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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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山誌》大唐貞觀六年第壹篇

    記:都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全是屁話,山中就是有老虎,也是猴子稱王。如果是猿猴之祖,那就是秦嶺山脈稱王。無可匹敵,人不敢欺。——雲山洛雲

    第一時間,洛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大腿肉。很疼,不是做夢。腳上的水還沒有幹,小幽和震嶽還在自己身邊,可是為什麽眼前和腦中像是同時進入了幻境一樣。腦海中一幕幕的畫麵與現實不停交錯重疊。白色的巨大身影從山林間高高躍起,如流星一般,閃著白芒,轟然砸落!白芒收斂,落地的巨大身軀緩緩伸展,如猿猴一般蹲坐在那裏。

    白猿。而且絕對巨型,就是李家寨所有身高將近兩米的彪行大漢都站在這也沒法跟這白猿比。此時相隔百米,洛雲還是站在山坡的石頭上,但感覺卻像是和它相距十米相互平視。這到底多高?對比一下,那站直了身子差不多一米三四的猿猴此時四肢著地的站在白猿腳邊……頭還不到白猿膝蓋,這還是白猿彎著腿蹲著呢。

    而看那對肌肉奮起血脈噴張,幾與身長的兩條前臂,那寬厚巨大的手掌,洛雲毫不懷疑它能把那兩人合抱的大樹單手拔起。同樣的,它一巴掌下去,估計能像拍蒼蠅一樣把洛雲連著小幽震嶽一起拍死……

    腦海中的畫麵消失不見,洛雲像被嚇傻了一般呆愣著。白猿的表現很快讓洛雲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來,白猿微微俯首似乎在和身邊的猴子交流著什麽,不過看這個樣子應該不是單純的來尋釁打架。否則以對方的身體強壯立刻衝上來就行了。不過洛雲也不認為對方這麽大場麵就是為了見他一麵,而且他想離開也不行了,原本站在樹上的猴子在他驚愕失神間已經接近到潭水邊將他和兩頭老虎緊緊的包圍起來。

    洛雲的臉色有些凝重,一直以來在山林裏的暢行無阻讓他太自負了,仔細思考一下,這山裏的野獸任意一個都可以置他於死地,隻是出於某些原因而沒有動手而已,但這並不表示它們不能動手,不敢動手。四月吹麵不寒的涼風中,背上卻滿是冷汗。

    僵持的場麵並沒有持續太久,白猿似乎也無意怠慢這一人二虎。不著痕跡的擺了擺巨大的手掌,圍著洛雲的一群猿猴就像得到命令一樣同時向後退去。洛雲剛剛鬆了口氣,就見那白猿已經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對洛雲而言,時間像是一下子從激流中匯入了微波蕩漾的湖泊,流動幾不可查,仿佛靜止。仿佛百獸也都知道一位王者在此,紛紛遠離了這片區域。原本還偶爾能聞的鳥鳴獸吼紛紛消失不見,原本讓洛雲倍感親切的大山突然變的可怕起來。太安靜了,安靜的能清楚的分辨出小幽和震嶽不同的呼吸聲,安靜的能清晰的聽到被白猿沉重的腳步振起而又跌落的石子碰撞聲。

    相隔不到二十米,位置略處上峰的洛雲仍勉強能夠平視白猿的距離。屬於野獸的強大威壓卻如草原上奔騰的野牛一樣撞擊過來,潭水泛起陣陣漣漪……震嶽已經萎縮在洛雲身後,一條後腿已經踏進了水中。而小幽仍然堅強的擋在洛雲身前,隻是四肢微微顫栗。洛雲深吸了一口氣,這種時候不能指望小幽是什麽天生異種無所匹敵,對方要是普通猴子才是真奇怪了。異獸對異獸,一方還是沒成年的小家夥,這不用比也知道誰贏。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不是在看喜歡把情節弄得跌宕起伏的小說話本。

