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五年。

    這一年對雲山李家寨的人們來說是收獲也是忙碌的一年。回想起來七夕到中元節時竟是半年來最輕鬆的一段時光。自從中元節一過，各家男丁盡數被族長召回，四座巨大的吊塔一夜之間聳立在了山穀兩端。李家幾位當家人各領數十戶人家，分成四組開始了雲山水庫的修建。直至七月末，族長李振升從縣衙趕回，既帶來了負責指揮建造的工匠高柘一家，也傳達了官府征徭役的命令。

    李振升作為族長接到官府發下的征徭役以修州城通往長安的官道命令後，連夜帶著高柘父子倆往山裏趕。第二天天沒亮就進了山，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回來後，直接從正忙得熱火朝天的山穀工地上把各家當家的叫走，扔下了高柘父子倆站在臨時搭建的木橋上傻愣愣的看著四座從沒見過的木塔，在人們的控製下吊起放落一塊塊巨石。

    商議很快有了結果，官府修官道用不了多少時日，畢竟九月就要種麥農忙的重要時候，徭役雖然必定在九月前結束。但水庫也要趕在九月前完成基底的修建。麥子種下後雖然還可以繼續修，但畢竟隨後就到冬季，土地冰封，一旦老天降下霜雪，這石頭也都能凍得紮人，倒時就更沒法幹了。所以李振升猶豫再三終於拍板決定，花錢抵掉一部分人的徭役，水庫這邊不能耽誤。最終在又額外付出一筆走關係疏通的銀錢後，李家寨這往年官府徭役工作的主力這次隻派出了七個人。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就連洛雲也是這麽覺得。不知不覺間，人們已經都換上了皮裘，洛雲也再次穿上了他的熊皮大衣。在入冬後的第一場雪飄落在樹梢時，雲山的四座小水庫已經近乎完工了。大雪一下，圍出來的水池中就被覆蓋了一半。族長也正式宣布暫時停工，四座吊塔被收了起來，畢竟是木頭做的，擔心會被大雪凍壞。不過，雖然不用修水庫了，地裏的活也都忙完了。但李家寨還是在忙碌，這次是喜事。七月間相愛的少男少女在經過各家漫長的說媒、訂親然後進入正式的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的漫長禮儀長跑後終於在臘月前進入了迎親的大喜日子。

    今年應該說李家寨很是幸運，各家主婦更是在拜祭灶王、拜祭三官之餘對李家當家的幾兄弟感恩戴德。洛雲在和程沐閑聊時，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李家寨外姓娶親的有三戶人家，其中就有張鬆。張家的親事洛雲是最早知道的，納徵的彩禮是別家的兩倍，多出來的部分是洛雲背著張家直接托二叔送過去的。除了娶親的還有一戶嫁女兒的，挺讓那家人高興的是夫家是住在縣城裏的，當然也是農家人。

    而李家自家人嘛……有一個論輩分是洛雲外甥的娶親，女方也是九峰村的。除此之外，沒有嫁女兒的。聽說倒是有幾位洛雲的堂姊妹的有人家來提親，但好像是嫌棄男方家太窮還是年齡八字不合的什麽原因，反正這親沒訂成。至於洛雲相熟的幾個堂兄弟，就更是沒有一個定親的。但倒不像是找不到媳婦，洛雲曾偶然聽到四嬸和梅姨閑話家常時抱怨過，說是某個村子一個富戶女兒都提親上門了，結果被四叔和李坤愣是給推掉了。由此，洛雲在明白那天家族會議上他說的話被傳出去之餘，更是深感肩上的壓力更大了。這要是一朝失敗了，他可就真真耽誤了李家這一輩兒人的未來生活。

    第一次參加完全正統的中式婚禮，而且不同於明清婚俗的改變。唐朝時還是遵循周禮，除了上古時期，這應該算是中國古代最古老的禮儀了。雖則平民百姓家不像富貴皇家那樣禮節繁冗，但該有的禮儀步驟一步也不少，隻是擺設的器皿用具之類差一些而已。反正洛雲作為什麽都不用幹的旁觀者，就像看表演一樣參與幾場婚禮。當然也免不了意淫一番自己將來結婚時的樣子。

