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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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沱上壘著的石頭表麵全是青色的苔蘚,水珍把草帽拴在腰裏,躡手躡腳地往下走,生怕一個趔趄滑倒跌入河中。水真涼啊,她把腳浸在清澈的河水中,彎下腰先清洗小腿上的汙泥,然後清洗手臂上的汙泥,清洗完兩腳和兩手後,她雙手捧起清涼的河水,把紅紅的臉蛋也徹底清洗了一下,最後,她看了看河裏自己的倒影,臉蛋還是紅紅的,眼睛還是大大的,下巴還是尖尖的,然後理了理額前掛下的劉海後,走回石階。
她不再開口,他也止了話頭。仿佛受到某種氣氛的傳染,最後到他家泥場的路程是在靜默中走過的。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時的一霎那,她好像一下子醒悟了,結結巴巴地打破了這份靜默:
“你有啥事嗎?”
“有事啊。”他露出奇怪的表情,“當然有事,要不,幹嗎把你叫到我家裏。”
“那……這裏說吧,我不進去了。”她感到自己的臉很燙。
“為啥不進去?”他揚起眉毛,露著微笑。
“我……”她說不下去了。
“剛才那幾個是不是讓你拋稗草,還說著不中聽的閑話?”他問到了點子上。
“他們太……”她說不出口。
“這些牌位,老是這樣子。”他笑了笑後再說,“你活幹得不錯。”
活幹得不錯?!天哪,他表揚了她!這一刻,這句話一下子變成一隻鑽進她胸膛的可愛的小白兔了,直惹得心歡快地地跳動,而且,她還覺得,這句話更是一根無形的線,把她的腿綁在他腿上了,她不由自主、順理成章地跟進了門廳。
他在前麵,她在後麵。前麵的他似乎後麵長了眼睛,用略顯沙啞的喉嚨說:“我和阿毛從小一起長大,你有啥困難,可以對我說,我會幫你的。”他從門廳的桌子邊拎出兩張椅子,並排靠在東牆織布機的一邊,坐下後才扭頭看她,手指著另一張椅子,點點頭,“來,坐下說。”
她踱到他麵前,兔子還在胸膛裏蹦跳。既然隊長把她叫到家說這個事,家裏即使沒有困難也要表示一下感謝,就抬起紅暈臉蛋的頭,笑著說:“謝謝隊長,沒有困難。”
“真沒啥困難?”他眼神裏有關切,也有懷疑。
“真沒有,阿毛待我很好。”她把額前的頭發捋到耳後,臉上仍然保持著甜甜的微笑。
“你以為我不曉得?”他再一次眼睛看著她,手指向身邊的椅子,“坐下說。”
她看到他的眼神閃爍著柔意,像煤油燈微弱的火苗,有點跳躍,又有點飄動——她知道,這個比喻不貼切,但她的心卻像晃動的火苗,但是,她還是轉過身,移動腳步往門檻退。男人對非親非故的女人好,肯定有原因的,隊長的眼神告訴了她,她不是怕他吃掉她,她怕自己堅持不住,哪怕多待一分鍾:
“隊長,我不坐了,那邊等著我幹活。”她說。
“急啥,我還有話要說。”他沙啞的聲音裏有胸有成竹,也有不懷好意,更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把她釘在原地。
“我……我……”她又一次不知所措起來
“我又吃不了你。”他邊說邊笑,那笑聲雖然不好聽,但也不難聽。
“你有啥事,你就直說吧,阿毛快回家了,他看到不好。”她昂起頭,呼吸著火辣辣的空氣。此時,他想到了阿毛,把阿毛拿出來作擋箭牌。
“瘸腿又不會來這裏的。”
別人都管阿毛叫蹺腳,陶富文卻總叫阿毛瘸腿。按他的說法,阿毛是因為右腿瘸而腳蹺,而且右大腿、右小腿、右腿肚子、右腿腕子都是瘸的,也就是說,阿毛雖然蹺了一隻腳,但瘸了四條腿,叫瘸腿更生動,更符合實際。她正猶猶豫豫著要不要拔腿離開時,陶富文手裏已經托了一個紅漆斑駁的木盆從灶間走了出來。木盆邊擱著一把黑乎乎的菜刀,刀柄上綁著同樣黑乎乎的土布,讓她產生一種齷齪的感覺。可看到木盆裏滾動著一個橢圓的馬鈴瓜時,一瞬間一種暖暖的感覺,像春天裏河邊飛揚的柳絮般撲麵而來——他想切瓜給她吃。可隨即,飛揚的柳絮變成了一閃而過的流星——是她自作多情吧,他說不定隻在瓜蒂邊切個口子,然後用調羹攪著舀著一個人吃呢,她掂起腳尖看盆底,想知道盆底有沒有放調羹。的確有調羹,一隻手柄很短的鋁調羹就擱在西瓜邊,沒錯,是她自作多情了,想到這,她鼓足勇氣,走向門檻。正當她前腳跨出門檻,抬起後腳的那一刻,耳邊又傳過來了他的聲音:
“你是不準備給我這個隊長麵子了,是嗎?我不會吃你的,你吃塊馬鈴瓜後再走也不遲。”
“你自己舀來吃吧。”她扭頭看著他,極力露出微笑。
“我是切來給你吃的。”他以不理解她話中意思的表情看她。
“你不是拿調羹了嗎?”
“噢。”她原來誤解他了,“調羹是給你準備的,你是用刀切塊一起吃,還是你一個人用調羹舀來吃?”
