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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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叫陳阿二,蘇北宿遷人,後來成了女孩的男人,也就是阿毛的父親。女孩是阿毛的母親古誌英。男孩比女孩大二歲,那年跟著衣衫襤褸的母親一路討飯來到古家村。一路上別的人家都嫌這對母子身上醃臢而捂著鼻子趕他們走,吃了這頓沒下頓的阿毛爺爺,用糯米飯、暖水澡和稻草床把母子倆留了下來,並讓男孩入贅成了女婿。

    從小到大,母親一直瞞著父親的一切。有時候,阿毛看到人家的孩子有阿爸姆媽時,多次問母親,我的阿爸在哪裏?母親總避而不談。有一次,阿毛因為被同齡人嘲笑是個沒有阿爸的野孩子,哭著鬧著非要母親說出父親在哪裏時,母親竟打了他一個耳光,這是記憶中母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的耳光,事後,他看到母親一個人在房間裏哭泣,才停止了無休止的哭鬧。隨著年齡的增長,阿毛漸漸從村裏人嘴裏得知,父親早死了,死在解放前rì běn鬼子製造的慘絕人寰的“千人坑”事件中。那年,rì běn鬼子進村後,村裏能逃的都逃了,但因母親懷著自己,父親沒逃,和爺爺一起,讓rì běn鬼子活生生埋進了泥土中。這是平湖曆史上不堪回首的曆史,更是母親心中不能回首的記憶,怎能忍心揭母親傷疤?但阿毛不懂,村裏絕大多數男人都逃了,隻有老弱病殘走不動的才沒逃,而年輕力壯的父親為啥不逃?十五歲那年清明,母親照例買了蠟燭、紙錢在家裏祭祖——母親不像別的人家去祖宗的墳前,而是在家裏點上蠟燭,燒幾張紙錢給祖宗了事。阿毛問母親,為啥不到北河漊橋邊燒紙錢給爺爺、外婆和阿爸?兒子的這個問題一下子開啟了母親的淚閘,也讓母親明白了,兒子長大了,遲早會知道事情的經過的,才原原本本地告訴兒子關於父親的一切。

    原來,母親還有一個哥哥,出生不久夭折了,奶奶在生下母親後一病不起,半年後撒手人寰,一心想要個兒子的爺爺希望泡湯,覺得有愧於祖宗,沒有給古家生個能延續香火的兒子。那天爺爺那天看到父親第一眼,就認定這個男孩就是老天送給他的女婿,就是讓古家代代相傳的的男人。

    阿毛的爺爺叫古水生,十三歲開始就在橋西側的地主陶明順家做雇工。陶明順是平湖縣城南最有名的地主,是個水煙鬼,從橋西堍開始,一直延伸到最西邊的北河漊橋,足足一百多畝水田都是陶家的土地。後來,爺爺向陶老爺租了五畝水田自己耕種,從雇工變成了佃戶,上半年油菜大麥,夏初和夏末兩季水稻,除了交給陶老爺家大部分租糧外,自己留下的一小部分勉強填飽肚子。可是,自奶奶死後,爺爺不知怎麽的,也愛上了水煙,身體變得越來越差,一累就咳嗽,而且咳出血來,沒法子,爺爺退掉了三畝,留了圩上二畝水田自己耕種。那天黃昏阿二留下來後,白天跟著爺爺在水田裏勞作,把二畝水田經營得地秧黑禾壯苗粗的。就這樣,春去冬來,三年後,阿二已經長成一位英俊挺拔的大小夥子,母親也出落成一位水靈靈的大姑娘。三年來,爺爺從來沒有虧待過阿二和他母親,爺爺甚至還把阿二當寶貝疼著寵著。

    那年春天,圩上二畝水田裏的油菜花金燦燦的,一看就知道春糧會是個好收成。阿二母親把阿二叫到跟前,問,爺爺待你怎麽樣?阿二回答,很好,像親爸。三年來,阿二母親看見爺爺疼阿二的樣子,心裏亮堂著,爺爺想要個兒子延續香火,他其實在那天看到門框邊的阿二時就有讓他成為女婿的想法。當阿二母親主動把這件事和爺爺談起時,爺爺笑得樂開了花:“好好好,好好好!”他一連說了六個好。爺爺喜歡抽水煙,他身體一直就不好,幹重活就要吐血,那天晚上,他興奮地抽了一個晚上,還把阿二叫到床前,左看右看橫看豎看,越看越喜歡。阿二紅著臉說會一輩子對母親好時,爺爺把母親叫到床前,把母親的手放在阿二手上,一臉凝重地說:“阿二,當年你靠在我家門框的時候,我就有讓你成為誌英男人的念頭,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現在,我把誌英交給你,以後你要擔負起誌英男人的責任。”

