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篦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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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根本做不到把化驗結果的事拋到腦後。
如果說沒到家前,阿毛自信能坦然甚至微笑地麵對梅花的話,到了真正出現在她麵前,才知道內心有了心理陰影卻要假裝若無其事是多麽困難,而且不光困難,仿佛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已被揭穿,看她的目光、說話的聲音甚至拐路的動作都變了形——看她時目光遊移,講話時聲音顫抖,拐路時左腳不知往哪兒跨。他也想自在地微笑,肌肉卻僵硬如鐵,堆起的笑容像硬生生放上去的兩塊磚頭。
梅花被活生生嚇了一跳,霎時緊張起來:阿毛怎麽啦?身體不舒服?還是生氣自己沒告訴他想懷二胎的事?看樣子阿毛知道自己想懷二胎,怪罪自己沒有及時告訴他,不然臉色不會這麽難看,可自己這麽做是想給他一個驚喜呀,梅花停止給小華篦頭虱,看著阿毛,。
小華這丫頭不知從哪裏傳染了頭虱,和她同睡一床的奶奶竟渾然不知。這幾個月,隻要梅花來例假,她就把小華抱過來跟她睡,停假後就讓小華跟奶奶睡。前幾天,梅花例假來了後,小華就睡到了她這頭,誰知這丫頭躺下後一個勁地饒頭,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昨天晚上,無意中翻開她的頭發,裏麵竟躲藏著幾個黑乎乎亮晶晶的小家夥。這些虱子要是爬進她和阿毛的頭上還了得?沒辦法,她和阿毛在頭上緊緊紮了布袋後方躺下睡覺。一個晚上,她根本沒怎麽睡著,總感覺到頭皮也癢癢的。翌日一早,從巧英家借來竹篦子,給自己的頭發狠狠地篦了一遍,篦出了三個吸得鼓鼓的頭虱,小華頭上的虱子多得她不敢想像,僅一個早上時間就篦出不少於二十個,每一個都吸得飽飽的,用指甲一扣後紅紅的鮮血濺在指甲上,想想都覺得惡心。母親的頭也是虱子的領地,一篦一個準,每次都有至少一個虱子夾在竹篦之間。這一天,她在小華的頭上至少篦了不下五十次,黃昏時分,她讓小華坐在前廊的凳子上,一是再給她篦一下虱子,二是等阿毛回來,讓阿毛也好好地篦一篦自己的頭發,沒準昨晚上也爬進了虱子,見阿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竟然忘記了把手中的篦子給他,嘟起嘴巴看著阿毛。
“幹嗎這麽看我?”阿毛的動作有點猶豫。
“你怎麽啦?”
“我沒事,好著呢。”阿毛使勁抬起鼻翼兩側的肌肉,盡量放鬆地笑。
梅花加快手勢,“你在皮笑肉不笑。
“哪會?”阿毛拿過梅花手中的竹篦子,低頭假裝認真尋找篦子上的虱子。
“你肯定有心事!”梅花拍阿毛的手。
“真沒有心事,你不要瞎猜。”
“你騙我,你的心事寫在臉上。”梅花讓小華到灶間陪奶奶,把手掌貼在阿毛額頭上,看看有沒有發燒。
“真沒啥事。”
“你怪我?”梅花比劃出心中的擔憂。
“為啥怪你?”阿毛將嵌在篦子上的一隻小虱子用指甲掐死,看著梅花。
“我瞞你的事。”
梅花準會告訴他生二胎的事,他本不想問,但內心的好奇,或者說驗證猜測是否正確的衝動,還是比劃問她啥事瞞著。他馬上又後悔了:自己為啥這麽問?梅花真要告訴自己想生二胎,該怎麽回答?果然,梅花的兩頰馬上轉紅,猶豫幾秒後比劃:“我想生個二胎,幾個月前就準備了,現在還沒懷上,我到古家廟求過菩薩了,菩薩會保佑我懷上的。還有,我這麽做不是存心瞞你,而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哪會有驚喜!阿毛默默地看著梅花,心裏一陣悲哀。
“還生氣?”梅花一臉的無辜。
“沒生氣。”
“那你的臉還……”
“臉……怎麽啦?”
