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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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裏要求林西平所做的工作,他在平時的工作中已經盡善地完成了,他是按部就班的一個人,他不喜歡那些“教學狂”,平時的工作得過且過,隻是一味上課與逼迫學生做題,到檢查的時候,備課、作業、以及作業批改缺乏的很多,然後廢寢忘食去彌補,累到不亦樂乎,也未見得趕的上。所以在這樣的時候,林西平總是比別人稍稍輕鬆一些。

    目前遇到的讓他感到棘手的事情,就是分派給他們班裏去的五個輟學生,這幾個學生的姓名住址家長名字,教務處已經詳細地放在他的辦公桌子上了,然而,他是外來戶,對這些學生姓名及所居住的村莊位置還是很不熟悉的,而且,他們有些是從小學時就輟學的學生,是鎮教委教研室分來的“活死人”;有一部分是來校不久就流失的其他班級的學生,由於班級流失生參差不齊,也就平分下去了。要將這些學生找回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覺地發起愁來。

    他跑到“活字典”金老師那裏,問問各個學生家庭所處的大致位置以及相關情況。他看了那上麵的學生的名字,對著西平說,“情況清楚的很,沒有必要費心找去了,梁明博轉學了,他家有的是錢,人家嫌農村教師素質低,到魯州的外國語學校接受貴族教育去了。”

    “那麽,到他們的學校開張轉學證明就是了。”西平說。

    “到那裏去,人家也懶得理你,而且跑那樣遠的路,”他看看下麵,“許濤、鄭偉也不用管他,他兩個本來就是原中心小學的敗類,依仗他的地痞老子,在學校橫行霸道,全不把校長老師放在眼裏,結果呢,酒後倆人騎摩托發飆落溝,雙雙致殘,幸虧旁邊有人,不然定是嗚呼。”

    “啊!才一個小學生,竟做出這樣的事情!”西平說。

    他也不理會,仍然看下麵的名字,然後皮笑肉不笑地說:“嘿嘿,這個鞏小珍嘛,嗬嗬,你就找劉校長解釋吧!”

    “劉校長?”林西平感覺他話裏有話,忙問:“你一定知道裏麵的故事了。”

    “哼!不長出息的東西!你或許不知道,開學不久,他有事無事將這女學生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他做了什麽事,我們不去管他,人家家長將他堵在家裏,要走了三千元錢,我就知道了。”

    “哦,有這樣的事!”林西平愕然道。

    “看來又對這個女學生有下流的舉動了,不然,人家會這樣?”

    “他怎對這麽小的學生下手!”林西平憤憤地說。

    “哼!這樣?這樣的事情,他做的多了。”強勁李接過話頭說。

    “喂,喂。”活字典對著強勁李使了眼色,不讓他說下去。

    “喂什麽?怕他?害人的東西,他害了一個女孩子,他害了一個家庭!”強勁李忿忿地說,“西平也是不錯的孩子。我給青年人介紹介紹我們的當家人,就是為了看住屬於他的學生,不要讓悲劇重新發生!這位劉先生,做民辦教師那一陣,他就這樣。先前老師們‘三秋會戰’——攔河築壩,他就在全鎮教師會合的時候與外校的一年輕女教師胡搞,有人泄了密,被教育組長捉殲在院場草垛裏,兩人當即被開除。”

    “怎又重返教育了呢?”西平問。

    “在生產隊幹了三年活,苦累他沒轍,在家裏鬧騰,他的做大隊支書的哥哥心眼活,想他做什麽也夠嗆,看在他的高中生文化,村子裏又缺乏民辦教師,並且教育組更換了領導,哥哥就四處打點,又讓他做了民辦教師。”

    “他這一次可要吸取教訓了!”西平說。

    “教訓?”強勁李冷笑著說,“狗改不了吃屎!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學校放學後,他把一初三女學生留下批作業至很晚,人家家長一時見不著孩子,去詢問同村的她的同學,就如實地說了。哪裏知道家長早知道他的狗出息兒!馬上召集本家兄弟六人飛速趕來,學校內四處找不見人,家長火急,分散在學校周圍找尋,終於在牆外的玉米田地裏尋見,此時他已經解開女孩子的褲腰帶,被家長看見,實實地將他拖出,死死按在地上一陣好打!後又擰到他的哥哥麵前,看哥哥如何處置!哥哥瞠目結舌,服軟道歉,並給人家八百元錢做了補償,後來傳出他的‘佳話’——八百元錢買了一條褲腰帶!”

    “學校這次怎沒有開除他呢?”

    “他哥哥與教育組長的關係鐵的很!再說,家長那裏得了錢,孩子也沒有損失,他們沒有繼續追究,就此私了了事。”

    “唉!是這樣。”林西平喃喃說,“那後來呢?”

    “兄弟倆都是鬼聰明,他哥哥後來到了公社做事,國家恢複高考以後,他就獲得教師考試的名額,考上了魯州師範,成了公家人了。”

    “成了公家人可不要胡來了,不然,公職就沒有了!”

