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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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一條讓人聽了汗毛直豎的消息傳遍了生產隊:古善良赤膊吊死在石沱邊的樹杈上。
急衝衝往善良家趕的巧英路過阿毛家時,跑著進來告訴母親這個事。母親從灶跟蹦了出來,手裏還抓著準備塞入灶膛的柴禾,連問:
“你說啥?”
“你不會聽錯吧?”
“善良為啥自殺?”
巧英上前抓起灶頭上的銅勺,從水缸裏舀一小瓢冷水,“咕嚕”喝了兩口,剩下的潑到地上,哭喪著臉說:“你看,我自己舀水喝了,還會有假?”給來報喪的人喝一瓢冷水,將剩下的水潑到地上,這是當地農村的規矩。巧英見母親聽到消息後愣在灶前,就自己舀了瓢水喝,算是替馬麗給阿毛家報了喪。
“為啥?”母親望著地上的清水,手和腳不自主地哆嗦,柴禾也掉到地上,嘴裏咕噥著。
“問啥,咱快點幫忙去。”巧英沒有和母親多羅嗦,轉身走出灶屋。
母親撿起柴禾,跨入灶跟,在灶膛內添進一大把柴禾後,來到阿毛門口。她邊走嘴裏邊嘀咕:
“這樣一個看著長大的苦孩子,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馬麗剛嫁過來不到一年,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怎麽辦?”
……
母親是看著善良長大的。這個小夥也是個苦命娃,蹣跚走路那年,父親在水稻田裏勻田時被手指粗的毒蛇咬死,留下近五十歲的爺爺和剛過20歲青春妙齡的母親。隊裏好多人勸她改嫁,或者招進個男人入贅,也算是給家裏添個男勞力,可她硬是沒有改嫁,也沒有招進續弦的。就這樣,善良在爺爺和母親兩人共同嗬護下長到了12歲。也不知啥原因,十年多熬了過來的他母親,在善良12歲那年卻春心蕩漾了,與搖船過來燒鑄銅鏟銅勺銅腳鑼的蘇北男人好上了。那男人叫金強,濃眉大眼,四肢發達,是個燒鑄銅器皿的高手。他燒的銅鏟弧度漂亮,無裂痕,裝木柄的圓口有增加摩擦力的牙紋,燒的銅腳鑼密封性能好,銅蓋光滑平整,透氣的小圓洞大小不一,像天上的星星,把圓圓的銅蓋子分布的恰到好處,很受附近村民的喜愛。在古家村一年多的時間裏,金強把船停在善良家的石沱上,把善良家的前廊作為燒鑄器皿的場所,並客氣地管善良爺爺叫叔叔,稱他母親叫姐姐。有時,他母親會幫助金強做些挑選碎銅、打磨模具、銼削鋒口的細活。就這樣,他母親和金強好上了。善良爺爺也喜歡金強,這小夥肯吃苦,又有一門手藝,有意讓金強入贅,可一年後,也就是善良13歲那年,金強卻提出回蘇北老家,要他母親一起跟他走。善良的爺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問他母親:“你想和金強過一輩子嗎?”
“想。”他母親紅著臉回答後跪在了他爺爺麵前,“阿爸,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善良他爸。”
“那……善良怎麽辦?”他爺爺關心著孫子的去留。
“我想……把他帶走。”他母親回答。
“金強同意嗎?”
“同意。”
“善良肯跟去嗎?”
“還沒問。”
“那善良……還姓古嗎?”他爺爺猶豫著問
“金強說了,隻要善良肯去,姓不改。”
“媳婦,你跟金強走,我沒意見;你帶善良走,我也沒意見,我隻是希望你待善良好一點,善良可是個苦孩子哪。”善良爺爺眼角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善良卻死活不肯跟母親去。13歲的善良,身體還沒有發育,甚至還不懂什麽叫責任,卻說出了超乎他年齡的話:
“我不跟你去,我不要做拖油瓶,我要在這裏給爺爺養老送終。”
那天下午,天下著蒙蒙細雨,善良躲在房間裏哭得很凶,他母親臂彎裏跨著放了幾件換洗衣服的布袋,他爺爺拿著善良換洗的1袋衣服,流著淚讓善良開門。他母親邊哭邊敲門:
“善良,姆媽舍不得你,你跟我走吧,你不走,姆媽不忍心走!”
