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揩船

字數:6125   加入書籤

A+A-




    古家村1977年的第一場雪,從大年初一的子夜開始飄落,不到兩個時辰便停歇了。

    淩晨的古家村寂靜無聲。寥寥幾隻啼鳴的雄雞,脖子裏也像堵了一團雞毛,傳出的喔喔聲稀稀落落,短促沉滯,無意中將寂靜放大得幽遠深遂、空曠無邊。這不,古家村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被這啼鳴聲喚醒,全都四腳朝天地沉浸於稀其古怪的美夢中。

    不過,村東頭古阿毛家西廂房一對雙胞胎搶著要尿尿的聲音倒是取代了雞鳴聲。雙胞胎光著身子躺在被窩裏,你推我搡。哥哥一川說:一川大,應該一川先尿。弟弟二川說:二川小,應該二川先尿。一川說:弟弟應該聽哥哥的,讓哥哥先尿。二川接嘴:哥哥應該照顧弟弟,讓弟弟先尿……爭論聲越來越響,終於把睡在外側的阿毛吵醒了。

    事實上,阿毛睡著沒多久。雙胞胎差不多蹬了一整夜的被子,他也差不多幫他們蓋了一整夜的被子,淩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被吵醒的阿毛往寫字台上長著一對古銅色小耳朵的鬧鍾瞟了一眼,刷地彈了起來,心想剛一閉眼怎麽就七點多了,幸好被吵醒,不然不知要睡到什麽時候。阿毛披上棉襖,拉開用深藍色舊布縫製的布簾,對著窗外白花花的一片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轉身,他抓起寫字台上的毛巾直奔前屋,把前屋門口的掃帚夾在腋下,拉開門栓就往屋外趕。於是,他家前屋到石沱的雪地上,就出現了一連串淺淺但清晰的印痕:一個大而長,一個小而圓,間距較大,交錯向前,小而圓的怎麽看都不像是人的腳留下的。

    石沱邊停靠了一艘三艙掛槳水泥船,一根不比飯勺柄細的毛索和一張五米長,30厘米寬的跳板讓它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以同樣的姿勢——船頭頂著石沱,船艄伸入河中央——悄無聲息地守候了,三個船艙由近到遠,分別布置著4張木椅竹凳,竹條和煤布搭成的圓頂蓬,和一張縫隙寬得擠得進手指的八仙桌。

    此時,白雪覆蓋的水泥船像一幅中間寬兩頭尖的白綢緞,自河麵中央浮起後,延伸到了石沱邊,而且,後艙八仙桌的縫隙仍隱約可見,就像是白綢緞中間劃了條很粗的分隔線。

    阿毛沿著跳板挪到船頭,他先用掃帚擼去兩邊艙舷的積雪,然後清掃船頭的積雪,將並不多的雪塊推入河麵後蹲下身體,用毛巾擦拭雪跡。船頭麵積不大,他來回擦了兩遍,隨後瘸到前艙舷,把拐杖抵在艙底,以正常人跳皮筋的動作跳進前艙。他先將前艙中的積雪掃到一邊,用抹布當簸箕,將積雪抖入河中,然後溫柔地擦去椅子凳子上的白雪,將左腿靠緊艙舷,用中指在中艙頂蓬的黑煤布一角戳了小洞,把藏在口袋裏的紅絨布的一個角穿入小洞,打上小結固定,在煤布的另一角也依樣畫葫蘆地固定了絨布。

    阿毛仍將左腿靠住前艙舷,用拐杖把絨布沿著頂蓬推向後艙,爬上船舷,沿著狹窄的船舷挪到後艙,把紅絨布的另外一側係在頂蓬的另兩邊。短短七八分鍾的時間,中艙在阿毛的裝飾下,一下子像披著紅蓋頭的新娘,變得神秘可人。阿毛用看新娘蓋頭的表情看著中艙的頂蓬,若有所思地點頭,把前艙的動作在後艙重複了一遍,直到後艙的桌麵變得幹幹淨淨後才爬上船艄,清掃起船艄上的積雪。

    船艄麵積較大,船麵的水泥又斑駁不堪,阿毛花了很大勁才擦拭完雪跡。清掃完畢後,他從褲袋裏掏出四塊紅布條,兩條紮在掛槳的柄端,兩條紮在掛槳的柄梢。看著船艄上紮出的這兩朵紅布花,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時,母親嘶啞的聲音傳進了耳朵:“阿毛,在船上做啥?”

    “揩船。”阿毛大聲地回答。

    “祥根、善良快到了,回去招呼一下。”

    “吹打到了哇?”

    “沒到。”

    “劉嬸呢?”

