奈裏把那二百元錢收起來,就將這件事情放在心裏,並時時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記邀請人家。
回到家裏,他把二百元錢的事情說給若鳳聽,李若鳳頓時就訓斥他道:“唉!你真是十足的大傻瓜!”
在區直第一中學,他鎮定自若,講課自不必說,評委投以了讚許的眼光,又加上他的五百元錢的幕後作用,林西平又奪得了全區的頭名!
在無比的激動裏,林西平在庾陽大酒店的將軍廳裏,大擺一桌宴席,將鎮教委汪主任、邢主任、教研室常主任,庾陽一中劉校長,陳校長以及政教總三處的主任、校長辦公室主任、教科室主任請去,喝的歡天喜地。人們對西平的讚美之聲不絕於耳;喝到人人騰雲駕霧,一個個勾頭直眼,身晃腿斜;喝到劉端成酒後失態!——酒席間林西平陪劉校長去廁所,在樓道裏他伸手就按在女服務員隆起的前胸上!——從這一件事情上,林西平斷定:他絕對是一個*!
第二日,他虔誠地來到邢介生的辦公室,繼續尋求獲得市優質課的秘方。
“既然你取得了這樣好的成績,教研室一定重視你的,我陪你到肖主任那裏,看他的意思。”邢介生說。
那簡直太好了!有了邢主任的壯膽,還怕什麽呢?
林西平由於有了“突出成績”,又會辦事,一時間就與教委邢主任、區教研室肖主任熟成親兄弟。在一家露天的燒烤店裏,林西平請他二人吃了一大堆烤的香噴噴的羊串牛串,並點出一千元人民幣給肖主任,肖主任雙手揚在空中拒絕,林西平順手就將那十張百元票塞在他的褲袋裏。
當肖主任打電話讓林西平去取市優質課一等獎榮譽證書的時候,他沒有再大擺宴席,他邀了邢介生到魯州,苦苦求請了肖主任與那市教研室趙主任。他倆同樣是愛吃羊肉串喝啤酒的人,林西平將那啤酒羊肉串填飽他們的肚皮以後,魯州城已經滿城是闌珊燈火了,然而,酒後的這兩個家夥,居然強烈地要求邢主任陪他們到“四季紅”去飆歌。
邢介生乜斜著兩隻豆大的小眼睛,向著林西平做了讚同的示意之後,四個人如同風中的稻草人,搖擺著旋轉著走進霓燈搖曳充滿紫羅蘭烈香更兼激情四射洋腔怪調的“四季紅”。
待林西平到前台結了帳,已經是零點往後了,邢介生說了一大堆的道情言辭,他們總算答應回家了。林西平趕緊在樓前招呼了出租車,將他二人逐個送回家以後,兩人才忙忙地往庾陽奔來。
而庾陽農家的頭班啼雞,似乎開始亮嗓長鳴了。
林西平坐上通往省城的火車,去參加全省的優質課評選。
與此同時,他的老婆李若鳳也被推進了市中心醫院的產房。
臨行前,林西平的心情異常的複雜:他很想陪自己的妻子度過這幸福的難關!很想在她的身旁,與他的妻子共同享受那痛苦以後的甘甜!這人生之中的燦爛的瞬間。瞬間之後,他不再是一個毛頭小子,而是一個父親,一個人的父親!他感覺神聖而莊嚴!然而,他又怎能因此而放棄那經過無數次的拚搏即將得到的榮譽!盡管他為這件事而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但決非是他個人的情願,實屬是風氣的敗劣!讓他不折不撓地去拚搏到底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自信他的實力,——那積澱在他身體裏麵沉甸甸的文化的底蘊!他僅僅是為了這個而拚搏。
“唉!這孩子,是不能第一眼看到他的父親了!”他痛苦地想,
“原諒我吧,我是不合格的丈夫!”他趴在若鳳的耳邊悄悄說。
“不,西平,你一定要努力,捧回一個大獎來,給兒子一個交代,讓他知道他的老子是優秀的!”若鳳眼裏噙著淚水鼓勵他說。
他在若鳳的*前,沉重地低下了頭。
他帶著李若鳳渴望的眼神,鑽進了車站的候車室。
火車向前飛馳,他的心也在飛馳。
他想了許多。他想起了汪主任,自聽到林西平連連告捷的消息以後,不斷給一中打來電話,讓學校為他提供一切便利,庾陽鎮近十幾年來還沒有人的優質課衝出市裏去,現在林西平居然能夠衝到省裏去,是相當的不容易,他再三叮囑劉端成:讓教研組參與進去,發揮所有語文教師的才智,想方設法,仁智結合,將這堂課講好。就是在林西平出發的早上,他又打電話來囑咐:由連綿的暴雨引起的北部山區山體滑坡,已經造成公路阻斷,要求林西平坐火車去,並用自己的專車送西平去火車站,所有費用學校支付。
他想起了劉端成,他親自從師大附中找到一個熟人,從中提供必要的幫助,讓他提前一天先去熟悉學生,並讓學生熟悉他授課的講義,真是達到細致入微,滴水不漏,無微不至。
他想起他的同事,一聲聲的鼓勵,一遍遍的修改,一言一行都充滿了對他的愛護和幫助。
這一切,都化作了一種力量,“無論如何,我隻有講好!決不失敗。”
還有,他的那個同事謝曉璿,那個從不與別人隨便說話的,經常不進辦公樓辦公的謝曉璿,今天早上也破天荒地來到辦公樓上來了。她今天穿上了一套青黑色蠶絲褶皺連衣裙,披肩發濃墨一樣地潑灑下來,冷靜地坐在那裏,她用她如詩一般的眼睛,去望外麵霧蒙蒙的長天,她的那一種神態造型,確像端坐在那裏的一堆莊重典雅的東方女神像。
她見到西平,卻也不再冷漠,眼光中仿佛有一種溫情融合在裏麵,小聲問:“準備好了嗎?”
