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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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毛雙手握住欄杆,從喉嚨裏咳出一口濃痰,啪嗒一聲啐入古橫橋下平靜的河裏。

    濃痰掉進河裏的聲音和玩削水片時石子貼水滑動的聲音一樣清脆,他心花怒放,接連啐了兩口,啪嗒,啪嗒,好像自己正用力地甩著陶富文兩個耳光。看不清濃痰入水時的波紋不要緊,能想像到陶富文鼻子流血和眼冒金星的樣子就可以了,而且流出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白色的。

    喉嚨裏咳不出痰了,他開始啐唾液。他咂嘴生液的水平是一流的,小時候沒事的時候常閉住嘴巴,用舌尖舔住上齶,咕嚕咕嚕翕動兩腮,咂吧嘴巴,口水就會像叮咚的泉水,從四麵八方匯入嘴巴,然後看誰不順眼就“啪嗒”一下啐過去。這次,興奮不已的他忘記了自己是三十多歲的大人了,把咂吧出來的唾液一口口地啐到河裏,唾沫沒有痰重,輕輕地飄進了河裏。

    “這幾下是梅花打的耳光,女人的耳光就是輕,聽不見聲音。”

    娘子也打他好幾個耳光了。

    啐完了唾液,他轉過身,背靠欄杆,舒展開身子,忽然看見滿天的星鬥。

    蒼穹之下,影子在迅速變小,小到一粒赤豆了。他是地上的赤豆,腳下的古橫橋呢,就像一片豆莢,把他高高地拋在了空中。他一下子好像處在一種鳥瞰的位置。熟悉的公路,公路兩邊的田地、樹木、河水——雲母般發亮,他的視線變得越來越遠了,精赤著身仍在美夢中的朱小妹,縣招待所裏同樣赤身睡覺的陶富文……他對著遙遠的星空,用腹腔重重地吼道:

    “你也有今天!”

    本想把陶富文的名字一起吼出來,是理智——怕別人聽到的理智——讓他隱去名字。名字吼不吼出來無所謂,反正你娘子讓我睡了。他還覺得不過癮,四個月來隱藏於心的報複想法付諸行動並獲得成功,怎能不大吼幾聲!陶富文,我終於出氣了,你睡梅花,我睡你娘子,我和你一比一打平。阿毛越想越得意,把拐杖高高地舉過頭頂,暢快淋漓又吼了聲:

    “我報複成功啦!”

    報複成功的阿毛沒有急著回家。送小妹穿過樹木,一個來回沒有一個半小時是到不了家的,他開始後悔出來得早了些,應該還陪她睡一會兒覺。那個朱小妹,主動迎合著他身體的進入,說不定醒來後會主動要求和她再睡一次。她家屋門沒鎖,要不再折回去和她再睡一會兒?阿毛這樣想著,嘻嘻地笑了——說不定小妹心裏已給我阿毛留了一個位置,說不定哪天,她還會到我家主動邀請我和她睡覺呢。還是梅花好,梅花心裏隻有我阿毛,他覺得自己比陶富文幸福了,至少在女人心裏方麵他戰勝了陶富文。

    月光下,影子很長,阿毛像一位凱旋的戰士,踩著比迎娶梅花那天早上趕到石沱那次更大的步幅來到了老榆樹下。與四個月前一樣,老榆樹枝繁葉茂,靜守著村莊,不一樣的是阿毛的心情。阿毛像看到久違的朋友,人還沒走近,就開始打招呼了:

    “老榆樹,我回來了!”

    他仿佛聽到了老榆樹的答應聲。

    “你好,老朋友。”聲音燦爛得像盛開的雞冠花。

    阿毛輕鬆自然地背靠樹幹,開始回放睡覺的過程。因怕老榆樹聽不清楚,回放到細節的時候,他故意放慢語速。沒有小鳥的嘰喳聲,沒有樹葉的唰唰聲,老榆樹靜靜傾聽著他的自言自語。心中還有很多喜悅沒有抒發盡,他索性躺在了樹底下,從下往上看樹葉。月光從葉隙中筆直地漏下,像沿著縫隙流下來似的,更襯得四下漆黑。但阿毛覺得,這種黑並不是讓他沉下去,而是浮起來,身體慢慢地變輕,而且時間也變得輕了,和他一起隨波逐流。

    他和時間終於到達了岸邊。他站起來,露出依依不舍的樣子說:

    “老榆樹,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阿毛伸出雙臂和老榆樹進行了朋友間的擁抱。枝幹太粗,根本沒法摟它入懷,他側著臉緊貼樹幹,良久後鬆開。這時,他忽然想到明觀叔生前說的話和梅花肚裏的孩子,心事重重地說:

    “我心裏還有二件心事想問你,第一件事是,明觀叔生前讓我不要和陶富文鬥,我睡了他娘子,我會死在他手裏嗎?第二件事是,時間這麽巧,梅花肚裏的孩子是誰的種,要不是我的種,那一定是陶富文的了。”

    老榆樹沒有發出聲音,阿毛想了想:“老榆樹,你不說話,是不是不曉得?”