    “應該快了。”母親向兒子揮著手跑到了石沱,氣喘籲籲地說,“誰叫你揩船的?”

    “你跑啥?”阿毛也責怪母親,“地上有雪,摔了怎麽辦?”

    “我怕你耽擱時間,讓新娘等得心焦。”

    原來今天是阿毛娶親的日子,阿毛清掃的就是今天的迎新船。

    站在船艄上的阿毛回頭看了一眼掛槳柄上的布花,然後用滿意的臉色望著河埠上的母親,問:“我係了兩朵花,好看嗎?”

    “都啥時候了,你……上岸呀。”母親的聲音裏明顯帶有責備的口氣,但母親馬上換了口氣,“還是慢點走過來,船上滑來,當心掉河裏。”

    “怎麽可能掉河裏?”阿毛站在船艄不動。

    “好看,很好看。”母親敷衍。

    “像……啥花?”阿毛又問。

    “喇叭花。”母親不假思索地說。

    “你說啥,像喇叭花?”阿毛加大了聲音,“它是梅花!”

    “哦,梅花。”母親懂兒子意思了,“它是梅花,梅花好看的。”

    阿毛這才把拐杖抵住艙底,一腳踩著船舷,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船頭。

    母子倆一前一後回到屋前,祥根、善良剛把各自家裏的桌子凳子搬到前廊東角落。僅披件棉襖的阿毛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縮起脖子,招呼二人進門廳,這時,頭發蓬亂的良平匆匆趕到。

    坐下後,阿毛從棉襖邊袋裏掏出雄獅牌香煙,抽出三根拋給三人,其餘的放在八仙桌,讓母親拿出團子,好讓他們暖肚。三人把香煙叨在嘴上,看著阿毛。阿毛這才想起口袋裏沒放火柴,連忙瘸進西廂房,每人發一盒火柴,告訴他們,新娘家在徐埭,路途有點遠,抽完煙再吃幾個團子,然後出發。良平半真半假地說,你急在心,他們急在手,他們會把船速拉到最快,中午11點前一定把新娘開到石沱。良平還用手指著擱在門檻外的兩隻竹籃,說這是明觀叔托他帶來的,小的籃子裏是麵碗,大的籃子裏是杯子和筷子。

    “明觀叔出院了?”

    “小年夜從醫院回來的。”良平從屁股外的後袋掏出一紅紙包,交給阿毛,“拆開看看,包了多少?”

    哪有當著外人的麵拆紅包的?阿毛猶豫片刻,良平的貪相還是讓他撕開紙包:五張全新的人民幣卷在一起,二張2元、一張1元、二張五角。

    “阿叔真客氣,估計要攢大半年。”阿毛說。

    “就是,昨天我去拿碗的時候進屋看他,他偏要塞給我,還說酒不來喝了,傳染給人家不好。”

    “不是出院了嗎?”阿毛問,“病還沒好,為啥出院?”

    “反正臉色還黃……”

    正說著,母親把冒熱氣的三碗團子放在了桌上,三位吹打師傅也推開了屋門。給紅白喜事吹嗩呐和敲鑼打鼓的三位吹打師傅全是草綠色軍大衣,頭戴雷鋒帽,帽沿掰下來遮了耳朵,他們把各自吃飯的家夥擱在門邊,擠在阿毛對麵的長凳上。中間的高個子脫下手套,雙手抱拳,說著“新郎官好帥”和“今天天氣不錯”等恭維的話。阿毛看見他的手黢黑枯瘦,暴著筋,指甲縫裏全是泥,桌上的紗手套除手背顯點白色,其餘黑乎乎的,像塗上了墨汁。母親又從灶屋端出三碗團子,讓三位師傅趁熱吃。阿毛從西廂房拿出三包金雞牌香煙,每人一包塞給三位,又讓母親拿幾袋喜糖塞到他們手上,麵露慚愧地說,新娘有點特別,是個啞巴,希望一路上多使點力,有人的地方使勁敲鑼打鼓,特別是到了新娘的村坊,鑼聲鼓聲嗩呐聲要一起響。

    “我要熱熱鬧鬧地娶啞巴。”阿毛說,“辛苦三位師傅了,回來另有喜包。”

    高個子拍著胸脯:“就憑新郎這句話,我們仨不把氣氛吹出來,全改行做獸醫。”

