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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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毛和朱小妹開始了原始的物物交換。

    一個把東西交到另一個手上,另一個泡上濃茶放在桌子邊。阿毛不習慣紅茶濃烈的苦味,幾次想告訴朱小妹,涼好幾杯白開水就可以了,但想著紅茶是朱小妹奉他為座上賓的待遇,也就順水推舟,顯出一副酷愛喝紅茶的感覺,不再大口狂飲,而是斯文地小口品呷。他這麽做隻是顯示自己喝茶有品味,卻給了朱小妹“燙得喝不上口”的錯誤xìn hào,於是,這個女人再一次提升對他座上賓的待遇,事先把紅茶泡好涼著,然後坐在八仙桌前等他。以前話中有話的鬥嘴沒有了,而是像熱戀中的小夫妻,溫馨甜蜜,默契自然——他跨進門,她問:“來啦?”他回答:“來了!”坐下後,他邊喝邊倒,喝完四五開後微笑地點頭,她也微笑地回以點頭,然後他搓搓手心,把茶杯推到她麵前,意思是他該回去了,她心領神會地站起來,把餘茶倒入桌角邊的廢水甏,意思是說,你是可以回去了。

    這樣的交換持續到中秋節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阿毛喝完茶後沒有微笑地點頭,以一副凝重的表情看著朱小妹。朱小妹兩手托住腮幫,可愛的像一隻小花貓,也回他一個凝重的表情。阿毛長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朱小妹忍不住開了口:

    “有心事?”

    “嗯。”

    “啥心事?”

    “不好說。”阿毛聲音嗚咽,像從鼻子裏發出的。

    “茶葉不香?”朱小妹把頭湊到茶杯邊。

    “不是。”

    “那為啥?”

    “不好說出口。”阿毛低下頭。

    “你是不是男人,扭扭捏捏幹嗎?”朱小妹顯得很爽快,“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

    阿毛推開茶杯,對著朱小妹的眼睛,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想和你睡覺。”然後,他將舌尖上幾瓣細小的茶末吐在地上。

    朱小妹以為阿毛開玩笑,嬉皮笑臉地問:“你開玩笑吧?”

    “不開玩笑。”阿毛小半截舌頭伸了回去,眉頭還是緊鎖。

    朱小她刷地站起來。既然不是玩笑,那就太不像話了,看在雞蛋糕的份上每天泡杯紅茶,算是給足麵子了,現在倒好,癩蛤蟆要吃天鵝肉了,她以加重八分的聲音問:“我是隊長的娘子,你是啥東西?”阿毛嘴裏的小半截舌頭又一次鑽出來,還微微上翹,讓朱小妹想到了引誘上鉤她的魚餌,怒不可遏地繼續說,“不要以為吃了你幾個雞蛋糕,你就可以得寸進尺了。把舌頭吞進去,看著就想吐。”

    “我是認真的。”阿毛一本正經地回答。

    竟然厚顏無恥地說是認真的,朱小妹真想甩個巴掌過去。也怪自己貪心,雞蛋糕才值多少錢!兒子想吃,到縣城去買就是了,何必要接受他的馬屁!這事要是傳出去,那不成笑話了,過幾天富文也要回來了,必須馬上和這個家夥劃清界線,否則,沒準他還會說出惡心的話或者做出惡心的事,她從口袋裏掏出幾張人民幣——有十元的大鈔,也有五元二元,還有幾角的小鈔——重重地甩在桌上:“這是雞蛋糕的錢,不少你一分,以後不要來了,否則看富文會不會打斷你的腿!”原以為蹺腳收了錢後馬上滾蛋,沒想到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不但不接錢,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問她:

    "要不要聽理由?"

    理由?除了吃他幾個雞蛋糕外還有啥理由?難道幾個雞蛋糕要用她的身體來還?朱xiǎo jiě差點氣暈過去,想想自己真太傻,每次放的茶葉和雞蛋糕也差不多價格,這些好茶葉喂狗了,她的鼻尖上沁出汗珠,氣吼吼地說,“你走,以後不要跨進我家屋門,不然,我真叫富文……”沒等後麵的“打斷你的狗腿”說出口,阿毛接過了話,聲音不大,不急不躁,卻把她嚇出一身冷汗:

    “你必須答應。”

    必須答應?難道攥了她的把柄?朱小妹真被阿毛這句話嚇住了,聲音有些顫抖地問:

    “為啥?”