    抬起左腿微微踏前一步,從站立的青石上下來,深呼吸三次,再次抬頭,這下就真的隻能仰視白猿了。剛才在陰影下看不清詳細,此時站在太陽底下,洛雲就著抬頭的時間從下到上仔細觀察了一遍白猿。一雙巨大的腳掌,怎麽形容呢?人們常說某某長的臉盆大的腳掌。但要是拿臉盆放到這雙腳下,估計也就一個指頭的大小吧。兩條腿沒法與那太過顯眼的胳膊比,但洛雲懷疑這根大樹一樣粗的腿如果伸直了應該超過兩米了吧。一身欺霜賽雪的銀色毛發,洛雲注意到一個細節,白猿的身上幾乎沒有沾上黑泥。要知道這個時節雨水較多,昨天夜裏才剛下過雨,洛雲進山一路走來鞋子和褲腿上都濺滿了泥點子,白猿如果是一路奔跑而來,身上竟然這麽幹淨。

    再往上看,又是一個讓洛雲驚訝的發現:白猿的下半身並不是光著的,腰上纏著好幾圈青藤像是腰帶,腰部以下至大腿上都被一層白色的皮質東西包住了,就像是人類穿的短褲。而且胯部有一個大口袋,不知道裝的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而且那青藤不像是被扯下來纏上的,竟似是活的。騰上麵長著翠綠的藤葉,藤幹粗實。最奇特的是還長著幾個青葫蘆!還從沒見過野生的猿猴自己穿著‘衣服’的。洛雲目光有些呆滯的看著那青翠欲滴的小葫蘆半天,總覺的好像在哪見過。隨後繼續往上看。完全由厚實的肌肉塊構成的胸膛長著略微稀疏的白毛,如大部分猿猴一樣脖子相比身體而言短而粗壯,給人弓著背的感覺。猩紅色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暗紅色的厚嘴唇抿著,一雙明亮如星辰的黑色眼球幾乎被垂下的褶皺蓋住。

    ‘它年紀很大了’不知道為什麽,洛雲意識到這一點時忍不住歎息的搖了搖頭。依然如青山一般的強壯身軀也掩蓋不了生命的流逝,或許有一天強大如斯的凶獸也會如已經絕跡的恐龍一般,靜靜的消逝在這無垠的窮山峻嶺中。想到這裏,洛雲的心突然靜了下來,目光沉靜的看著眼前強大的生命,眼中帶著難言的不舍。

    如同麵對長者一般,洛雲整肅衣衫,兩臂前伸,揖手高舉,上身隨手臂動作由上而下,深躬一禮。白猿不知是不懂還是坦然接受,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隻是用深邃的眼光看著洛雲。

    洛雲起身,仰首和白猿對視:“長者在前,晚輩這廂有禮了。不知山中還有前輩在,沒能早去拜訪尚請原諒小子無知失禮。勞煩長輩如此興師動眾留下晚輩,不知何意?可有吩咐?”洛雲語氣不卑不亢,有禮有節,也不管白猿能不能聽懂。反正之前遇到野狼都能理解些人意,沒道理這異獸白猿會聽不懂人話。

    白猿半晌沒有動作,洛雲稍許沉吟,又大聲把話說了一遍。說完就靜靜的站在那看著白猿,並借著衣帶被風吹動的時機,抬腳輕踢了身前的小幽一腳,讓小幽收了敵意,緩緩挪近洛雲。小幽這邊一動,白猿倒是有了反應,麵無表情的舉起左臂,伸出圓木似的食指指著小幽,淩空點了兩下。

    洛雲皺了皺眉,這白猿難不成專管異獸的?發現這少見的黑老虎就想殺掉或者帶走?洛雲可舍不得讓小幽離開自己,他還沒實現帶著小幽去欺負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絝子弟的夢想呢。就是小幽將來真要離開也不是這樣被別人強行分離。洛雲身下的小幽看到白猿指點自己更是憤怒,一個撲咬的動作,伴隨著一聲虎吼直衝著白猿而去。

    “小幽回來!”洛雲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卻發現白猿一點反應沒有,仍是安靜的站在那,這讓洛雲安心不少。小幽往前跑了幾步到底沒有魯莽的衝上去,隻是呲著尖銳的四顆虎牙,不斷衝白猿怒吼。洛雲上前幾步蹲身抱住小幽,不斷安撫著小幽暴躁的情緒,震嶽也壯著膽子一點點靠了過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小幽的側臉。這期間白猿仍是安靜的看著,如石刻一般一動不動,似乎任何動作對他而言都是多餘的。待小幽不再吼叫,洛雲站起身又是深施一禮算是代小幽的冒犯進行道歉。再次看向白猿,因靠前了幾米,白猿看著更巨大了,洛雲一人二虎在他麵前顯得那麽渺小。而此時,白猿也不得不低下頭才能讓洛雲再次看到它的眼睛。

