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買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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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前一個星期,阿毛停止擺攤補鞋,上午睡懶覺,下午曬太陽,晚上看電視。

    位於暗浜東南角公社中學的14英寸黑白電視機是全公社最大的電視機,吃過晚飯,阿毛左手一隻碗右手一雙筷放下後,一路狂拐到學校,給門口的值班老頭遞上兩根香煙後接過搪瓷杯,倒上一杯白開水後來到裏麵放電視的教室,和公社的值班老師、隔壁隊裏的年輕人一起,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不放。

    這天7點不到,阿毛想著今天要到大隊買工分,一聲不吭地從被窩裏爬起。生產隊裏的規矩,凡是能出工幹活的正勞力,連續一個月以上不出工幹農活的,要按年底匯總計算出的分紅數出錢購買。出錢買工分,也是隊裏保護出工勞力的一項硬規定。阿毛把拐杖擱在右邊的凳子,坐在桌子邊吃早餐。早餐是開水汆的鍋巴,母親把昨晚的鍋巴放些粗鹽和幹毛豆,用開水混合著氽了一下,鍋巴和毛豆都有點硬,阿毛吃得很慢,搛起毛豆一粒粒往嘴巴送,做出嚼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梅花腆著大肚子,坐在他對麵,眼望鼻子,嘴巴嘟得老高,一兩個竹籃掛著都不會掉下。

    梅花之所以坐到阿毛對麵,一方麵生氣阿毛不告訴她買工分的事,她繞了個彎道,從母親那兒知道這事的;另一方麵,希望阿毛現在能比劃這事,那她可以順理成章地提出一起去的想法。所以,眼睛看鼻子是假,餘光瞄阿毛是真,可這個蹺腳阿毛,視她若無睹不算,故意慢騰騰地嚼著毛豆。“你有耐心,我有時間,今天跟定你了。”梅花鐵定了跟他去隊裏的主意後,索性抬起頭,一副比誰更有耐心的樣子看著阿毛。

    阿毛的拐杖是在主人吃完最後一粒鍋巴,嚼完最後一粒毛豆,站起來想離開的前一秒鍾,被梅花搶先拿在手上的。梅花拿走拐杖的目的不是交給他,而是藏到背後,不讓他離開。其實,梅花坐在對麵時,阿毛心裏清楚,她肯定有話想說,但是她越有話想說,他越是做出不理的樣子,看她怎麽辦,現在,她藏了拐杖,他重新坐下後,心裏已經笑開了花,但看她的表情還是冷冷的。

    梅花終於沒有了耐心,嘟著嘴比劃:“等會兒,我要一起去。”

    “去哪?”

    “隊裏。”

    “幹嗎?”

    “買工分。”

    “買工分?”阿毛故意這麽比劃。

    “你?”梅花差點掉眼淚了,“你為啥瞞我?”

    “我一個人去。”

    “我要和你一起去。”

    梅花繼續比劃,平時她從不出門,這次是認門去的,以後要是他沒時間,她也可以替他付錢。阿毛心想,你也學會說謊了,千年修得同船渡,萬年修得共枕眠,已在腳頭睡了兩個多月的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的想法:春節近在眼前,你父母春節期間過來要看到兩rén miàn和心不和的,肯定要怪罪你,夫妻本沒有隔夜仇,僵持下去總不是辦法,更何況今天我是去買10分正勞力的工分,家裏分得米多,你還可以資助娘家一點,你隻是找個理由打破兩人的僵局而已,這何嚐不是我的想法。阿毛這麽想著,把一遝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碎錢放入胸前口袋,望著略顯臃腫的梅花,比劃說:

    “你去可以,不要亂動。”

    “我不動,就站你後麵。”

    “也不要亂叫。”

    “我不叫,就看你數錢。”

    矮小潮濕的辦公室,半根竹扁擔綁住桌子的一個腳,四邊擱腳的木椽上全是烘幹了的硬泥巴,桌子中間放著的本子,許是翻閱次數過多的緣故,huáng sè封麵已成深灰,中間揉成了土黑色。生產隊的統計吳秀龍手裏扣著白色搪瓷杯子,閉著眼眼,下巴磕在杯蓋上,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調,悠哉悠哉地,嘴角還不時撇出一絲微笑。陽光透過門窗板壁,將有形照成無形,無形中又呈出有形,飄灑的灰塵,稻茬般的硬頭發,發福的臉頰……

    阿毛用手指敲擊桌子,大聲說:“秀龍,做夢啊!”