    “哼!誰說的?他就這一樣毛病,恐怕要終生跟隨他了。”

    “後來又有緋聞了?”西平好奇地問。

    “跟結婚的女教師混,跟村子裏的騷婆娘混,有些女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禁不住他的幾雙鞋子襪子就甘願獻身,他的工資,大多也就填在這些臊臊氣氣的狗洞裏了!”

    是的,林西平也記起來了!上一次的梁山泊之旅,在清風樓的晚宴上,林西平於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自己筷子的那一個瞬間,在桌子的下麵,他猛然看見劉端成的一隻手已經從那個漂亮的斟酒女的旗袍縫隙中伸到裏麵去了!林西平駭的當即就在心裏罵道:這是教師隊伍裏的敗類!還堂而皇之地做領導,也不知道哪個狗**的看走了眼讓他幹!

    可恨的是,那酒女一點反抗也沒有!

    “這人心眼活,敢於花錢,現在教育局薑局長又是他師範期間的同學,不然,他能做校長嗎?現在的官啊,有熟人又有錢鋪路,地痞、*,孬種壞蛋,連同他們家的狗、驢、豬都可以做校長的,哈——哈——哈——哈!”

    “強勁李”的這一聲嘲諷的笑聲也把林西平逗樂了,他看看名單上的人名,還有一個李小東,再問他,他隻是說李小東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至於他輟學原因,就不知道了。這需要林西平親自去家訪一趟才有結果的。

    他也漸漸地覺得,陳蓮英嘴裏的這些“桀驁不馴”的人物,身上還存有一種正義的品格來。

    他調好了自己的課程,向教務處做了必要的說明以後,前往李家峪家訪去了。

    位於庾陽西北部的李家峪,亦是僻薄的山區之地,滿目的蕭索與淒清,與他的老家林家溝沒有什麽二樣!

    “這李小東可就是當年我的命運了!可你為什麽不去上學,來跳出這樣窮山惡水的地處呢?”

    蜿蜒狹長的山石小路,橫七豎八依山就勢而建的山區土房,雞犬鮮聞的荒莊野村。與他的老家林家溝沒有什麽二樣!

    “他也許已經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可他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啊!”

    村子裏遇不見一個人,借著一扇半敞開的大門,他悄悄地溜眼過去,但見一位中年婦女,正撅著屁股背朝他洗衣服,他輕咳了一聲,唬的她回轉身站立起來,兩隻大眼睛上下打量著他,林西平趕緊說明來意,那女人明白過來以後,又見西平長的書生模樣,並不像壞人,熱情頓生出來,便一瘸一拐地領著他去找李小東。

    他在她的背後,一種辛酸又猛烈地襲上他了,——這山村嫁來過活的,就隻能是人世間二等三等的女人!這與他的老家林家溝沒有什麽二樣!

    可憐這樣的女人,本來生的殘疾,卻要行走在這樣崎嶇的山道上,遭受著人生的第二種磨難!

    她的真誠,哪裏不肯像是他的母親!她領著他,一直領到李小東的家裏。

    一所破舊的房子,石片瓦片壘成的圍牆已經大半倒塌下去,玉米秸高粱秸補充上去,陳年的舊屋,因著風剝雨蝕,牆體表麵的灰白石灰皮已掉去大部,房子矮小的很,進門須稍彎腰才能入內。裏麵黑暗而且潮濕,一股濃濃的餿臭氣味直嗆人的鼻息,古舊的八仙桌上擺滿碗筷盤碟,椅子上存放了許多破舊的衣物,外屋裏是一張*,上麵躺著一個中年人,裹在單薄的印花家織布被子裏麵,其形容瘦削幹黃,一種極病重的樣子,聽了那女人的解釋,他從幹癟的嘴裏冒出微弱的招呼:“老師,您坐啊,坐啊。”

    “偏癱很多時候了,小東娘也改了嫁,家境很貧的。”那大媽說。

    “哎——哎——”男子歎息的聲音,“小東…小東……他在西坡地裏幹活呢。”

    林西平已經知道李小東這個家庭的全部了,這樣的狀況,他怎能上學呢?然而他的品學兼優,著實讓林西平心動,他決定親自見見他,並且想辦法救助他!

    他現在感覺自己很偉大,因為他現在的狀況總是比這孩子要好一些,他的善心即刻就要像菩薩,有了普渡人的胸懷,他感覺自己就是李小東的大山,就是李小東的父親!他感覺自己渾身很熱,渾身很有力量。他匆匆辭別那男人女人,往西麵去了。

    他站到李小東麵前的時候,不由得又驚住了。——這哪裏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黑油的幹瘦袒露的上身,肋骨高蹦起,雜亂的頭發裏,籠罩著一層焦黃的塵藹,他的那一雙大眼,透露出憨厚與睿智,褲管高挽在膝蓋上,他的那一個淳樸的笑,使林西平感到他的可愛與可憐!