    阿二攥住母親的手心,讓母親感到很有力很安全。阿二使勁地點著頭,第一次開口管爺爺叫阿爸。以前他管爺爺叫伯伯,母親管阿二母親叫嬸嬸,這一天晚上,阿二向爺爺保證:“阿爸,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誌英吃一點苦。”

    “我還有一件事擱在心裏,想和你商量一下。”爺爺當著母親的麵,和女婿說起了古家後代的事情,將來阿二和母親的孩子中,必須有一個隨母親姓古,隻有這樣,爺爺才對古家祖宗有個交代。阿二向爺爺保證,將來和母親生的所有兒女都姓古。

    翌日晚上,阿二母親把手上的手鐲交到母親手上,這是阿二母親唯一值錢的東西。為了阿二不餓死,她當年把值錢的全變賣了。她摸著母親的手說,她知道爺爺早把阿二當女婿對待,她也一直把母親當媳婦看待,看著母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兒媳婦。當她把手鐲戴到母親手上時,高興地哭了:

    “誌英,要為古家生個兒子。”

    就這樣,兩家合並成一家,爺爺把自家的三間草屋修葺了一下,把他睡覺的東間屋騰出來,算是母親和阿二的新房。那年初夏,阿二不知從哪裏聽來泥鰍具有補氣暖脾胃的作用,經常到村裏的壟溝裏畚泥鰍,又粗又壯的泥鰍就成了晚上桌子上的小菜。那天晚上,阿二給母親做了香辣泥鰍,母親連吃五條,吃第六條的時候胃上下翻滾,胃酸都吐了出來。她當時一個多月不來例假了,那次嘔吐後才知道懷上了阿毛。樂壞了的阿二每天出去抓泥鰍,做母親愛吃的香辣泥鰍,有時候還幫母親剔泥鰍骨頭。給滑不唧溜的泥鰍剔骨頭可不是件容易事,他用一把磨得像刀片一樣的小竹片,用變戲法般靈活的手指在泥鰍的脊背處一分為二,刮去兩邊的細骨頭,放到母親的碗裏:

    “放心吃吧,沒骨頭了。”

    從阿二嘴裏,母親知道“天上斑鳩,河裏泥鰍”的俗語,還知道泥鰍有水中人參的稱號。好幾個晚上,阿二都像頑皮的小孩,把耳朵貼在母親肚臍上聽心跳聲,事實上,當時根本聽不出心跳聲。可是,幸福中的阿二總是說:

    “我聽到兒子心跳聲了,我還聽到兒子在叫阿爸。”

    母親問:“你怎麽知道是兒子?”

    “預感呀。”

    當時農村雖然流傳“酸男辣女”的**,母親也和阿二一樣,預感肚裏懷的十有**是兒子。為了增加母親營養,阿二整個夏秋季節都忙碌著:中午下河摸河蚌,下午水草裏網草蝦,黃昏時又到河裏捉河蟹。他捉河蟹的水平真是高,用家裏竹林中粗粗的毛竹鋸成1米左右的竹筒,把一塊青磚綁在上麵,係上繩子拋到河裏,繩子的一端係在石沱邊的石碇上,翌日黃昏時把竹筒拎上來,竹筒裏麵總爬著一兩隻又肥又大的河蟹,偶爾阿二還能從竹筒裏抓到幾條活蹦亂跳的汪刺魚。

    可是,好日子就如天空中飛過的小鳥,還沒看清它撲騰的翅膀,就飛走了。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小rì běn鬼子撤退前衝進了古家村,這是古家村的一個災難,阿毛家幸福的生活也活生生被毀了,阿二、爺爺就這麽被天殺的小rì běn鬼子活埋了,而母親逃過了這次災難,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