    值得一提的是，張鬆新婚後第三天，就攜著新婦帶著一份喜禮頗為正式的登了洛雲家門，名義上是拜謝主家恩顧。洛雲也被梅姨要求穿著較為華貴的禮衣在正堂接受了新婚夫妻的禮物，並隨之給了新婦一份彩禮。當然就不是什麽財物了，是梅姨準備的針線鍋勺之類女人用的東西。說實話洛雲坐在正座上接受張鬆夫妻倆的叩拜就覺的十分別扭，到送出這份禮，洛雲簡直覺得自己好像是女方家屬了。不管怎麽樣一板一眼的做完這一整套，眾人落座，上茶。洛雲這才覷眼看了看這小媳婦的樣貌。

    聽張老爹說過這女子娘家姓鄭，名嘛就不能說了。普通平民家女子有沒有大名都不一定，大部分可能都隻有個‘閨名’或者通俗點的就叫個妞啊之類的小名。具體到底怎麽回事洛雲也不清楚，話說洛雲也不清楚大唐的各項律法，這結婚也是有文書有官府證明的，但究竟怎麽算是合法結婚洛雲是一點沒弄明白。具體到這女子嫁到夫家後的稱呼上……反正梅姨跟他說稱呼一聲鄭氏就行了。

    這個鄭氏看著也就十幾歲的年紀，長得說不上漂亮，皮膚微黑，看得出在家很是勤勞。低著頭安安靜靜的坐在一米九的張鬆身旁感覺跟後世家長旁邊的中學生一樣。一個大漢牽著一個剛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倒是襯托的格外小鳥依人。不自在的扭了扭屁股，看著張鬆一臉喜氣洋洋的模樣，洛雲不覺一樂，自然了不少。隨口問了問張鬆家裏的情況，得知張老爹有意明年再在村裏蓋一間房子，將來給張林結婚用，而張家現在這套房子等村裏忙完了也要重新修一修。張鬆剛說完，進屋後問完禮就沒再開口的鄭氏倒是接了話：

    “公公婆婆慈愛，不忍心做兒女的受苦。其實家裏的房子挺好，聽夫君說為了迎親已經特意修葺過，實在不必再修。還不如省下錢來給小叔蓋房子。”鄭氏說話倒是透著一股幹脆。洛雲覺得這倒也是個直爽人，至少這這農家女子不給人羞答答不敢跟生人說話的生澀模樣。

    “嗬嗬，鄭氏倒是孝順賢惠。”梅姨在一旁聽了這話倒是頗為欣賞，點頭誇獎了一句。倒是把洛雲想說的話打斷了。

    偷偷的翻了個白眼，洛雲覺得還是應該把話說明一點，這窮苦的印象得從自己人開始改變。“張林大哥要蓋房子是必須的，這老房子翻修也是肯定要做的。不隻是張老爹家，明年閑下來李家寨大半的房子都要翻修一遍。嗬嗬，洛雲年歲應該比鄭嫂子要小，嫂子也不要覺得洛雲說的是大話，這李家寨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嫂子跟著張大哥受不著苦。”

    鄭氏驚訝的抬頭看了洛雲一眼，這一細看才發現洛雲長相如此俊秀不似凡人，心中不禁又想起來時公婆不斷對自己叮囑切不可冒犯主家少爺；“雲少爺說的哪裏話，早就聽夫君說起過少爺自小聰慧，長大後行事更是異於常人，能馴虎豹……”

    洛雲擺擺手打斷了鄭氏，這張鬆都說了些什麽啊。“別聽那些胡言亂語，我自幼體弱多病，不堪勞作倒是真的。若不是眾位長輩體貼照顧，我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我不過就是從山裏撿了兩隻乳虎自幼喂養，被他們傳的那麽邪乎……”端起茶杯一口喝了，洛雲也不想在這裏繼續難受下去了，遂起身向張鬆夫婦點了點頭：“你們再坐一會，讓嫂子跟梅姨好好聊聊，盡早熟悉村裏的事也好，張大哥去找武叔和沐兒吧，他們在後院忙活著想弄個取暖的‘地龍’出來。這方麵你是專業的，不妨去看看有沒有改進的地方，我去二叔家一趟，就不陪了。”說完洛雲左手拇指和中指一撮‘啪’的打了個響指，趴在堂屋角落睡覺的小幽晃悠悠的爬了起來，跟在洛雲身後出了門。

    鄭氏被這突然出現的黑色老虎嚇得驚叫出聲，忍不住往張鬆身後躲，張鬆手忙腳亂的站起身攬住妻子，躬著身子在妻子耳邊安慰著。來時就已經知道了這家裏住著兩頭小老虎，雖則有了心理準備，但突然看到一頭跟獵犬一樣大的黑色老虎，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這就好像獵人進山打獵心裏就清楚可能會遇到老虎，但真正見到老虎後能不慌張仍舊保持冷靜的又有幾人。