    “我的母親在父親偏癱以後不久,就改嫁走了,”他說,他的表情很平靜,“她厭倦了這種痛苦的日子,嫁給一個退休的煤礦工人,做起了三個孩子的母親。我不能眼睜睜看到我的可憐的父親餓死在病*上啊。”

    “那麽,你靠什麽養活你自己和他呢?”西平問。

    “就靠我腳下的這一片田地先維持著。”他說,“我的叔伯們於開春後教給我栽種黃瓜甜瓜,成熟了挑到集市賣掉,換點錢來給父親抓藥,總算有了點希望,眼下又到了白菜蘿卜下種的季節,我要狠狠地種上一大片,還會有好的收成的。”

    “你還是回去上學吧,你現在是暫時的想法,應該想長遠些啊。”

    “算了吧,老師。我也知道上學更有前途,但是眼下我上學需要錢,父親治病需要錢,我往哪裏弄去?”

    “這個嘛,我剛才考慮過了,我可以幫你的。”

    “不!”李小東瞪了大大的眼睛,“可使不得,我知道你們做老師的工資也很低的,還是經常拖欠,你們也不容易的。”

    “我們大家要努力,共同度過難關,要知道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你要跟我回去上學啊!我可以把你的情況向學校匯報一下,爭取減免你的所有費用,廣泛發動學校募捐,盡快治好你父親的病!”林西平興奮地說。

    “說句不禮貌的話,老師啊,你要這樣做,我就不理你了。”李小東顯得有些焦躁,“我也不能保證自己能上名牌!如果那樣的話,上學有什麽好處啊?大批沒有關係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成績低下的學生靠有本事的老子照常有好的工作,還管什麽上學不上學!像我這樣的背景,即使將來上了一般的大學,還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你且不要說劉端成,三天兩頭跟學生要錢,他的眼裏還有什麽學生!你看他開會的那副德性,一個十足的社會*!真奇怪他是怎樣當上校長的。這費那費,天天要錢,他哪裏關心別人的死活!唉!現在村子裏要錢,醫院裏也狠命地要錢,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嗜錢的怪獸!老師啊,你顧得了我麽?我出生在這樣貧窮的山村和這樣不幸的家庭裏,我認了!但意誌讓我頑強起來,憐者不受嗟來之食!我不要大家的幫助,我要靠自己雙手的勞動!呆過了這一陣子,有了一點積蓄,過上幾年,我會背著我父親離開這裏外出打工,那也許有我的希望所在。”

    林西平也許是震驚了,也許是自卑了,他呆呆地看著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在這樣家境的麵前,還有他自己的家境麵前,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他一個小小的教師,有什麽能力拯救他!

    我是多麽的渺小!我為什麽還要自大!我還要做什麽教育!

    “無所不能的觀世音菩薩啊,你自卑吧!為什麽不來救他,他是十四歲的孩子啊!”

    沒有什麽辦法了!他隻有按照強勁李的辦法,各處地做假造的轉學證明和病假證明了。

    校園的牆壁亦米分刷一新,牆壁上鮮紅的油漆大字也滿滿地捶上了讓學生見字奮進的口號,樓前樓後清掃的如鏡子一般,鎮上的警車來來往往演練了好幾次,劉端成的迎檢匯報材料已經修改了幾十次;鎮教委會計魏殿忠把假工資表無比真實地算過上百遍;邢介生從派出所的戶籍管理處抱來全鎮戶口本查學籍備用;迎省賓的鮮花、花環、彩帶,瓜子、香煙、水果,車輛、女教師招待、酒店安排業已準備停當。

    庾陽鎮教育係統迎接市、省教育大評估的準備工作似鐵桶鋼桶一般又圓又硬。

    凡是與之有關的人員,恐怕在檢查的前一天晚上,都度過了一個難以表述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各方麵嚴整以待,共同進入一種緊張的迎檢狀態,那氣勢態度,絲毫不遜於封建官吏的恭迎聖駕!

    都提著兢兢戰戰的心等到大約十點多鍾,消息從市裏到區裏,又從區裏到鎮上,一徑地傳來,說:“庾陽鎮乃全省放心鄉鎮,沒有檢查的必要!”

    全鎮上下一片歡騰,將那些真的假的檔案材料一並收起,生活迅速恢複到原來的狀態。

    劉端成在學校食堂裏大擺宴席,犒勞級部主任以上的所有領導,因為在這些天裏,大家確實狼狽疲憊,輕鬆一下是完全必要的!一時間學校食堂裏,觥籌交錯,酒氣熏天,叫聲喊聲不絕於耳。所有沒有任何官銜的任課教師亦得到豐厚的犒賞,——大家笑嘻嘻地跑到學校餐廳,每人領取三個胖胖的白麵蒸饃,還加上了一碗香噴噴的大鍋菜——米分皮燉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