    仍沒有樹葉的唰唰聲。

    阿毛在沒有得到dá àn的情況下回到了家。

    站在家門口時,阿毛用力拍打臉頰,不能笑,絕不能笑,要跟以前一樣繃緊臉。母親沒睡,梅花沒睡,兩個女人都在灶間等著自己回來,打著毛線的梅花坐在桌前,竹籃裏的毛線團在梅花抽動毛線的一霎那滾動跳躍著,他左看右看都覺得跳躍的不是毛線團,而是他胸膛裏歡暢的心;坐在灶跟煮水的母親的臉龐被火苗映得通紅,原本桃核般的臉今天成了番茄,紅撲撲的,煞是好看。

    母親從灶跟走出來,關切地問:“路上沒事吧?”

    梅花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比劃:“沒把小妹半路拋下吧?”

    “路上沒事。”阿毛先回答母親,然後對梅花比劃:“沒有把小妹拋在半路上,把她送到娘家村口,我還聽見她娘家的狗叫聲。”

    第一次撒謊,阿毛的額頭滲出不少虛汗。轉念一想,這事天知地知他知小妹知。朱小妹不會笨到告訴他男人,也就慢慢放下心來。梅花盯著阿毛眼睛看了很久,慢慢地比劃:“當心,狗可凶了。”

    “對,那狗叫聲是凶。”

    “沒事就好,我燒完水後你和梅花擦個身,早點休息。”母親走到風箱口拉動風箱,灶膛裏的火已經熄滅,母親的努力沒有讓灶膛重新燃起火苗。

    梅花把剛起頭的針線卷起來放在竹籃裏,走到灶頭前,掀起鍋蓋,看到鍋裏熱氣騰騰,讓母親回房睡覺,她負責把水燒開,把母親推進了東廂房。灶間成了阿毛和梅花兩人世界了,阿毛朝梅花比劃,他累了,他想喝茶。梅花把長凳放在灶邊示意阿毛坐下,自己坐進灶跟,左手添柴禾拉風箱,右手比劃:

    “阿毛,我有話對你說。”

    “我看著。”阿毛的手勢像他的心情,很是驕傲。

    “以後都用這個眼神看我,好嗎?”

    “現在的眼神?”

    “對,我喜歡你這種眼神,這個眼神就是結婚時你看我的眼神。那次隊長睡了我以後,你就沒有這種眼神了。”梅花眼睛迎著阿毛眼睛,“本來,我想孩子出生後,我就可以看到這種眼神了,現在,我提前看到了。答應我,以後你就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喜歡你前段時間憂鬱無神的眼神。”

    “我為啥沒感覺到?”阿毛站起來,打開壁櫥,把杯子拿在手上。

    “你怎能看得到自己的眼神?”

    單純可愛的梅花看到男人眼神裏沒有惆悵與無奈,露出了幸福純真的笑容。這張笑臉被灶膛裏剛燃起的火苗映照得成熟透的紅蘋果了。她把男人手中的杯子放到地上,抓著他的手背探進她的衣角,放在她的肚子上,讓男人摩挲她光滑的肚子,用右手與男人進行著交流:

    “肚皮繃得很緊,姆媽和劉嬸都說是個兒子。姆媽還說了,朱小妹懷勝利和前進時,肚皮也這麽緊。”

    “姆媽摸過小妹肚子?”

    “有啥奇怪的。”梅花在男人手背上擰一把,“難道你也想摸她肚子?

    “你啥話,我怎會想摸她肚子!”阿毛抽出手為自己辯解。

    “我曉得。”梅花重又把男人的手貼在她肚皮上,“你喜歡兒子,我一定養個兒子。”

    “那……長得像誰?”阿毛傻傻地比劃。

    “兒子像娘,金子築牆,肯定像我。要不,像你也不錯,鼻子挺拔,長大後是個英俊小夥。”

    “說不定像別人呢?”

    阿毛比劃出了內心的糾結。像巴掌打在臉上,更像bǐ shǒu剜在心裏的這個糾結,是吊在他心上的一塊鉛。梅花是無辜的,他本沒有告訴梅花的一丁點想法,可一興奮後人就飄了,一飄就吐出心結了,吐出後就覺得自己不該這麽問梅花,一下子臉就紅了,急著補救:“別生氣,我跟你鬧著玩的。”

    阿毛肯定有所指,否則不會這麽比劃,更不會突然臉紅,梅花的眉毛蹙了起來:“你啥意思?”

    阿毛加快撫摸梅花肚子的頻率,故作輕鬆地比劃:“和你開個玩笑!肚皮是緊,肯定是個兒子。”

    梅花推開男人的手:“你不是開玩笑,你也不是一個開玩笑的人,我心裏清楚著。我現在想通了,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而你眼神為啥一天天憂鬱起來。我原本以為你還糾結隊長睡我這件事上,原來你還懷疑我和別的野男人睡覺,是吧?告訴你阿毛,我梅花除被隊長睡過覺外,沒被其他男人睡過,肚子的孩子,不是你的,那還會是誰的?”梅花越比劃越傷心,最後流出眼淚了,沾了柴禾灰的兩手把眼圈也抹成了熊貓眼。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阿毛的手勢明顯跟不上心裏的想法。

    梅花沒有看阿毛,她走出灶跟,把鍋裏的開水倒入空熱水瓶:“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不想聽你解釋。”

    “你聽我解釋,我的意思是……”

    “你還是喝冷開水吧,我先睡了。”梅花拿著熱水瓶走進了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