    “到縣裏去告你男人,告他qiáng jiān梅花!”阿毛昂起頭,說出了隱藏於心的謊言。與其說是謊言,不如說是計劃,一個秘密的計劃。這個計劃沒實施前,他曾猶豫過,總覺得自己是個小人,用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這個理由要挾她,這不是堂堂正正男人做的事。幾個月前梅花讓他給陶富文送點東西,她說不定就可以拿8分工,他死活不肯,這次卻用雞蛋糕來要挾朱小妹和他睡覺,報複陶富文,卑鄙嗎?卑鄙!所以,五天前剛跨進她家門廳的時候,他表麵上裝得很輕鬆,臉上其實燒得厲害,不敢正視朱小妹的眼睛。今天話說出口後,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達到目的,自己不是太虧了,他這麽想著,正視著朱小妹有著黑色大眼珠的眼睛,等待她的反應,甚至做好了她把茶杯扔他頭上的準備。

    朱小妹是抓起了麵前的茶杯,但沒有扔向他,而是重重地舉起又重重地放下,飛濺出來的紅茶水像蠕動的蝸牛,緩緩爬到他跟前,從桌沿滴在他藍色的解放鞋上。朱小妹怎會相信阿毛的話,鼻子裏哼一聲,眼睛裏卻濕潤起來:“富文qiáng jiān梅花?他人在縣裏,怎麽睡的?你造謠會天打雷劈的!”

    阿毛眼睛迎著朱小妹濕潤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我沒造謠。那是6月份的事。梅花一個人在家,我姆媽被你叫來照顧前進,隊長到我家把梅花睡了.”阿毛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眼眶裏竟濕潤了,“其實我早就想告他,是梅花不讓我告,梅花說告了隊長,她就沒有miàn pí活下去了。為了梅花,我忍氣吞聲.”

    “所以,你就買雞蛋糕給我兒子吃,說是拍我兒子馬屁,其實是想接近我,你已經預謀了很久,從第一天買雞蛋糕開始你就預謀了今天說這些話?”朱小妹的眼淚滑過紅紅的臉頰,粉嫩的兩腮,滑進了潔白細瘦的脖子。她前胸的**上下起伏,重重地聲音不也再悅耳動聽,像夏天裏失去同伴的知了,“古阿毛,你想過沒有,富文不承認,你告得了?!”

    “告得了,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哥是公安局長。”阿毛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朱小妹不放。他白天在縣裏補鞋,認識公安局領導的弟弟很正常,朱小妹肯定相信這話。

    朱小妹的確相信了這話。幾乎要崩潰的她恨阿毛提出不要臉的要求,更恨富文又一次在外麵沾花惹草。可富文是她的依靠,是兩個兒子的阿爸,她能眼看著他坐牢嗎?不能,絕對不能。讓阿毛睡一覺看來逃不了了,可是,富文要是知道自己被蹺腳的阿毛睡了覺,她臉往哪兒擱?富文不要她了,怎麽辦?……一連串的問題逼迫她向阿毛提了一個要求,她事後想起來覺得可笑無比,她對阿毛說:

    “我想好了,可以。”

    “真的?怎麽睡?”阿毛鬆了一口氣,第一次騙人,他想不到會取得這麽成功的效果。

    “我和你睡一頭。”

    “那不行!隊長怎麽睡梅花的,我就怎麽睡你。”阿毛喝了一大口紅茶,茶水從他嘴裏漏出來,流在了突出的喉結上。

    “你說。”小妹顯得很平靜。

    阿毛說出了藏在心中的痛。

    “這是啞巴的主意?”

    “我的。”

    “你為啥也要這麽做?”

    “公平嘛,不然,我虧大了!”

    “好,我答應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朱小妹冷靜的眼睛盯著阿毛,仿佛透過毛孔和皮膚,可以看到跳動的心和流動的血。

    “說。”阿毛側著頭。

    “第一件,就睡一次,時間我定。”

    “好。”

    “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啞巴。”

    “好的。”

    “第三件事,以後不到縣裏告富文,否則,我就告你qiáng jiān我!”朱小妹理了理耳邊的頭發,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等待阿毛的回答。

    “行,全答應你!”阿毛把嘴裏的唾沫咽了下去,高興響亮地回答。

    朱小妹收起阿毛麵前的茶杯將茶水倒在地上,眼睛看著地上的茶汁,輕輕地說:“你可以回去了。”

    “那啥時候?”阿毛仍坐在凳子上,他巴不得現在就到房間的床上。

    “你放心,既然答應了,我不會反悔的,到時,我會來你家告訴你。”朱小妹聲音像冬天裏麵結冰的湖麵,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你來我家通知我?”阿毛覺得納悶,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需要通知,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你就不怕梅花和我姆媽懷疑?”