原來如此。
她這時才看清楚,他的眼神充滿了暖昧,心裏隨即泛出了一絲甜味,收腿後踩著碎步重新走到了他身邊。門檻離八仙桌隻有二丈距離,她用了16個碎步。碎步是從村裏唱花鼓戲的花旦那裏看來的,她從沒有嚐試過走這種步伐,因為她覺得走碎步的女人很妖很嗲,可第一次在他麵前走起這又妖又嗲的步伐,她竟然沒有不慌不忙,甚至有種順理成章、心安理得的感覺。就這樣,她踩著婀娜的碎步,來到了八仙桌旁,看著桌上木盆裏的馬鈴瓜。表皮洗得幹幹淨靜,瓜蒂處較厚的瓜皮已被切去一薄片,透過淺青的瓜皮,隱約可見鮮紅的瓜瓤,像她此時臉上泛出的紅暈。他問他怎麽吃,是切塊兩個人啃吃還是切個小口她一個人舀吃。她輕輕地說:
“切小塊,兩人一起吃。”
他切馬鈴瓜的動作很熟練,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最後八分十六,短短幾秒鍾內把一個橢圓形的瓜切成了厚薄均勻、大小一致的十六塊。青色的瓜皮、黑色的瓜籽、鮮紅的反瓤,像星空中十六顆眨著眼睛的星星。他拿起一塊放到她手上,自己也抓起一塊,使勁啃起來。他啃瓜的動作也很熟練,沒幾口就把一塊西瓜啃得隻剩下瓜皮,幾點瓜瓤掛在鼻尖口,她想笑,但又不敢,屏著嘴忍住了內心裏的笑意。“吃啊,”他看到她想笑不不敢笑的臉頰,從嘴裏“撲哧”吐出幾粒黑色的瓜籽,“這瓜八分熟,正甜。”從他嘴裏射出的瓜籽,一粒滾進了木盆,一粒飛到了她胸前,粘在她白色的短袖衫上,另一粒在她腳上的黑色布鞋麵打了幾個轉後躺在布麵上。他湊過前身,用拇指和中指彈去她前胸的那粒瓜籽,有點玩笑似的說:“這瓜籽真會選地方。”然後自己從木盆進裏再拿起一塊西瓜,看著她。
“腳上還有。”她抬起腳。
“甩甩就掉了。”
她甩了一下腳,瓜籽滾落在地。
“要不,踩一下?”他問。
“啥意思?”她把腳按在瓜籽上。真像中魔了,嘴上說的和腳上做的不合拍了,難道腳已長在他腿下,並讓他的大腦支配了?她紅著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後迅速抬起腳。
“吃吧,吃好後我有東西給你。”
她把頭探在木盆上麵,用牙齒咬去一小塊瓜瓤,然後慢慢咀嚼,小心又矜持地吃起西瓜,一方麵好讓瓜汁滴入木盆,另一方麵可以不讓嘴唇碰到瓜瓤,因為她怕他拿出毛巾讓她擦嘴。
“甜吧?”他看著她,目光像舌頭在舔她的嘴唇。
“嗯,甜。”她點點頭,把瓜皮放在木盆一側,手懸在木盆上空優雅地甩了兩下。瓜皮還殘留很厚的一層瓜瓤,她不能讓他感到她饞。
“再來一塊?”
“飽了。”她搓著兩手,“留著給小妹和勝利吃吧。”
“我家西瓜多著。”
她笑了笑,表示對他的感謝。
他把木盆端在手上,拿進灶屋,再出來時,他手裏多了一副織布用的梭子。原來,他想把機布機借給她用。他把梭子放到她手心的一瞬間,不知是無意中的肢體碰撞,還是有意為之,手指碰到了她手心,並在她手心劃了兩下,她感到手臂一下子發麻,人也哆嗦了起來,她想不明白為啥哆嗦,她隻知道這幾天夢裏都是坐在織布機前,“嘎吱嘎吱”地埋頭織布。腦子還是清醒的,無功不受祿,而且朱小妹也是個織布能手。他好像看穿她心思了,臉上洋溢著淡淡的微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憑啥要借你織布機?”
“你怎麽曉得的?”
“你的眼神。”
她沒有答話,腦子盤算著合理的拒絕理由——他在套她近乎,等自己上鉤後,就會要挾她占有她,像阮隊長說的那樣,做他的林mèi mèi。正盤算時,聽到他說:“反正小妹現在不織,閑著也是閑著,就算是為了感謝你婆婆照顧我兒子勝利了,以後你要回謝,就給勝利織幾塊布吧。”
原來自己小人度君子之腹了。想想也是,婆婆差不多把勝利當成孫子了,她想把梭子放進草帽裏,但想到等會兒還要去拔稗草,又把梭子交還給他,說:“晚上我叫阿毛帶幾個人過來抬織布機。”
“不用了,我讓幾個青年掮過來。”
“那我走了。”
“拔稗草?”
“嗯。”
“工分給你記上,你不用去了。”他把梭子重新放到她手上。
她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不幹活而工分照拿,這意味著什麽?難道這也是為了感謝婆婆照顧勝利的緣故?她心裏已經有dá àn了,但還是害怕,好像以後她和他之間發生的不光彩提前曝光而且他小妹和阿毛都目睹這些事情了,她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就這樣,她重又把梭子放進草帽中,帶著不安和惶恐,也帶著沒有緣由的欣喜,離開了隊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