他爺爺也說:“善良,你跟你姆媽去吧,爺爺身體好著,爺爺不用你著急。”
金強也幫著敲門:“善良,你不是說叔叔是個好人,開門吧,叔叔會照顧你和爺爺的。”
“不開,就是不開。我要和爺爺過。”
善良強如小牛,流著淚邊哭邊說。他用額頭和膝蓋緊緊頂住房門,兩隻小手按住門閂,生怕金強用力撬開門閂,就是不開門。
外麵下著細雨,善良家裏麵下著小雨——除了金強,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淚水。一步一停頓,三步一回首,他母親流著淚乘船離開了家。
在母親的記憶中,善良母親在蘇北生了二個女兒,也回過古家村幾次,每次都想把善良帶走,善良硬是沒答應。慢慢地,他母親不再回古家村了,善良也長大chéng rén。20歲那年,也就是阿毛娶梅花那年夏天,善良爺爺因病去世。埋葬了爺爺後,原本沉默寡言的他話越來越少了。一個人一個家,守著三間破磚房的善良話雖不多,但人憨厚樸實,手腳也利索,挑稻施肥犁田等男活不說,下苗插秧打稻等女活沒一樣遜色,插秧的速度甚至比一般女人還要快。善良還有一樣絕活,就是打毛線,隻要看見別人身上毛線衫的圖案,回家準能打出一模一樣的一件。他又善於釣黃鱔,用蚯蚓作餌,每天三五條粗壯的黃鱔根本不是問題,釣來的黃鱔,他自己舍不得吃,喜歡送給隔壁鄰居。
今年春節,善良迎娶新娘馬麗前,母親讓阿毛買了兩個鐵皮熱水壺和能照得出人影的新皮鞋送了他,還把小華用過的尿布、抱被一股腦兒全拿了過去。善良從母親手裏接過尿布、抱被時,赧著臉,不好意思地說:
“嬸,我娘子肚裏還沒懷呢。”
“留著,你倆年紀都輕,肚子裏肥著呢,碰一碰準成。”母親笑得很甜。
“哪有這麽快的?”
“你才二十出頭,旺著!”
“謝謝嬸。”善良接過尿布和抱被,“馬麗生了娃後,還要麻煩嬸幫著帶孩子了。”
“趁我這老骨頭還硬朗,快點生一個。”母親把額頂掛下的白發捋到耳後,嘴裏喃喃計算著,“10月懷胎,現在是2月頭, 12月份底正好不忙,我空著。”
“嬸,哪有這麽容易的事。生個娃,又不是地裏種個菜。”善良的臉越發紅了,他兩手緊緊抓住抱被,輕輕地說,“生孩子是兩人的事,又不是男人一個人的事。”
“你不急,我急。”
“嬸,阿毛哥還可以生第二胎吧?”善良問。
“小華五歲以後吧,不然要罰款的。”
“到時,叫阿毛哥和梅花嫂再生個大胖兒子。還有,馬麗頭胎生個女娃的話,我肯定也要再生一胎,到時,有你嬸忙了。”
“多子多福,我高興還來不及。”
善良娶馬麗前一天,母親的手腳忙得沒停過。上午到北河漊橋邊上的爆米花攤上爆了兩小袋米花,做了兩小筐回門粽子,見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急急忙忙在泥場上鋪開屋門,撅起屁股給善良縫釘兩床紅綢被褥,在新做的三聯櫥上係上紅頭繩,把媒人叫到善良家裏,商量著明天的迎娶事項;下午張羅著借桌凳碗筷,貼大紅囍字,清洗準備著明天的小菜;晚上,她坐在灶跟煮回門粽子,還讓小華給善良暖床,儼然善良就是她兒子,善良娘子就是她媳婦。結婚那天,母親更是從自家到他家,從泥場到石沱,裏裏外外忙乎著,嘴巴也樂得沒合上過,上香替善良祭奠先祖,分派迎親人員任務,擦桌端菜洗碗,分糖拆袱包……用她的話說就是,善良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沒了父親,人憨厚樸實,自家能幫一點是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