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小姨夫和一對中年男女坐在家裏狹促的沙發上，和坐在椅子上的爸媽聊得正高興。

    這應該就是剛才那個李揚哥哥的父母吧，聽爸媽說起過，小姨這次來會帶朋友一家過來度假。李揚哥哥跟他媽媽長得極像，隻不過一個溫暖如陽光，讓人不由得就想親近；一個卻是優雅中透著疏離，雖然也是笑意滿滿，舉手投足間卻拒人千裏。

    我一向年幼懵懂，因為家人的寵愛，那時的我其實並不諳於察言觀色，但是就在我跳進大門，與她的眼神交匯的一刹那，我的本能清楚地告訴我，她跟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央子，快來，叫叔叔、阿姨好”，小姨疼愛地把我拉到身邊，忽然一聲驚呼：“你這額頭是怎麽了，怎麽又紅又腫？你又跑哪淘氣去了，這孩子，疼不疼啊？快讓小姨看看……”。

    本來已經忘得差不多的疼，在小姨的驚呼聲中，好像比剛才更疼了數倍，我甚至忘記了跟客人打招呼，隻是委屈萬分地縮在小姨懷裏，一言不發。

    快去把藥膏拿過來，這孩子，怎麽一天天老是受傷？真受不了你”，我猜爸爸一定是暗暗心疼了，在外人麵前又不好表現的太擔心我，隻好支使媽媽趕緊去給我拿藥來。

    因為我素日就淘氣，家裏跌打損傷的藥膏一般是不會少的，且總是放在顯眼處，時日久了，家裏人都能頗為麻利地處理我每天奇形怪狀的傷口。雖然見怪不怪，他們依然還是真的心疼我，一想到這兒，心裏忽然覺得暖暖的。

    墨綠色細膩的藥膏抹在我的額頭上，涼絲絲的感覺，疼痛感竟慢慢消失了。

    我抬起頭向門外張望了半天，才看到表姐他們三個一邊開心地聊著天，一邊慢慢地走進門來。先前還一臉淡然，笑容可掬的李揚媽媽，在看清兒子的時候卻忽然皺起眉頭，眼睛裏充滿了問詢之意，“揚揚，你的頭是怎麽回事啊？你們……？”

    李揚的額頭紅腫得比方才還嚴重了些，本來就白皙的皮膚，看上去倒比我還慘不忍睹，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覺得有一點心慌，用眼神偷偷瞟了李媽媽一眼，她看上去似乎有點驚訝，也有一點惱怒，小姨和爸爸媽媽也趕緊圍上來，七嘴八舌關切地問道：“揚揚，這是怎麽回事啊，你們，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李揚輕輕一躲，避開了大人們撫上去的手，說道：“我沒事，是我不好，我看到小央的睡相太可愛了，沒想到讓她受到了驚嚇，頭就撞在一起了，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說罷，他看了看我，走過來伸出手輕輕地幫我揉著額頭的腫塊，很擔心地問道：“小央，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不應該嚇你的，別生氣啦，哥哥不是故意的。”

    李揚的手形特別纖細，幹幹淨淨很好看，小男生的陽剛之氣透過他的指尖，倏地傳遞到我的額頭，麻酥酥的感覺，我本能地想要抗拒，卻似乎有點舍不得拒絕。

    嗯，雖然不太好意思承認。

    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麵前的這個少年，眉不濃不淡，唇不薄不厚，眼不闊不狹，鼻子卻很挺直，皮膚雖白淨，卻並不是那種弱不經風，娘娘腔的樣子。年幼的我，還不懂得什麽叫做情愫，但是內心裏的欣喜，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

    我喜歡這個哥哥，比三個哥哥和表哥加在一起都喜歡。而且，他沒有隨著大家叫我央子，而是叫我小央，這也讓我心生歡喜。

    小姨笑咪咪地走過來，親密地拉著李揚的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還是小揚最懂事，我們家這個小笨蛋，總是會受些奇奇怪怪的傷，還連累了揚揚，還不快點給揚哥哥道歉。”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支吾了半天才擠出來一句：“揚哥哥，對不起……”。

    忽然間後背升起一種異樣顫栗的感覺，好像有一道並不友好的視線投到我的身上，我轉過頭，看到李揚媽媽正緊盯著我，臉上隱隱有一絲不悅一閃而過，我們的眼神碰在一起，她卻笑了，但是我分明地看清楚了她臉上更深的疏離。

    直覺告訴我，她並不喜歡我，甚至有一點莫名的，討厭。

    麵對表姐時她那發自內心的溫柔相待，與看著我強忍的耐性和淡然的敷衍是完全不同的。

    也是啊，這世界上有誰會不喜歡彬彬有禮，容貌清秀又善良可愛的表姐呢？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好，但是也不會自虐到與被小姨精心培養到幾乎完美的表姐去比較。盡管我隻有十歲，卻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在我的世界裏，我活得很任性，很愉悅，很滿足，雖然家裏日子並不寬裕，但是一家人對我毫無保留的愛，讓我從來都很樂於接受自己的全部，包括在外人眼裏無法忍耐的不足，比如麵前優雅的李媽媽。

    隻有一刻而已，她的不喜歡讓我有一點沮喪，不過很快我就重新高興起來，沒心沒肺是我保護自己最好的武器。

    那天之後，我和李揚慢慢地熟悉了起來。他比我大六歲，比表哥大二歲，比表姐大四歲，已經是大家眼裏一個儒雅的翩翩少年。李揚哥在首府的重點高中讀書，成績極好，李媽媽每每把眼神落在兒子身上，那掩飾不住的驕傲連我這樣傻兮兮的小女娃都看得出來。

    她太愛自己的兒子了，所以才會在某一天忽然意識到她平素最不耐煩的那個野丫頭，居然敢妄想她如珍似寶疼了那麽多年的心肝，從心裏奔湧而出無法抑止的憤怒徹底摧毀了她的理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但是，每每想起來她對著我投過來刀一般鄙夷的眼神，我仍然忍不住傷心欲絕，一場卑微的暗戀，雖自知注定沒有結局，卻被李揚最親之人如此看輕，縱然我從小到大從不妄自菲薄，那一瞬，我真的希望我從來沒有來到過這世界，也從來沒有認識過他，若真如此，我依然會缺心少肺，哭也由我，笑也由我。

    可是，還是十分慶幸遇到了他，一輩子愛一個人，雖無望，卻也不能不覺得幸福。沒有了他的世界，縱然不再覺得痛，也會覺得十分無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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