    “難道讓我兒子蹲在床邊?”朱小妹摔出這句話後走進灶屋,不管阿毛走還是不走,三步並作兩步跨進灶屋後重重地閂shàng mén栓。

    那天晚上,朱小妹失眠了。自己過幾天讓蹺腳睡覺,心裏有氣,後悔著自己的承諾,又想不出保護男人的辦法而擔驚受怕。阿毛認識縣公安局領導,萬一真把男人抓了,自己怎麽辦?

    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阿毛告男人,最後,她還是堅定自己付出身體是值得的——寧願自己的身體受玷汙,也不能讓男人坐牢。

    想當年,自己作為湯家浜的第一měi nǚ,鶴立雞群,遠近聞名。湯家浜雖是前進公社集鎮,人口不多,商貿也不發達,下午更是冷清得門可羅雀,但哪家哪戶不知道她的名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十八歲那年,到家裏來向父母討要八字的煤婆差不多把門檻都踏平了。隔壁隊的膽子比較大的幾個小夥子,還自己跑shàng mén來毛遂自薦,恨不得明天就把她娶回家。她不是沒有中意的,最後她還是聽從母親的意思,嫁給了陶富文。

    跟男人睡到一張床上後,男人什麽貨色,她心裏最清楚。劉美英、陳德榮、肖林娟……這些女人中,男人分別睡了她們幾次,在哪睡的覺,都能說個**不離十。劉美英的一對兒女長得像男人意味著什麽,男人兩次趁自己回娘家時在自家床上睡了陳德榮,肖林娟嫁給那個比她大**歲的光頭男人陶國林的第七天晚上就被男人睡了,睡完後男人給了她10斤糧票。那些女人都是**,那些女人的男人也全是窩囊貨,幾斤茶葉幾擔西瓜便能堵住嘴巴捆住手腳,不像阿毛一根筋,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她心裏罵過那些男人那些女人,一個人也偷偷地哭過,也曾發誓要讓男人在她麵前做個解釋,可富文的一句話,讓她徹底啞了言。

    那是生下勝利後的第二年發生的事。

    那年初秋,隊裏就有風言風雨傳到她耳朵,說什麽富文經常深夜到劉美英家串門,劉美英親切地管富文叫文哥,等等。無風不起浪,男女間的風流韻事,最後聽到的肯定是當事人的配偶,事情都傳到她耳朵了,全隊的人豈不個個都知道了?聽到這些閑言碎語時,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像蒼蠅叮皮膚,也像蚊子螫肌肉,恨不得馬上揍男人幾個耳光。必須讓他當麵解釋清楚,否則跟他沒完,她一遍遍地替自己打氣,可沒等她開口,男人已經用眼神堵住了她的嘴——不知怎的,麵對男人的眼睛,竟然不敢開口問,就這樣忍著,咬著牙忍著,默默地忍了近一年。第二年夏天,勝利不知怎麽了得了重感冒,燒得厲害,她想讓男人直接到縣人民醫院給兒子看病,可男人卻把赤腳醫生叫到家裏,配了點退燒藥就完事了。翌日,兒子的燒不但沒退,反而越燒越厲害,兩人吵了架,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男人吵架。她大聲嘀咕,她不好,她知道他眼裏劉美英好,男人竟然二話沒說,扇了她一個耳光,大聲地吼叫:“你說啥,你再說一遍!”她捂著臉,淚水模糊了眼睛,鼻涕流進了脖子。自那以後,在男rén miàn前她哪敢提那個事,不光不敢提,還會瞞著富文給吳秀龍送香煙,送茶葉。她成了男人的幫凶,默許了男人睡劉美英,更假裝對男人睡陳德榮,睡肖林娟不知情。

    怎會不知情?!

    可除了假裝不知情外,還能做什麽?有時她想,男人在外麵到處睡覺,別的女人早要死要活了,自己要是也往河裏跳,把農藥往嘴裏灌,拿菜刀在手上割,男人會不會收心?自己不這麽做究竟是什麽原因?

    “是骨子裏的虛榮感,使我能忍受富文的一切”。

    “隊長的女人,這是一塊身價的招牌子,我可以失去一切,但不可以失去這塊金字招牌。”

    是的,隊長的女人,做的比人家少,工分拿的比人多。富文,不光是她的男人,是她兩個兒子的父親,更是她的依靠,她的臉麵,她的驕傲!

    絕不能失去這塊牌子,不能讓富文去做牢,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