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雲觀風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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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沐坐在門前無聊的逗弄著同樣無聊的小幽。這一來長安,洛雲剛玩了一天就病倒了,他一向沒什麽心思的父親竟然也心事重重的撇下他自己出去了。歎息一聲,將手中的肋條骨丟給小幽,也不理小幽那一臉嫌棄的模樣,爬起身拍拍屁股在院子裏轉悠起來。瞅瞅立在道觀高處的日晷,已經快申時一刻了,父親怎麽還不回來?

    這道觀之中修行的道士去了多數,香火不旺的日子,這間四進院子的道觀顯得十分荒涼。留守的兩個小道童早上被小幽嚇得不輕,雖然得了孫道長囑咐沒有瞎嚷嚷,但除了送藥以外都是躲得遠遠地不敢靠近。程沐就算想找個伴兒聊天都找不到。突然,趴在太陽底下懶洋洋的犯著瞌睡的小幽一下子站了起來,兩步竄進了房中。程沐一愣,隨即也快步走進房間。

    洛雲睡醒後見屋中沒人,就自己撐著胳膊坐了起來。躺了一天,此時一動筋骨伸展使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卻被耳朵靈敏的小幽立刻聽到了,洛雲剛坐直身子,小幽就竄了過來,圍著洛雲轉了個圈,乖巧的用強壯的身軀頂住了洛雲後背。洛雲上半身吃力,幹脆就靠在了小幽身上,伸手寵溺的揉了揉小幽的大腦袋。

    程沐跟進房中,見洛雲起身,臉色紅潤且精神了許多,心中歡喜:“雲哥兒可覺得好些了?”

    洛雲對程沐微笑著點點頭:“孫道長的藥很管用,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沐哥兒幫我找身衣服吧,身上被汗浸透了,難受死了。”

    程沐答應一聲,翻出他們帶來的包袱。梅姨掛心洛雲,給他準備了好幾身衣服。程沐揀出一身內衣遞給洛雲,看見那件熊皮大氅也帶來了,幹脆拿了出來。看著洛雲穿好衣服,就將大氅給他披上,生怕他再著涼。

    洛雲穿上衣服在榻上坐下,掏出青玉葫蘆喝了一口,感覺著清涼的酒液入腹,身上的燥熱消退,不禁舒服的輕舒一氣,扭頭看看門外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武叔呢?”

    “剛過了申時一刻,我爹他……中午時見你睡下了說有事出門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洛雲想起武叔昨天那副神思不屬的樣子問道:“武叔沒說幹什麽去?”

    程沐黯然的搖了搖頭。洛雲歎息一聲,看來隻有等武叔回來再問問了。摸摸肚子,覺得有些饑餓,剛想叫沐兒給他找點吃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此時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武叔不在,時間尚早,和沐兒去那些胡姬酒肆、青樓楚館吃頓飯見識一番不是正好。

    想想自己這一病,長安之行必定要提早結束,若不趁此機會,那真是時不我待,後悔莫及了。洛雲心中越想越心動,顧不得身上還有些酸乏,興衝衝的對沐兒說:“沐哥兒,你去備車,我們出去吃點東西。”

    程沐一聽趕忙搖頭:“啊?你病還沒好,現在出去?讓我爹知道不打死我,不行不行,你要是餓了想吃什麽,大不了我去給你買回來就是。”

    洛雲卻是絕不願意放棄這個好時機,堅持的說:“哎呀,我燒都退了,還能有什麽事。嘿嘿,你忘了我曾經跟你說過要買長安第一名妓當丫鬟的事了?趁著武叔不在,我們找家酒肆好好長長見識!”

    程沐頭都快搖成撥浪鼓了,讓洛雲帶病出門就夠嚴重了,再陪著去看什麽名妓?不說他爹,他娘也得打死他。真要陪著去了,他還要不要活了。

    無論怎麽威逼利誘,程沐就是搖頭不許,洛雲氣惱:“你若不去,我自己去!小幽聽我的,你還能把我關起來不成!”

    程沐啞然,瞅了瞅瞪著大眼望著他的小幽,無奈的聳拉下腦袋:“唉,我非得被你害死不可。說好了,去看看就得,早去早回,回來不能告訴我爹!”

    洛雲大喜,跳起來擁抱了程沐哈哈大笑著說:“你放心,我都說了趁著你爹不在才去,怎麽會告訴武叔呢。回來就跟武叔說咱們去吃長安的小吃去了,沒問題的。”

    程沐套好馬車,洛雲在熊皮大氅內又多穿了一件長袍,帶上銀錢,當然還有甩不下的小幽出門去也。臨走前還特意跟小道童交代了一聲,以防武叔回來找不見人著急。

    出了坊門就遇到一個問題,這青樓到底在哪?麵對程沐的笑謔,洛雲賭氣的哼了一聲說:“先去東市。”馬車駛上大街,洛雲靠在車廂上不禁煩惱起來。目前知道的隻有昨日逛街時瞥見的幾家胡人酒肆,真的跑去看胡姬跳舞?大唐的美女還沒見到幾個呢,外國人?再等等吧。現在最想見見妖嬈多姿的大唐美人。不過這青樓到底在哪呢?