    “長者恕罪,小輩冒犯了。但不知前輩因何要找我這黑虎?”洛雲著重點了下‘我’字的發音,想要告訴白猿小幽是屬於他的。

    話一說完,洛雲感覺到白猿的目光開始不斷從他和小幽之間梭巡。咬了咬牙,洛雲一臉坦然接受這威勢逼人的‘審視’。過了一會,白猿再次抬起左臂,伸出食指,這次指向了洛雲,比且微微張開嘴,發出了一聲悶雷般地話語聲。

    洛雲感覺身上的皮裘都突然一緊,好像被白猿發出的聲波逼到了身上。不過這還能接受,畢竟很多時候體型巨大的生物嗓門也都不小。但一直注視著白猿麵部的洛雲卻是在那嘴唇一張之間清楚看到露出的參差交匯的尖牙,小幽那四顆大牙跟人家一比……

    搖搖頭,將可能會麵對一張血盆大口的恐怖想法趕走,洛雲凝神領會或者說猜測了一下白猿要表達的意思,試探著問道:“前輩是問我……為什麽養這黑虎?”

    這次白猿反應很快,似乎真的能聽懂洛雲的話,緩緩的搖了搖頭。洛雲振奮了一下精神,能交流就好,危險至少降低一半。不過白猿明顯衝著小幽來的,不是問自己為何養它,又能是問什麽呢?

    “那……前輩是問……我為什麽能讓它聽話?”

    白猿似乎沉吟了一下,再次搖頭。這下洛雲更不明白了,如果他猜錯了,幹脆的搖頭就好了,猶豫了那一會兒是什麽意思?

    “總不會前輩是問我是誰吧?”洛雲指了指自己。讓他沒想到的是白猿這次很確定的點了點頭,還怕洛雲不明白又伸手點了點洛雲。

    有些無語,洛雲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自我介紹,假如跟一個普通陌生人,那簡單的說一句我家住九峰鄉旁邊的雲山李家寨,我叫李洛雲就好。但跟一頭住在大山中的白猿要怎麽說?說李家寨,說名字有意義嗎?再者,這個問題實在是很難回答。低著頭沉思了許久,洛雲突然想明白了,白猿其實想問的是‘你為什麽能養一頭凶性異常的野獸墨蘭色老虎?’。白猿關心的不是為什麽養,而是為什麽能養。這和讓小幽聽話又有不同。

    如果靈性較高的野獸,遇到善良的人類,如果再出現什麽交集,野獸和人類交朋友是很可能的事。但那些隻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異獸則不同,它們在擁有極高的靈性和智慧的同時。也擁有異常強烈的野獸本能,它們不會和身為異類並且還是弱者的人類有任何交流,對它們而言人類出現在眼前就是對它們的冒犯,直接殺死就行了,何須廢話。而按照白猿的意思,一直被洛雲當做小貓養的墨蘭色老虎——小幽,顯然就屬於這一類野蠻血腥的凶獸。單比較震嶽和小幽的一些不同就能清楚的看出這種異獸身體上是多麽得天獨厚,而性格上……

    “此虎在我管教下從未傷人性命。”洛雲避重就輕的回答並不讓白猿滿意。白猿再次指點了一下洛雲,口中又發出一陣悶雷般地聲音。

    猶豫了半天,洛雲看著白猿吞吞吐吐的說:“我……從父母……或者準確的說是……養父母,從他們那記載的故事中看到……我,應該是……他們從山裏撿回來的……”

    不想白猿聽了洛雲的話原本神采內斂的雙目突然睜大了一些,哄—哄—兩步走近洛雲,沒等小幽和震嶽反應,一張巨掌就將兩頭老虎按在了指縫中。洛雲剛驚呼出聲,轉頭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巨大的紅色麵孔,泛著血紅的褐色瞳孔牢牢的盯視著他。刹那間洛雲覺得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恐懼占了上風,緊緊的閉著眼睛,瑟縮著身子,隻覺得生命似乎將要就此終止了。

    天地間沉寂了,淡藍色的天空上雲卷雲舒。蔓延千裏的秦嶺山脈,自古皇家龍脈定鼎之所。清風徐徐,拂過一片山崗,穿過一片果林,正準備吹皺一池幽潭,卻猛然間迎麵撞上一股無形的波動將柔和的春風遠遠蕩開。岩石峭壁間回蕩起淡淡的雷語聲;“唔——呼——噠——山——”