    媒婆劉嬸推門進來。

    劉嬸五十開外,是阿毛的表嬸,也就是阿毛表叔的娘子,是遠近聞名的紅娘,村裏村外的家長在兒女成年後肯定由她幫忙留意對象,劉嬸也樂意跑東跑西張羅喜事。每辦成一件喜事,她除了收到兩方金額較大的辛苦費,還能吃到蹄髈、鴨子等奢侈的葷菜。今天,劉嬸一改往日深色衣褲的習慣,上身穿紫紅的對襟外套,下身咖啡色立絨毛褲,脖子上係著梅紅的圍巾,有點泛白的厚發也修剪成了齊耳長,右上側一撮頭發用一根紅頭繩紮起來,顯得很是醒目和妖嬈。大概是經常吃蹄膀和鴨子的緣故,臉色光滑紅潤,與嫂嫂——阿毛母親——幹癟皺巴像白紙揉成一團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進來後,劉嬸就讓母親陪她去西廂房。

    西廂房與門廳僅一牆之隔。房間不大,北牆邊阿毛的新床——老式的圍板床——就占了大半個房間,西牆靠著一張朱紅色的寫字台,外側放一麵銀白框鑲嵌的玻璃圓鏡和一隻茶色的木製杯盤,杯盤上豎了八隻純白的玻璃杯,杯內清晰可見幾粒泛著米huáng sè的爆米花,裏側是一隻老式鬧鍾,古銅色的兩個半圓形耳朵顯得特別大,像擱著兩隻古銅色燈籠。東南角是一張老式的五鬥櫥,也用朱紅油漆漆成,正麵原本安裝玻璃的位置貼了兩幅畫,左邊那幅是**身穿長衫手提包袱雨傘,去安源煤礦鼓勵礦工革命,右邊的那幅,**身穿呢子大衣,神態安祥地站在北戴河的海灘上。南牆中央是一扇小而矮的窗戶,是房間唯一采光的地方,塗了紅漆的幾根鐵欄透過透明的窗玻璃可以把陽光切成不規則的長方形後拉進房間,窗戶上麵安裝了雙窗簾——深灰色油紙糊的紙簾和紫色半成新布料做成的布簾,油紙翻下來後密不透風,也不透光,是冬天用的窗簾,掛在紙布外麵的布簾用鐵釘和鉛絲簡單地吊在窗戶兩側,合攏後是夏天用的窗簾。房間裏最惹眼的不是家具,也不是擺設,而是一個個大小相等的紅“囍”字,“囍”字上麵的兩“豎”和中間的兩個“口”特別長特別大,顯然是故意剪的。阿毛雖隻念了二年書,字寫得不怎麽樣,“囍”字卻剪得有模有樣,相同大小的“囍”字在白色牆壁的襯托下格外醒目,把新婚的喜慶氣氛毫不張揚地烘托了出來。見阿毛的新床上睡著小孩,劉嬸問母親:

    “暖床的?”

    “是的,祥根的雙胞胎。”

    聽到聲音,一川和二川同時探出一撮黑毛的腦袋,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要紅包”,然後掀開被褥,伸出小手,精赤地站在床上。

    “阿毛叔沒給?叫阿毛叔多給幾份。”劉嬸轉身告訴母親,結婚那天,不能虧待三樣東西,祖宗、新娘和暖床小孩。

    “就是,暖床的事關係到將來傳宗接代哩。”母親兩手壓著上衣的邊袋,用一絲不易覺察的眼神看著瘦骨嶙峋的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劉嬸抬高聲音。

    “阿毛也這麽想,所以讓雙胞胎來暖床。”

    “嫂嫂,橋堍歪腳的娘子也生了雙胞胎,阿毛肯定給你添對雙胞胎孫子的。”

    “妹子,新娘就是啞巴,她……她是村上第一個不會講話的。”母親的聲音很輕,最後隻能看到嘴唇在蠕動。

    “啞巴怎麽啦?啞巴至少不會和婆婆吵架!你家裏現在缺啥,不就是缺個給古家傳宗接代的肚皮。”劉嬸就是一個把事情和感情摻和在一起說的人,話還沒講完,臉上已經露出對母親的不滿來了。

    “阿毛就是可憐,今天臉都沒抹一把就跑到船上,把船擦得幹幹淨淨,在中艙上蓋了紅布,還有船艄上紮了兩朵布花,他說是梅花,也不曉得為啥。”母親轉過頭,扯下頭上裹著的方巾角,用手指擰成一小團後擦拭著眼角。

    “新婚大喜,圖個喜慶和幹淨呀……”劉嬸拎起外套的衣角,朝母親的方向扇動著,“你看,為了阿毛,我都穿成妖怪了。”

    “我曉得。”母親看著劉嬸,“我剛才是因為眼睛有點癢,我……”

    “你的心事全在臉上,還想瞞我?”

    “我沒怪你的意思,這門婚事是阿毛同意的。”

    “嫂嫂,你說啥呢?”劉嬸一把拉過母親的手,美滋滋地說,“來年我還要吃紅雞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