越想裝得無所謂,表情越不自在,要是梅花打破砂鍋問到底,自己肯定堅持不了多久,阿毛急中生智地捂住肚子,皺起眉頭:“其實……我是肚子痛,我不想讓你難過……所以不說。”
“你……存心套我的話。”梅花氣呼呼地站起來,關上前門。關門後,大概想起還沒讓阿毛篦虱子,又重新打開房門,讓阿毛篦虱子後又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真肚子痛……”阿毛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如釋重負的阿毛一個人坐在前廊凳子上,不敢推門進入。
剛才的一場虛驚,讓他有種悲哀到極點的感覺。梅花開始時疑惑的目光,梅花比劃想生二胎時無辜的眼神,梅花氣呼呼地跳起來的動作,串聯在一起,堵在他心口,讓他喘氣都累。梅花每天在期待反應,每天在失望,以後怎麽麵對梅花?怎麽麵對母親?他甚至後悔貿然去檢查身體這件事了,那天要不去檢查,至少每天同梅花一樣,有個期待——生活在期待中總比現在強百倍。
倘若能重新選擇的話,他寧願選擇不去檢查,寧願選擇生活在希望中。
要不改天去上海或杭州重新檢查一遍,或者如實告訴梅花和母親?
要不去醫院配點中藥?
阿毛六神無主了,無奈中狠狠地用竹篦篦自己的頭發。一個亮晶晶的虱子被卡在竹篦間,搖頭晃腦地掙紮——自己頭裏也爬進虱子了,自己不正是這虱子嗎?等待這個虱子的是指甲的擠壓,是身體的肢解,而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母親的開門聲打斷了阿毛的思緒。母親看到對著竹篦子發呆的兒子,接過竹篦子,一副自責的樣子說,自己年紀大了,小華有了頭虱都不曉得,害的梅花頭上也有了虱子。阿毛愣在那裏,半晌無言。母親接著問:“你也有?”。
阿毛麵無表情地說:“嗯,我也有。”
“篦到幾個?”
“一個。”
“扣死沒有?”
阿毛搖頭:“還卡在篦子裏。”
“為啥不扣死它?”
“我正扣呢。”阿毛重新接過篦子,捉出那個已經吸飽的小家夥,用拇指和食指扣住後緊壓在指甲上,稍一用力就扣死了它。
虱子死了,自己呢?阿毛又聯想到了自己。
母親雖然眼花,但兒子拉長著的臉還是很明顯地告訴她:兒子有心事,聯想到梅花走進灶間時生氣的樣子,她斷定,兒子和兒媳肯定又吵架了,而且肯定是因為小華的頭虱,雖然梅花沒有把小華長頭虱的事情責怪自己,但畢竟與自己粗心大意有關,要是早一點發現,就不會傳給梅花和阿毛。母親流露出自責地樣子對兒子說,不要和梅花吵架,你倆越是吵,她的心越是不安。阿毛回答說,沒吵,他跟梅花好著呢。
“你以為我的眼真老花啦?”母親顯然不高興兒子撒謊。
“姆媽眼睛好著。”阿毛語氣輕鬆,但臉上的肌肉卻無法輕鬆。
“梅花剛才還好好的,你說她現在為啥生氣?”
“不曉得。”
“你倆全是急性子,想法都在臉上,瞞不了的。”母親回過身,看著兒子,聲音很淡,“你不說也就算了,反正都是我的錯,你就不要和她吵了。”
“跟姆媽沒啥關係。”阿毛脫口而出。
“怎麽沒關係!我要是早一點發現小華頭上長了虱了,那你和她也不可能會傳染上。”見阿毛不解的表情,母親跨進門廳的腳縮回來,“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是!”
想收回剛才的話已是不可能了。母親肯定會問自己為啥說不是,或者追問另外的原因,阿毛怪自己的嘴上沒裝鎖,講話不經過大腦思考,隻得低著頭使勁篦著頭發——這個動作一方麵可以掩飾自己的心慌,另一方麵可以考慮怎麽搪塞母親的追問。
還好,母親沒有追問原因。母親見阿毛認認真真地篦著頭發,知道阿毛心裏這股氣是衝著虱子來的,衝著虱子來不就是衝著她來,既然兒子不願意說,那她也就沒有必要再追問下去,母親縮回的腳重新跨進了門廳,隻留阿毛一個人坐在前廊下發呆。
又一個亮晶晶的虱子從頭發裏被篦了出來,阿毛有種頭皮發癢,芒刺在背的感覺。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虱子從篦子裏揪出來後,狠狠地甩向空中,嘴裏發著痛苦的怪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