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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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左手捧著飯碗,右手拉開屋門。門口站著記分員吳秀龍,吳秀龍後麵跟著四個小青年。每人肩上壓著織布機角的這四個小青年,臉龐都紅得像豬肝,已經溻濕的白背心貼在瘦削的身上,扁平的前胸成了剛播下催芽後的稻穀的秧板,露著肋骨的痕跡,額上淌落的汗水大概流入眼睛的緣故,皺著眉頭,半眯著眼,一副想睜眼但又無法睜眼的怪相。
“做啥?”阿毛問。
“送織布機。”吳秀龍揮揮手招呼後麵的小青年將織布機擱泥場上,揚起細細的眉毛,帶著不解的眼神,也露著不屑的表情,“你不曉得?隊長說借你娘子織布!”
“為啥?”阿毛把嘴裏的飯粒咽進肚裏,連忙豎起筷子,邊擺手邊說,“先不要抬進來,我問清楚後再說。”沒等吳秀龍接話,阿毛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灶屋。
不是早就說好,攢了錢後到隔壁村買台舊的回來嗎?
即使現在沒錢買,巧英家不是有嗎,也用不著急著借啊?
再說了,真要借也不用借隊長家的——隊長是什麽人他心裏最清楚,無緣無故怎會借她織布機?
雖然和陶富文小時候一起打彈珠、削水片,官兵捉強盜等遊戲,算是一起長大的發小,但自己得了小兒麻痹症後,兩人很少再交往,而他也早早輟學在家,整天遊手好閑,明觀叔根本管不了他——春天偷雞崽,夏天偷西瓜,秋天偷茭白,冬天偷芋奶這些給隊裏惹事的小孩子中少不了他的名字。後來與社會上的一幫人混在一起後竟然當上了生產隊的民兵連長。後來,他當了隊裏的治保主任,後來娶了湯家浜měi nǚ朱小妹,再後來不知怎麽的竟然當上了隊長。小小生產隊的隊長,連芝麻大的官都不是,但他卻仗著隊裏陶姓人家多,籠絡幾個唯唯諾諾的跟屁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感覺好得如同老鼠掉進蜜罐,蒼蠅飛進糞坑,成天昂首挺胸,走外八字路,叼西湖牌煙。他娘子朱小妹天生小母鹿般的身姿,自稱“鞋皮踢踏拖,工分比人家多”,走起路來也學他模樣,隻不過陶富文走得是外八字的鴨步,朱小妹走的是內八字的雞步,扭動著肥大的屁股,跟急著找雞窩產蛋的母雞一路邊走邊“咯咯”叫,邊走邊“嘻嘻”地笑著,估計晚上睡夢中也會笑出聲來。就這麽一個不可一世的人,就這麽一個已經把自己看成考虎獅子無所不能無事不通的人,竟然借給他娘子織布機,還差吳秀龍等人扛過來,怎能不問清楚就讓他們搬進來?
水珍已經聽到了阿毛和吳秀龍的談話,畢竟沒做什麽虧心事,她主動把下午拔稗草時隊裏的幾個男人怎麽調侃她,後來陶富文叫她到家裏去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中間隱去了陶富文切西瓜給她吃的細節,她不想節外生枝,讓阿毛產生誤會,最後,她說:“我說過不要,但隊長說是為了感謝姆媽照顧勝利,織布機閑著也是閑著,所以我才答應的。”
“不是說過,我去買嗎?”
“你啥時候買回家?”她反問。
“那……也不用去他家借啊?”
“不是我開口借的,是他主動借給我的。”
阿毛直到她身邊,把麵碗裏最後一個煎蛋搛到她碗上,像叮囑又像是埋怨,“我是怕她占你便宜才這麽說的。他這個人,心腸壞到骨子裏,你最好不要和他接近。”
“你把我當啥啦?”她嘴裏含著飯粒,咕噥。
“我是說,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借你織布機。”
“我不是說了嘛,是感謝姆媽照顧勝利。”她眼睛看了一旁的母親,希望母親幫她說句話。
母親知道媳婦的想法,家裏反正有點棉花,媳婦喜歡織布,這是件好事,做幾件衣褲、換幾條床單、送人家被服,甚至將來給孩子扯幾塊尿布,都用得上土布,畢竟晚上到巧英家不方便也不安全,她放下碗筷,對阿毛說:“阿毛,你想多了,我差不多把勝利當成自己孫子照顧了,借個織布機也是應該的。”
“我是不想讓水珍和他有來往。”母親誤解了他的意思,借了織布機說不定隻是個開始,以後來往肯定會增多,自己畢竟是個蹺腳,和陶富文不在一個檔次,他不想水珍和隊長有進一步的接觸。
母親心裏不明白,但水珍心裏明白著:阿毛眼裏的陶富文,就是她以前眼裏的邱隊長和阮隊長,阿毛是怕她的心被隊長勾去,他其實自卑著,因為寡婦改嫁後就成了正常的女人,人們會慢慢淡忘她的過去,蹺腳卻是一輩子的事情;阿毛還未娶她時,蹺腳和寡婦勉強能算門當戶對,現在情況就不同了,感覺自己配不上她了,所以才對這事這麽敏感,這是愛她的表現。
阿毛是深愛著水珍。當男人深愛自己的女人時,眼裏容不進這個女人與另外男人的接觸,哪怕隻是擦肩而過,不經意的點頭或微笑,他心裏想的就是如何從頭到腳,全方位地占有她。雖然她對陶富文是有好感,但那隻是好感而已,何況今天隻是借織布機而已,有那麽嚴重嗎?再說了,他是隊長,隊長想和隊裏的人接觸太容易了,有的人還想盡辦法討好他,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和隊長拉近距離。為了表明自己心裏沒有陶富文,她搛起煎蛋,嚼得津津有味,嘴裏說:“好吃,阿毛,你搛給我的蛋好吃。”
“那決定……借?”阿毛抬起眉毛,先看看水珍,再看看母親。
“都搬來了,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們擺架子。”水珍回答。
“借吧,我想他是想感謝我照顧勝利。”母親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