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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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馬上離開的朱小妹用力拉灶屋門的一瞬間,正好是梅花推灶屋門的一瞬間。門內門外兩個女人一個拉和一個推,時間一致、方向一致、用力也一致。朱小妹因用力過猛沒有收手時間,手腕被轉過來的門沿撞了一下,疼痛使她不由地發出“啊”的驚叫聲;睡眼朦朧的梅花根本來不及平衡上身,雙手像空中飛舞的花瓣,腳麵磕在門檻上,人一個趔趄差點撲進朱小妹懷裏,喉嚨裏“啊”的一聲與朱小妹“啊”的驚叫聲實現了驚人的重疊。相互站定後,梅花退回到門檻外,看著嘴角還掛著淚水的勝利,比劃:“怎麽啦?”

    不懂啞語的朱小妹摸著腕上紅紅的印子,以尷尬的笑容算是回答了梅花的啞語,低頭對勝利和前進說著“跟阿婆和梅花嬸嬸說再見”的話,跨出門檻。梅花扯著朱小妹的袖口,比劃:“你罵勝利了?”母親忙對媳婦比劃:“沒罵,勝利想吃雞蛋糕,咱家沒有,這不,小妹現在到縣城買去。”母親當起了媳婦和小妹之間的翻譯,媳婦比劃一個動作,母親翻譯給小妹聽,小妹回答後母親再比劃給媳婦。兩個女人,在母親的協助下,你來我往地交流著——

    梅花看著小妹的臉:“我想問個事,昨晚阿毛把你送到哪裏?”

    “樹林邊。”

    “沒記錯吧?”

    “沒有,過了大樹林,我讓阿毛回去的。”

    “哦。”梅花皺著眉頭:“娘家的狗凶嗎?”

    “狗?”朱小妹不懂梅花的意思,搖頭,“我娘家不養狗。”

    “阿毛昨晚說,你娘家的狗叫聲可凶了。”

    “阿毛這麽說?”朱小妹心驀然一驚。

    “這麽說的!”

    “那……大概是我娘家隔壁的吧,叫得是很凶。”想不到阿毛亂七八糟瞎扯,朱小妹拍拍勝利的頭,一副愛憐的語氣繼續說,“就是因為隔壁那隻狗,所以沒帶勝利和前進回家,怕嚇壞他們。”

    梅花還想比劃,母親還想翻譯,但朱小妹已經拉著勝利和前進的手,奔出灶屋了。額上淌著虛汗,背心流著冷汗,三步並做二步衝到屋外泥場,像從火海濃煙中逃生出來的幸存者,重重地喘了口氣,嘴和鼻子共用呼吸了外麵新鮮的空氣。想想還有點後怕,看來昨晚那一夜遲早會大白於天下,她不敢想像那一天到來後會給她帶來什麽後果:富文會感謝她的付出,把她永遠留在身邊,還是一腳把她踢出家門,讓自己釘在恥辱架上?還是……她仿佛感到自己被捆綁著雙手走在遊街隊伍中,路兩旁的人們睜大輕蔑的眼睛,啐出發黃的唾沫,舉起醃臢齷齪的菜葉瓜皮和磚塊砸向自己,而她,披頭散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勝利說阿毛叔買的雞蛋糕又香又甜的話,以及朱小妹和媳婦的對話,像一塊未煮熟的雞屁股,哽在母親喉嚨裏,連喘口氣都累。她不是心痛買那錢,而是隱約覺得兒子有事瞞著她和媳婦。膽小老實,沒有說過謊話的阿毛為啥要欺騙她和媳婦,難不成現在媳婦大著肚子,兒子憋不住了到外麵拈花惹草了?即使是這樣,也不會傻到去碰隊長的娘子。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真要是這樣,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嗎,兒子禍闖大了!

    “兒子沒這個膽。”

    母親一整天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可馬上被腦海裏留下的小妹離開時緊張的眼神所否定。兩人一定幹了不可告人的事情,而且在來不及商量自圓其說的話後分開,所以才出現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而且兒子買雞蛋糕和昨晚兩人可能幹的事情有一定的聯係——兒子買雞蛋糕取得小妹好感,然後就和小妹勾搭上了。母親不住地拍自己大腿,嘴裏“嘖嘖”地埋怨著:

    “都怪自己不好,讓兒子送小妹,要是自己沒說,他也不會有機會接近小妹。”

    吃晚飯時,梅花眼睛看著鼻子匆匆扒了三口飯就放下碗筷。阿毛以為梅花還在為昨天晚上的話生氣,本想解釋一下,想想在母親麵前也就算了,飯後,他來到房間,見梅花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嘟著嘴,摸著隆起的肚子想心事,厚著臉皮,上前比劃說,他昨天晚上不是梅花想的意思,他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梅花沒有理會阿毛的比劃,掀開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頂發呆。

    母親收拾好碗筷,把兒子叫到西廂房。母子之間,沒有不好開口的話,兒子必須說清楚其中的緣由。阿毛坐下後,母親沒有拐彎抹角,開口就直奔第一個問題,給勝利和前進買過雞蛋糕嗎?