    自從入了冬，小幽和震嶽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整日懶洋洋的趴在窩裏不願動。洛雲覺得老虎應該是不需要冬眠的，所以一度以為兩個小家夥生病了。後來有發現原來造的小窩已經完全容不下兩頭老虎了，且為了避免兩頭老虎為了爭搶最大的空間而引發的打鬥，洛雲和沐兒商量後又建了個小窩放到了沐兒房間裏，給震嶽住。這樣一來震嶽也能跟程沐更親近一些，也省得兩個小家夥天天打鬧，程沐天天看著震嶽被小幽欺負而心疼。

    漫步在猶有幾分積雪的青石路上，仰頭看看日漸蕭瑟的山林，一年這麽快就過去了。前些日子應該是十月十四日那天，梅姨跟武叔一大早就出了門，第二天才回來的。回來時梅姨給洛雲了一個平安符，並把以前掛在洛雲腰上的那個換掉了。說是原來那個專管驅邪祛病，現在這個管著祈福保平安的。後來洛雲才了解到十五日是‘下元節’，梅姨這一年‘三元節’都去首陽山上給他上香還願，最後這次去時跟那觀裏的老道一說，那道士就又給了這麽個平安符。洛雲倒是什麽都沒有任由梅姨給他小心的放進腰間荷包裏，但心裏還是忍不住會想這老道士不會是借此讓梅姨明年再繼續跑他那還願吧？

    走到祖宗祠堂前視野開闊處，洛雲停下腳步像山下望去。四座小型蓄水水庫已經略見雛形，待到開春再次開工，四座小水庫修完，剩下的就是用活動的木板將其相連組成一個大水庫。然後再在坡地上挖好流水的渠道，架好引水的筒車，這第一步就算是完成了。‘呼——’深深地吸入一口涼氣，感覺心肺都有冰刺了一下，然後緩緩的吐出一股白汽。這些雖然不是自己親手而做，但卻是因自己而生。人活一世，不管因為什麽原因，總要在這世間留下些自己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在這‘永恒’的身上留下那一刹那的痕跡。

    若不是還有正旦，還有上元節，冬日的時光真的是枯燥乏味的。正旦的族會一如既往的讓全村人關注，今年李家寨就變了許多，新的一年又將如何？李家主幹五房當家人。作為原來的長房長孫——李洛雲年後就已經十五歲，隨不到及冠，但應該說這在平明百姓家是完全可以當家作主的年紀了。而且這一年來，出自這長房長孫家的族令還少嗎？雖然所有事都是族長李振升來主持宣布的，但李家寨就這麽百戶人家，又有什麽事真能瞞得住。尤其當參加族會的李姓族人看到正堂右側李洛雲獨坐於一張靠背扶手木椅上，椅子兩旁一邊趴著一頭狼犬大小的老虎。兩邊的李振安和李戡都坐得讓開了一塊空隙，到襯的李洛雲這裏才是這堂中之主。再加上洛雲原本就相貌不凡不似農家之人，一時間人借虎勢，虎襯人威。一股無形的威懾力慢慢彌散開，讓坐在上首的洛雲兩位爺爺也忍不住時不時注意下洛雲的表情。

    不過一直麵無表情的洛雲隻是昨晚臘月三十守歲到很晚，族會又不像第一次時讓他覺得既緊張有興奮，所以一直在強撐著瞌睡。再加上會議所說的內容基本上都是之前商量好的，此時隻是由二叔以族長的身份正式通告大夥而已，實在沒有什麽好聽的。好不容易捱到散會，聽了長輩一番耳提麵命的訓話。仍舊是莊嚴肅穆的祭祖儀式。好在這一年來各種節日祭祖典禮參加了好多次，洛雲也算是習慣了。就是這大冬天站著有些難熬而已，幸好身體康健了許多，不至於再像去年那樣凍僵了。