    洛雲被震的有些耳鳴,腦袋昏沉沉的像是被猛敲了一記。感覺自己還沒死,小心翼翼的睜開眼,入目卻是一張血盆大口,犬牙交錯,十分可怖。洛雲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晚間,程武和程沐父子在山穀忙碌了一天,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中。自從天氣回暖,水庫的建設就又開始了,如今已經完工了一座。再過幾日其餘三座也將完成,到時就可以開始蓄水了。至於練接成為大水庫卻是可以慢慢來了,至少目前看來今年春耕澆水應該能趕上用筒車了。至於梯田,種麥的田地都沒有改。現在也隻有去年主家的十幾畝梯田,考慮到種麥並不需要存水,族長決定縮小工程。將原本的改造梯田變成所有田地間修建灌水和排水的水渠,設置好相連間田地擋水閘門。

    這樣一來,澆灌時水能沿著水渠同時澆灌所有田地,假如有不需要澆灌的田隻要擋死水渠口就行了。當然這樣的想法也必須將田地邊緣用石頭築堤,好在同時也能夠防止土地流失,這才不至於白用功。除了灌水,最大的好處也就是下雨時,大量的水能夠順著水渠直接流到水庫中,增加了蓄水量,避免了隻能積蓄泉水的緩慢。

    進了家門,程沐將農具往牛棚一丟就直接跑到後院的水甕裏舀起一瓢水,仰頭灌了下去。痛快的喘了幾口氣,探頭看看他娘正在夥房做飯,又扭頭往洛雲屋裏望了望,一點動靜沒有估計是還沒回來。‘雲哥真是自在’,聳了聳肩,拿起陶盆打了水,蹲在地上往臉上抹了兩把,又仔細的把搓著手指,摳著指縫把兩隻手洗幹淨。臉髒點可以,但手必須幹淨,不光是他娘,就是洛雲也特別在意這一點。

    將髒水潑了,又重新打了一盆端給剛進院的父親。轉身進了屋,抓起架子上的毛巾將臉上的水珠擦幹淨,耳邊突然聽見一聲‘嗚嗚’的叫聲,不禁一愣,這一般是震嶽餓了趴著耍賴才會發出的聲音。洛雲又沒回來,震嶽還能自己跑回來了?應該是聽錯了吧。想著不禁習慣性的向震嶽的小窩瞥了一眼,不想竟然真的看到震嶽露在外麵的一條尾巴。連忙扔下毛巾跑了過去,蹲下一看,正是震嶽縮著身子趴在裏麵。心中奇怪,這震嶽還真的是餓了自己跑回來了?伸手將震嶽抱了出來,震嶽掙紮了一下,扭頭就想咬,看清是自己主人這才‘嗚咽’著拱了過來。

    程沐盤腿坐在地上,將震嶽抱在腿上撫摸著它的毛,仔細一看突然發現震嶽身上竟然從腰至後腿蹭掉了一大片軟毛。看著不明顯,但一摸就感覺出來了。再看震嶽精神有些萎靡,心中不由一緊,不會出事了吧?隨即又安慰自己,雲哥帶著兩頭老虎在山裏又能出什麽事,就是碰上黑瞎子也……不會真碰上黑瞎子了吧?不可能啊,就是碰上了,怎麽也不會隻跑回來震嶽一個。小幽可是比震嶽強多了,雖然還小,但打頭熊應該沒問題吧。

    怎麽想也放心不下,程沐忍不住放下震嶽,快步跑到洛雲屋前推門走了進去,確實沒人。皺緊了眉頭,程沐覺得可能真的出事了,想了想沒有立刻告訴爹娘,畢竟沒有確定呢,徒讓爹娘擔心就不好了。一邊想著程沐連忙又跑回屋子看震嶽,發現震嶽又鑽進了窩裏,這次沒等他抱就自己爬了出來,口中叼著一塊……白絹。程沐呆住了,心不由得一沉。洛雲穿的裏衣就是白絹製的,那身衣服是不久前娘剛給他做好的。那匹絹還是他跟爹一起下山買的,上麵帶著雲紋,花了兩貫錢,雲哥十分喜歡。……真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