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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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平接過母親裝著糖果爆竹鞭炮的包裹,把桌上的煙殼放入口袋後走出門廳。劉嬸扭動著咖啡色毛線團的屁股,緊跟其後,三位吹打以碩大的身軀壓陣,一行人排成一列縱隊,走出了新郎阿毛的家。阿毛瘸進房間,從抽屜裏拿出幾包西湖香煙和一大盒火柴,追上良平一行:

    “在那邊抽藍西湖,看見男人就發,看見女人和孩子由劉嬸發糖,要讓新娘風風光光地嫁過來。”

    祥根解開包裹,拿出八個爆竹和一串鞭炮,在石沱邊的竹林角攤開後將鞭炮點燃。左手拎著金huáng sè銅鑼,右手拿著紅布包著的木棒的善良,笑嘻嘻地說:

    “阿毛哥,我把銅鑼敲得全縣人民都聽到。”

    三位吹打吹響了嗩呐。劈哩叭啦、清脆喜人的鞭炮聲和嘭嘭的爆竹聲,終於完全打破了村裏的寂靜。幽靜的湖麵上漂浮起一層紅紙屑,像姑娘臉上泛出的紅暈。阿毛扯著嗓子吼:

    “一路上要吹得鬧猛點,要多發糖多發煙。”

    “善良,哥的銅鑼交給你了,你要敲得別人捂住耳朵才停手。”

    迎新船向古橫橋方向漸行漸遠,掛槳柄端和柄梢原本耷拉的兩朵梅花也像讀懂阿毛心情似的,豔麗地盛開,盡情地綻放了。

    古橫橋是座臥虹橋,已有二百多年的曆史,據上了年紀的老人說,當年取“古橫”的原因,就是因為它橫在古家村中間,是古家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當然,古家村民並不全姓古,古橫橋西側的農戶大多姓是陶姓和吳姓,據說是清朝同治年間,古家祖宗收留的從安徽逃難過來的流民。

    結婚宴席準備完畢。四張八仙桌置放得整整齊齊,二張擺放於門廳,一張放於屋外東角落,另一張放在西廂房。門廳東側是黃酒,西側是土燒,溢出的酒香混著灶屋鐵鍋的油香和鹵壇的醬香,熱蓬幹爽,鮮活醇香,讓湊熱鬧的村民忍不住張開鼻翼,盡情享受。明觀叔家的杯、碗和筷子都清洗完畢,杯子疊放於東廂房——那原是阿毛的房間,阿毛這次把西廂房作為新房,東廂房就成母親的臥室了。碗筷掛在屋後竹籃裏,豬ròu jī肉鴨肉帶魚等葷菜都在鍋裏的蒸籠內燙著,豬是阿毛家自養的,大年夜那天下午宰殺,雞鴨是母親用種蛋孵化的小雞小鴨養大後殺的。廚堂金師傅正切著豬的內髒,這是做冷盆用的。金師傅是村裏有名的燒菜能手,當年全大隊食堂裏的菜都是金師傅掌勺後填進三千多人的肚子。1958年“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的這段時期,食堂裏每天一幹二稀,飯放開肚皮吃,早晚各兩個菜,午餐三菜一湯,平均一個月吃五次肉,十次魚,金師傅掌勺的紅燒肉遠近聞名,那時阿毛跟在母親屁股後麵吃到的肉香味至今留在舌苔裏。

    中午時分,路上的雪全掃進了竹林,石沱上也圍滿了村民。這些村民有古家村的,更多的是從別村趕來的,孩子站外層,婦女蹲中間,男人立最後,他們個個抻著脖子朝古橫橋方向張望著,形成了高低有別、層次分明的迎新團。前邊的小孩眼尖,看到船頭晾著的棉被,興奮地在原地跳躍:

    “來了,新娘子來了。”

    咪哩嗎啦的嗩呐聲和咚咚咚的鑼鼓聲由遠而近,船頭左角吹打師傅搖晃著的身子,右角善良揮動紅棒敲擊銅鼓的身影,中艙的紅絨布,船艄飄蕩的梅花,越來越清晰,婦女和男人馬上叫嚷起來:

    “準備好幹繩。”

    陣容強大的迎新團把中艙內的新娘薑梅花嚇住了。

    岸上怎會有這麽多人?他們會不會為難我?新娘薑梅花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她用肩搡左邊的mèi mèi梅英,用手推右邊的弟弟梅根,用求助的眼神看對麵的父母。劉嬸一隻手拍著新娘膝蓋,一隻手點點自己,示意不要緊張,所有事情由她媒婆擔著。mèi mèi梅英、弟弟梅根伸出右手拇指朝劉嬸蹺著,然後張大嘴巴做出驚慌的樣子,俏皮誇張的動作把天真無邪展露無遺,也把一路上始終沉默不語的父母惹笑了。