    過了年，洛雲覺得長高了一些，吃早飯時提了提這話，梅姨笑著打量了半天說確實是長高了一些，但還是那麽瘦，還需要多吃點補身子的。飯後拉著程沐比了比個頭，不錯確實是長高了一些，沒有米尺測量，但洛雲估計自己應該快到一米七了。因為他目測的程沐是一米七五，他比程沐要矮半個頭。對這個身高洛雲還是挺滿意的，畢竟剛十五歲，這兩年應該還能長點。不要求太高，他又長不到武叔他們那麽大塊頭，瘦胳膊瘦腿的真要長到一米八九的就真成竹竿了。不過估計程沐好好補充營養的話將來應該能達到跟武叔一樣的體格，洛雲在這滿山的壯漢中也算是異類了。

    清明節一家人去山上給洛雲爹娘掃墓祭拜，梅姨跪在洛雲母親的墓碑前流著淚說了好一陣話。洛雲對這對沒見過麵的父母實在是哭不出來，心中感謝他們養育之恩，就拉著武叔和程沐現行離開，留下梅姨在那裏獨自排解心中的憂思懷念之情。

    漫步雨後林間，呼吸著濕潤的空氣，望眼處才發現已經有桃花漸次盛開。一時遊興上來，讓武叔和沐兒自回家去忙，洛雲帶著兩頭老虎轉身上山，準備到後山潭水邊遊玩一番。記得那片果林中桃樹亦是不少，踏春賞花也很是不錯。心中歡喜，一路疾行，很快來到那果林中。果然林間處處染粉，潭水中也是片片落紅，潭水倒映，組合成一副美麗的畫卷。此情此情若是有那飽學書生在側，定要賦詩一首，以抒情懷，然後就此命名此處為桃花潭。離去後也不免時時回憶風景，然後作畫一副等等……

    然而洛雲果然是沒有作詩天賦，麵對美景，想都想不起一句應景的詩詞來。想給溫水潭改個更文雅藝術的名字，又覺得‘桃花潭’有些牽強。至於作畫……洛雲她娘去的早……反正他是沒學會。

    再次坐到潭水邊，再次脫鞋除襪，將腳泡進水中，心中正琢磨著要給這地方取個什麽名字時。眼前突然‘噗通’一聲，一塊石頭砸進水中，水花濺濕了洛雲大片衣裳。愕然抬起頭看去，就見對麵的樹幹上站著兩隻猿猴正呲牙咧嘴的衝他怪叫，在洛雲身後小幽和震嶽已經擺出了攻擊的架勢。洛雲心中好笑不想跟猴子一般見識，正想擺手讓小幽和震嶽不用理會，不想那兩隻猿猴卻是故意挑釁，又是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了洛雲身前，這下洛雲幹脆連頭發都濕了。

    不等發愣的洛雲再有什麽表示，小幽和震嶽已經是衝了出去，百獸之王豈能容忍如此挑釁。不過當小幽再次空中接力的彈跳到樹上後，兩隻挑釁的猿猴卻是立刻遠遠的躲開了。爬到了樹尖小幽夠不到的地方‘吱吱’的衝小幽怪叫，小幽憤怒的發出一聲聲怒吼。虎嘯聲再次響徹這片山林，山間的野獸們都知道了，這片林子再次有了一個王。

    開始時洛雲還能坐著看熱鬧，但當他身後吵雜聲傳入耳後，洛雲忍不住轉身一看，這才覺出不對。身後的樹林裏，每顆樹上都坐著幾隻猿猴，影影綽綽間已是難以數清到底有多少。在看前麵，小幽和震嶽也是越追目標越多，偏偏連一個向它們扔石頭的都沒有，全都是遠遠的躲著。但數量卻是越來越多了，洛雲此時才是真的覺出這些猴子有些不懷好意。又想起去年的那次小幽和震嶽的抓猴之舉，心中不由懷疑這些猴子不會記仇到如此地步，都過了這麽久還想著來報仇吧。

    正在洛雲猶豫著是不是立刻召回小幽和震嶽馬上離開時，刹那間靈台一震，像是心有所感。洛雲赤著腳站起身轉身看向樹林深處，樹下已經站了幾隻半人高的灰毛猿，但引起洛雲注意的可不止這些看起來強壯的家夥，而是那正轟隆隆傳來的奔跑聲。小幽很是敏銳，第一次沒顧得上震嶽就第一時間跑到了洛雲身前站定，微張開虎口，尖牙全部露出，擺出了拚鬥的架勢。震嶽慢了一步，反應也比洛雲和小幽慢了一些，開始時注意力還放在那些站著的猿猴上，隨後才發現一個巨大的身影正迅速趕來。

    當洛雲看到那轟然落在一群猿猴身後的巨大怪物後，終於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大山裏終於出現了讓他驚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