    “買過,買了好幾次。”從母親的眼裏,阿毛讀出了母親的憤怒,他沒有否認,也不敢否認。泥水裏洗蘿卜,越洗越黑,給朱小妹家送雞蛋糕持續了半個多月,外麵雖然包著草紙,但大白天的,村裏人不會不看見,人多口雜,好事之徒亂攪口舌很正常。阿毛最討厭那些攪舌頭的村裏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亂、專攪東家長西家短的村裏人,看哪家窮哪家苦就踏人船欺負,看到有權有勢就熱麵孔貼冷屁股,一心巴結討好。阿毛又吃不準母親問這話的緣由,所以停頓幾秒後猶猶豫豫地問:“姆媽,你為啥問這個問題?”

    兒子承認了,看來所有的預測都可能是真的了,母親的鼻尖上都冒出了虛汗,緊接著問第二個問題,為啥要給他們買雞蛋糕?

    見母親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阿毛不死心,繼續追問:“誰告訴你的,小妹,還是……”

    “你還親熱地叫她小妹。”這回,母親加大了聲音,很生氣,“阿毛,你為啥這麽糊塗,她是隊長的娘子,你怎麽這樣!”

    母親拉開嗓子說話的樣子讓阿毛否定了剛才的猜測,篤定是朱小妹告訴母親的,心想,母親知道也就算了,絕不能讓梅花知道這事,梅花一旦知道,後果將不堪設想,雖然心裏恨著朱小妹嘴巴不嚴,表麵上卻風平浪靜,還裝出無辜的樣子問:“姆媽,我怎麽啦,誰告訴你的?”

    母親把上午勝利和前進看見朱小妹後吵著要吃雞蛋糕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兒子。阿毛越聽心越寬:朱小妹也沒說,隻是母親的猜測,郝紅著臉,嘿嘿地笑著:“姆媽,幹嗎發這麽大的火,我這麽做也是為了梅花。你也曉得,隊長給梅花記4分工,她急我也急,又不曉得從哪下手。我這脾氣,直接拍隊長馬屁是不可能的,後來,一位補鞋的大叔教我,要農村包圍城市,就買了雞蛋糕給他兒子吃,想不到他兒子一吃還上了癮,沒法,就一直買了十來天。”

    “那……小妹為啥避開這個話題?”母親蹙著眉。

    “可能怕越抹越黑吧。”

    阿毛一本正經的樣子騙過了母親前兩個問題的疑慮,但母親心仍懸著,總覺得媳婦和朱小妹兩個話中有話,盯著阿毛的眼睛,拋出第三個問題:昨天晚上,兒子是否真把小妹送到村口了,是不是真聽到小妹娘家的狗在叫?

    “是啊。”阿毛很肯定。

    “那……小妹說你送到樹林邊,還有,她說她家沒養狗。”

    阿毛心一緊,但隨即嘿嘿笑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還以為啥事呢,原來就這事。那片大樹林就在她家村口隻有二畦田的距離,我說的村口與小妹說的樹林沒啥兩樣。那狗叫聲,好像是從她家屋廊下傳來的,或者是她隔壁家的狗也說不定,反正那狗叫得挺凶。”看到母親仍疑惑的眼神,幹脆蹲在母親膝蓋前,鄭重其事地說,“姆媽,我啥時候騙過你!”

    “真不騙我?”母親不放心。

    “真不騙你。”

    母親終於露出笑容,摸著阿毛蓬鬆的頭發,吐出了心中的憂慮。她說,一整天來,心急個不停,怕兒子一時糊塗碰了小妹,兒子要是犯了事,有個三長二短,她也活不下去了,現在放心了。末了,她補充說:“梅花今天也憂心忡忡的,一整天都沒和我說話,等會兒跟她解釋一下,她是個沒有心計的好姑娘。”

    阿毛做好了娘子問同樣問題的準備,可她卻采取另外的方式表示對他的不滿。已經躺下的她,看見阿毛tuō yī服想睡覺,蹦起來“啪嗒”一聲拉斷床欄邊的電燈線,房間裏一片漆黑,阿毛兩手按在床沿上,沒有發火也不想發火。對梅花發什麽火呢,正如母親說的,梅花是個沒心計的女人。要是昨晚她生氣是誤解他意思,今天肯定是擔心他的不忠,擔心她碰了朱小妹。“你向我保證,為了這個家,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那天梅花在他麵前的比劃仍很清晰。可憐的梅花,無辜的梅花,一絲愧疚感像微弱的煤油燈火在阿毛心裏閃現,他挪到床角伸手抓著電燈線,抓了幾次都沒抓著,正疑惑不解時,梅花把電燈線重重地放到他大腿旁,線頭上承重的鐵圈砸在床沿上發出的悶重的響聲,跟敲打破銅鼓發出的聲音驚人地相似。阿毛借著聲音把燈線拿在手上,摩挲著冰冷的鐵圈。阿毛最怕梅花不聲不響,不理不睬,哭鬧過後肯定會有平靜,就像暴風雨過後天上會有彩虹,可梅花把肚裏話悶在心裏不哭不鬧,搞起持久戰,這是阿毛沒有想到的。

    燈線斷在線頭處,需要梯子爬上去才能接住。阿毛沒有接燈線,他慢慢起身,劃亮火柴,點亮了擱置在門後,滿是灰塵的煤油燈,然後脫掉衣服,躺在娘子腳頭。寫字台上黃黃的煤油燈光很弱,好像隨時都可能熄滅,但是,它努力地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