    兩位老人原本鬆鬆垮垮的臉皮因笑容褶皺在了一起,顯得更是蒼老異常。差勁的生活雕刻師在老人臉上雕刻著與他們年齡不相稱的皺紋的同時,也狠狠地和兩人開了玩笑:三個孩子全是聽不到聲音,講不出話的啞巴。這個有聲世界對他們來說比無聲還殘酷,因為他們下半生的唯一樂趣就是用手勢把有聲轉換成無聲,讓可憐的孩子在無聲中感受有聲。

    接到良平、祥根拋來的喜糖,岸上搶幹繩的孩子把繩索套在石碇上,婦女們按住跳板一頭,一方麵固定跳板,另一方麵堵住新娘上岸的路。新娘不把她們的口袋用紅包和喜糖填滿,休想順利上岸。船頭上的善良使勁敲擊著銅鑼,直到孩子們捂住耳朵,女人們嘰嘰喳喳叫停才罷手,但這些女人的手按住跳板的同時,嘴巴卻是異口同聲地說:

    “善良,我們耳朵被你敲聾了,你要賠損失費的。”

    善良隻是傻笑。

    那些女人不依不饒:“你賠不賠?”

    “不賠。”

    “不行。”她們說,“一定要賠的。”

    平時不善言談的善良突然重重地說:“我隻有這個身胚,要不把這個身胚賠給你?”

    一語成激起千層浪的石頭了,七嘴八舌的浪頭旋即向這個老實的年輕人打來:

    “你身胚上哪塊肉最值錢?”

    “嘴巴上長了幾根毛,下麵長了幾根?”

    “嘴巴蠻硬的,下麵硬得起來嗎……”

    不到二十歲的善良顯得被擊到了河底,他紅著脖子,氣呼呼地說:“阿毛哥結婚,你們欺負我,不知害臊。”

    “啊唷,誰害臊?誰叫你敲得這麽響!”這些女人又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想到了新娘的喜糖和紅包。”

    這些女人的話倒提醒了一邊的祥根,他馬上往石沱上的人群灑起了喜糖。其實,這是新娘上岸前的第一步——拋喜。第二步是媒婆發紅包。搶幹繩的孩子爭先恐後地拿起繩索,蹲在石碇邊,等待媒婆過來。拔跳板的婦女也顧不得矜持,有的甚至跪住跳板,嘴裏嘮叨:“要紅包,要紅包”,唯恐媒婆忘記發給她們朝思暮想的東西。

    拿了喜糖和紅包的孩子終於讓出了通道。良平、祥根在前,善良和吹打隨後,劉嬸和梅花全家最後,相繼通過跳板走到石沱上。梅花穿一件寬大的粉紅色絲綢外套,脖子上斜斜地挽一根梅紅的絲巾,四個絲巾角垂在左肩上,像左肩上開出了四朵花瓣的梅花。梅花腳蹬一雙醬紅色皮鞋,如瀑布般烏黑的頭發上用粉紅絲巾紮了個大大的蝴蝶結,顯得活潑,生動和可愛。尾隨其後的新娘mèi mèi也是一身的紅,紅色的外套,紅色的褲子,紅色的皮鞋。

    這一刻,太陽探出了笑臉,陽光柔柔地撫摸著新娘水靈靈的臉龐。村民們把一個個亮錚錚的目光砸在新娘身上,嘴裏不停地議論:

    “她是啞巴?”

    “啞巴長舌頭嗎?”

    “啞巴聽得見聲音嗎?”

    梅花在閃閃的一個個目光和快速蠕動的一張張嘴巴下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幾次差點崴腳而摔倒。這麽多陌生的人圍觀和品頭論足,肯定嘮嘮叨叨地取笑我呢,雖然我聽不見聲音,但眼睛好著,走出船艙抬眼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看到了這些眼神裏看我好戲的**,鼻子甚至還能聞到他們嘴裏鹹菜和胃酸混和的酸味呢。此時,村民——特別是男人——的興趣已經轉向船頭新娘的嫁妝了,幫忙搬嫁妝是有紅包和糖果的。那些男人迅速走上跳板,忙著搬被褥、衣櫥等大件,女人拎著臉盆、馬桶、暖爐等小件。一個拎馬桶的大媽,邊走邊悄悄把手伸進馬桶裏,將新娘放在裏麵的花生、紅棗和桂園塞進褲袋,由於手抓得太快,塞得又太急,幾粒紅棗掉在地上,她急匆匆地撿起後往嘴裏塞,不料錯把小石塊當紅棗了,痛得直咧牙。掮袱包的男人也會把手偷偷地伸進被褥裏,摸新娘藏在裏麵的紅包,隻是紅包藏得很隱蔽,十有**無功而返。

    半個時辰後,新娘的所有嫁妝都晾曬在了屋外場地上,村民三三兩兩地圈坐在屋角桌子邊,嗍著硬糖,嚼著軟糖,數著紅包的紙幣,心裏盤算著如何再想法子爭取拿到更多的喜糖和紅包。阿毛家窮得叮鐺響跟他們不搭介,喜糖不能不要,紅包不能不拿,何況外套的口袋還沒有塞滿,褲子的兩個大口袋也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