“就這樣子了。盡了最大力量。”
“幾點的火車?”
“八點三十分從魯州出發。”
“快去吧,趕在前麵。”
“哦。”林西平裝完了他的講課的材料,對她說:“我走了,教委的車已等在學校門口了。”
“去吧,”她的眼光裏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等候你的佳音。”
“謝謝。”西平與她點頭道別,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出學校大門的時候,不自覺回望讓他青雲直上的他的美麗的校園,他驚奇地發現,在他的辦公室的窗子前麵,謝曉璿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
他下了火車,一氣跑到師大附中去,果見附中人山人海。來自全省各地的參賽教師雲集在這裏,無數的專家學者以及參觀學習者亦蜂擁而至與乎鼎沸的學生攙和在一起,使整個的師大附中如同趕廟會一般的擁擠熱鬧。
他所抽取的篇目,是朱自清先生的優秀散文《背影》,這篇文章,在他學生時期就已倒背如流,隨著年齡的增長,更能深刻體會到作者所融入作品的深刻的思想內涵,而且也是林西平耗用最大精力精心備課的一篇。他找到劉端成為他在附中準備的內線,找到所授課的班級,先將課文通了一遍,於第二日的上午,他滿懷激昂,將那文章聲情並茂地講授出來,博得台下一陣陣的掌聲。
啊!終於鬆下一口氣來。他收拾起講稿,提著那牛皮紙袋,準備回家的時候,就有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老者給他遞過一張名片來,謙遜地對他說:“林老師,如果您肯賞光的話,可以坐下來談談嗎?”
他看了名片,知道他是省城的一所民營中學——德馨中學的校長辜培才。
“對不起啊,老先生,我的妻子還在產房裏,我得趕快回去。”
“就在那石桌邊坐一會,不會耽擱您很長的時間的。”
看到他的懇求的樣子,又感覺好奇,就點頭說:“可以的。唉!我本也不該拒絕您的。我們就到那裏去。”
“謝謝,謝謝。”他的謙恭令林西平愈發不好意思起來。
他們在石凳上坐下來,老先生就自我介紹起來,說他原來是省師大的教授,現已退休,因傾心教育,遂協同某公司辦起學校來了。他的學校的狀況,已經是教職工近兩百,學生愈三千了。他的現在的工作,是廣泛籠絡優秀教書人才,壯大他的德馨事業。
“您的講課,我是自始至終懷揣著一顆激烈跳動的心細細聽下來的,”他說,“您是在用你自己的心靈講課,您語言裏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句話,都滲透著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靈性在裏麵。如果您肯垂青德馨的話,我願以每月五千元的聘金聘用您。”
“不不!老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生在農村,執教在農村,沒有見過大世麵,您的抬舉。實在令我自愧!然而,我的那份工作是不能拋棄的。”
“您的心思我能理解。不過,我有一個兩全的辦法,既可以留住你的工職,又可以有高的薪金。那就是在您的學校辦停薪留職。我們這裏的大部分老師都是這樣的。”
“不可以的,”他的心慌亂起來了,那“民營”二字,是終不可靠的。放棄他現在所有的一切,是不劃算的,農村教師工資低下是事實,然那卻是正道!現在庾陽正缺少教師,他們會讓你停薪留職?若果強為,鬧不好人家會開除的!你現在給我每月五千元的聘金,倘若幾年後政策有變,德馨垮台了,庾陽再不要我了,教我往哪裏喝西北風?“不可以的,我感覺是不可以的。”
“怎會不可以呢?到處允許勤工儉學的,您原先的工資歸學校,相當於為學校創收嘛。”
“謝謝您的厚愛,老人家,容我再想想,好嗎?”
“好!”老人緊緊握住林西平的雙手,“我等候你的佳音,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你來,打我的電話,我會前去接您!”
林西平與他道了別,邁開大步往前走。他現在的第一要務,是趕緊坐上火車,回到魯州,那裏有他的妻子與兒子正在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