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揚很寵我。跟其它人的寵愛不一樣。

    或者，這也隻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也許，他天生的那份寬容之心，任是對誰都是一樣的好。

    可是那時我卻固執的認為，他對我是真的不一樣的。

    我一貫驚天動地的頑皮，讓他又好氣又好笑，每每我把他弄到無語，就會眉頭一挑，無奈地對我說：“小央，你這個臭丫頭，我真想鑽到你的腦袋裏去看看裏麵到底裝了多少壞主意，你是不是個姑娘家啊？快過來，看你這一身的土，還吃，去洗了手再吃，別吃壞了肚子，快點去，要不就再不許你吃了！”

    好吧，為了美食，我忍了，我乖乖地聽話，用香噴噴的香皂把小手和小臉洗得幹幹淨淨，我的臉長得雖不是那麽出眾，一雙手卻是極好看的。白嫩如藕，鬆軟無骨，手背上一排裝得下一粒黃豆的美人窩窩，是我最喜歡的。

    李揚哥常常牽著我軟糯的小手，然後在夕陽下安靜的站著，聽我一遍遍唱我在草原上給我的牛兒羊兒唱過的歌。

    他聽得入神，我唱得入神。

    在經曆了最初短暫的尷尬之後，我越來越喜歡賴在他身邊，喋喋不休的跟他講我每天遇到的各種糗事。

    比如一不溜神，掉進路邊的淺溝裏，卻從此被我發現一個睡午覺的好去處，幹幹軟軟的草墊，比家裏的褥子睡上去還舒服。

    走在平路上忽然狠狠摔了一大跤，差點腦震蕩，幾秒後清醒過來竟發現眼前躺著一個剛生出來，蛋殼摸上去尚有餘溫的雞蛋。

    偶然在我家附近的草叢裏翻到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居然是一遝錢票子，我歡天喜地拿給媽媽，讓她去集上的時候給我買好吃的，卻沒發現三哥一臉悲傷地緊盯著媽媽手中的布包。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費心要藏好的私房錢，是他辛苦一個夏天幫家裏放羊的一點小收入，怕被我知道了又要欺負他買這買那，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地方，剛剛放到那就被我發現了。

    這種事情還分別在大哥和二哥身上多次上演過，不管藏哪，最終都能被我找到，最後他們就放棄了，直接上交給我，還諂媚地說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管家，錢隻會多，不會少。

    果然，他們的錢一直安然無恙地躺在櫃子裏，一張都不少，哥三個一臉得意，到底是小孩子，好糊弄。

    隻不過等到他們想用錢，跟我要的時候，才痛苦的發現，錢雖然的確還在，他們想用也是萬萬不能了。無論什麽理由，我始終是那一句，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管家，錢隻能多，不能少。

    要不出來，他們打算偷出來幾張，我那時候應該還不識數，少幾張應該不會被發現。卻不料，我把一樣的票子放成一堆，然後就分別在白紙上畫杠，一張就一道杠，畫完就用這張紙把錢包上。每天查一遍，一道杠對著一張票子，所以哪天少了一張什麽樣的票子我立刻就會發現，不依不饒地要回來為止。

    我猜我後來數學比較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啟蒙的。

    看著他不敢相信的眼神，一遍遍的追問我：“真的？你說的是真的？我不信，你騙人吧？”

    心裏從未有過的滿足。

    那時候，我對他的依賴，隻是出自一個孩子對寵著自己的大哥哥的信任。我還太小，還不知道什麽叫做愛。

    在我的眼裏，這個哥哥是完美的，是可親的，是屬於我的。雖然那隻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而已。

    總共不過十天的時間，我好像是突然變了一個模樣，不再是每天蓬頭垢麵，媽媽早上給我編好的小辮子居然能完好的保留到晚上。大人們在草原上坐著聊天，我們就在一邊玩著文雅又新奇的遊戲，當然都是李揚想出來的，他本就是極聰明的；花花的後背對我來說幾乎失去了吸引力，因為每次在我覺得困怠的時候，李揚就代替了我的花花，他會背著我回家。

    這是我第一次趴在除三個哥哥和爸爸之外的男人背上，安然入睡。也是唯一一個男人，能讓我如此的信賴。不，應該說是男生，那時的李揚，其實還是個很瘦弱的少年。

    幸福的日子，總是跑的飛快。十天的假期，很快就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他們明天就要離開了，忽然覺得心裏一空，有點想哭，很，舍不得。

    可是，兩個世界的人，縱然能偶然相遇，也終究會錯過。不管我多麽不希望他離開，多麽渴望餘下來那不足12小時的夜晚會變成永恒，可是分別的時間還是到了。

    離別的清晨陽光，一道道透過簡陋的窗子照射進來，把我從夢中弄醒了。

    其實昨晚我睡得很不好。糊裏糊塗的總是醒來，又迷迷糊糊的睡去。我隻有10歲而已，我什麽都不懂，可是我真的用了十天的時間習慣了李揚的存在，習慣了他對我的寬容和寵愛。他比我的爸爸和哥哥對我更細心和體貼，更懂我的心事，盡管很明顯後者跟我的血緣更親。

    再不會有機會見到了吧，我想，那一瞬間，我真的是有一些妒忌表姐了。他們回到城市，仍然是可以經常一起玩的，而我，終究還是要被孤單單的留下。

    眼巴巴看著兩家人把行李整整齊齊擺上車，眼巴巴看著他們跟我的家人們一一道別，眼巴巴看著表哥、表姐親昵地拉著李揚準備上車離開這兒，回到他們所熟悉的地方去，眼巴巴看著這一切的我，忽然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很想放聲大哭。

    已經坐進車子裏的李揚，回過頭透過後窗玻璃看到我扭曲的、想哭又不敢的小臉，忽然又推開車門走下來，來到我身邊，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捏了捏我肉乎乎的臉蛋，很溫柔的說了一句：“小央，我會再回來看你，很快的，你要乖乖的聽話，知道吧？”

    我傻傻的接了一句：“揚哥哥，你會再來看我？很快嗎？真的？”

    他笑了，跟我第一次見到的那般明媚，“當然啦，相信哥哥，很快的，但是你要聽話，不要動不動就受傷，下次哥哥給你帶好吃的，好不好？”

    到底是小孩子，我的眼前立刻飛舞的都是那些花花綠綠讓我垂涎欲滴的零食，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雖然並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哄騙我。

    事實證明，我真的很快就又見到了李揚，而這一見就是十年最美的光陰相伴。

    但是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浪漫的瘋丫頭，與李揚重逢的代價，卻是我永遠地失去了疼我愛我的爸爸；也從此，我的心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每每將要愈合卻又開始莫名地流血。

    一夕之間，我不得不離開我熟悉的地方，孤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開始我長達十年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這籬是我至親的小姨對我從不比表哥和表姐更少一分的愛。

    很多時候，我都迷惑不解，為什麽上天要這樣安排我的生活，一切從何時開始，已經失控。我很孤獨，雖然身在繁華都市，也有一樣真心疼我的親人，可是我仍然如此懷念草原裏的那十年，思念著媽媽溫暖的懷抱。

    但是我卻不敢回去，即使是離開了所有至親，一個人在外麵飄蕩的日子，我是那麽瘋狂地想要回家，可是我終究不敢麵對。無情的歲月一點點地把我曾經無比強悍的勇氣徹底給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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