    朦朧的眼睛睜開,呼出一口暖氣,伸出一個懶腰,吳秀龍才慢條斯理地說:“太陽暖和,不知不覺困了。”

    “沒洗臉吧,眼角掛眼屎了。”阿毛哈哈地笑著說,“大白天的,做啥夢?”

    吳秀龍拉開抽屜,拿出背麵發黴的方鏡照著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兩下,自嘲地說:“家裏沒黃金,眼睛裏倒長黃金了。”

    “還黃金!我看是毛豆,兩粒不值錢的小毛豆。”

    吳秀龍想用手背摳眼屎時,梅花把藏在兜裏的粉紅色真絲手帕放在吳秀龍麵前,“啊啊”地做了用手帕擦眼屎的動作,又退回到阿毛身後。這塊手帕,就是嫁給阿毛那天吸幹手心汗水的手帕,也是被陶富文睡覺後擦幹阿毛臉上水珠的手帕,今天,梅花把這塊手帕放在了吳秀龍麵前,讓吳秀龍擦眼屎。這個吳秀龍,沒有急著用手帕擦眼屎,而把手帕放在鼻前,不懷好意地朝阿毛笑了笑,說了聲“真香”後才慢慢地擦著兩眼角。

    阿毛不想和他聊其他話題,他把胸前口袋裏的鈔票往桌上一放,開門見山地問:“工分算好了沒有?”

    “跟去年一樣?”吳秀龍翻開桌上的本子。

    “嗯。”

    吳秀龍從抽屜裏拿出算盤,“嗒嗒嗒”邊算邊說:“一共230工,每分工分紅6分3厘,一共1佰44元9毛。”

    “比去年貴了許多。”阿毛說。

    “買吧?”

    “買!”阿毛從桌上的那遝紙幣中抽出一張5元,再抽出一張1毛,交給身後的梅花,“150元減5元1毛,1佰44元9毛,數一下。”

    吳秀龍將手指放在舌頭上蘸了兩下,低頭數起鈔票。由於都是5毛、1元、2元的小麵額票,吳秀龍每數上10元,就把最上麵的那張橫過來夾住其餘的幾張,這樣每疊10元,10疊100元,他共疊了14疊。當把最後9毛壓在已數完的144元上麵時,歪著嘴角,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說:“阿毛,你有錢了。”

    阿毛從懷裏拿出一包牡丹香煙放在桌上:“是不是這個意思?”

    “你哪是……你曉得就好。”吳秀龍邊笑邊抓起香煙,抽出一支夾到耳朵上,又抽出一支點上後緩緩地吐出煙圈,“其實,我也有煙,是隊長給我的,就是今天忘帶來了。”

    阿毛問:“隊長還給你啥?”

    “你啥話,不就三包煙,怎的,眼紅啊?”吳秀龍不懂阿毛話中的意思,自豪地回答。

    “茶葉,西瓜,香煙,還有……孩子。”阿毛掰著手指,一本正經地數著,數完後不屑地加了一句,“秀龍,你真窩囊”。見秀龍一副驚愕的神情,他拿起桌上梅花的手帕放入褲袋,拉著梅花的手走出了辦公室,隻把吳秀龍提高八度的“你說啥的,什麽孩子不孩子,什麽窩囊不窩囊”的聲音留在陽光中飄逸灰塵的辦公室。

    梅花被阿毛邊走邊咧著嘴偷笑弄糊塗了,走到回家的入口路時,她停下來比劃:“你笑啥?”

    “沒啥,吳秀龍說我有錢,我笑他不是個男人。”

    “你笑他不是個男人?”

    阿毛點點頭,從褲袋裏拿出手帕交給梅花,不解地比劃:“為啥拿來給他擦眼屎?他的眼屎和豬糞差不多醃臢。”

    “你走的時候口袋裏放了包煙,你拍馬屁用的,再說他是統計,隊裏的分紅數都他算的……”

    “拍他馬屁?”阿毛眼睛睜得像銅鈴,手上比劃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我阿毛什麽不敢做,拍他個鳥——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