    長安大街寬闊,馬車沿著街邊不急不緩的行走。街道中央間或奔過一行鮮衣怒馬的豪門權貴,嬉笑怒罵好不肆意。洛雲遙望著這些大唐新貴們,猜想著他們其中是否就有誰是自己聽說過的英雄的子孫。

    淡笑一聲覺得自己無聊,英雄之子往往難繼雄威,更糟的是不僅不是英雄還成為令人討厭的紈絝子弟。隨即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覺得跟著他們說不定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可惜大唐尚馬,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官家貴人不分男女出門能騎馬絕不坐車,坐轎子那更是沒有的事兒。那些權貴一個個騎得都是好馬,長街寬廣也不逾撞到人,速度飛快,哪裏是洛雲這匹駑馬能夠追的上的。

    到得東市門前,洛雲程沐先不要進去,駕著馬車貼著東市城牆走。果然行不多遠,又遇到一批縱馬馳騁的權貴子弟,似乎這個時間出來玩樂的貴人特別多。其實想想也是,長安有宵禁,除了上元節或者皇帝格外開恩,否則到了差不多下午六點的時候,閉門鼓一敲。坊門全部關閉,長安大街上但有行人,巡夜衛士抓到是可以直接格殺的。所以在沒有夜生活的情況下,宵禁前的一個多時辰就是長安人抓緊時間瘋狂玩樂的時候。

    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突然洛雲看到了一個裏坊的大門上寫著‘平康’二字。突然一絲模糊的記憶出現在腦海,口中念叨著‘平康坊’總覺得在哪見過。似乎是在哪個話本裏讀到過,具體記不清了,眼下也顧不得許多,招呼沐兒徑往平康坊而去。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真不知古龍大師是否也來過唐朝,也來過這妓家雲集的平康坊,也站在這沿街而立的兩排青樓中間,也見識到了那或倚門而立或攀欄而望的彩衣妓家們,否則在後世的法律環境之下怎麽能夠寫出如此貼切寫實的詞句。隻是這長街之上少了一位能夠引得所有姑娘共同紅袖招人的那位楚香客。雖然,衣錦話裏,撲粉熏香的貴胄公子很多,可惜沒人能達到楚留香的絕世風采。

    至於洛雲,他連車簾子都放下了,一個勁兒的催促沐兒快走。可憐程沐一個老實巴交的山裏孩子,被洛雲騙到這眾香國中早就看傻了,由著拉車的駑馬自己踢踏著往前走。

    好在程沐雖然眉目俊秀,但他衣著樸素,馬車更是沒有豪華的影子,倒也沒有那招客的姑娘衝他拋媚眼。而洛雲呢,一路上盼著來長見識,可沒想到還是被嚇到了,長安美女們的熱情實在是太嚇人了,以至於洛雲都不敢掀開簾子好好瞧瞧。聽著外麵喧鬧的嚶嚀笑語聲,空氣中彌漫著膩人的香粉喂,洛雲苦笑。實在是缺乏心理準備,沒想到長安城市規劃的這麽好,東市內做相同買賣的都聚集在一塊也就罷了,這青樓竟然也是如此集中。第一次來的人有哪個不被這滿街的門樓和熱情的姑娘嚇一跳的。

    “雲哥兒……咱,咱們去哪兒啊……”程沐說話都帶著顫音兒,洛雲掀開簾子一角向外瞅了瞅臉上的苦笑更濃了:這平康坊大概多半都是青樓楚館,走能往哪兒走?可是要是停下……那到底是停哪兒好呢?

    遇到和吃飯時同樣的問題,選擇太多,就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了。這時,洛雲突然看到一家名叫湛露樓的門前立著一塊紅漆牌子,上寫:湛露紅衣劍無雙。

    洛雲正在琢磨這七個字什麽意思,就見一個策馬而來的貴公子看到這牌子突然一拉韁繩,駿馬希律律的停了下來,那貴公子指著牌子對同伴說:“今個兒還真是出來對了,紅衣姑娘竟肯上台了。下馬,咱就在這兒歇了。”

    洛雲聞言心想這紅衣莫非就是位花魁娘子?那所謂劍無雙一定就是指她的劍舞天下無雙了。見多了雲山上叔叔兄長們舞刀弄棒,還真未見過劍器舞。不管如何,能見識一下新鮮東西總是值得的。想到這洛雲招呼了沐兒一聲:“沐哥兒,咱不走了。就在那家湛露樓吃完飯再回去。”

    “啊?真要在這裏吃啊?雲哥兒,要不,咱還是回去吧。去上次吃的那家也行啊,那家菜做得不錯。”程沐停了馬車呐呐難語,偏那雙眼睛還忍不住左顧右盼,到好像是被洛雲要求著離開,心中十分勉強。

    洛雲瞧著程沐的樣子心中偷樂,都是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年齡,有哪個不對異性之事好奇的。程沐在山裏的時候雖然總是老實木訥的樣子,可是一到這大唐胭脂地,若不被這醉人的脂粉迷了雙眼,那洛雲簡直要懷疑程沐是不是男人了。“再跑回東市,天都要黑了。咱們就在這兒坐坐,隨便吃點。剛聽那過去的人說這裏表演劍器舞,你不是一向好武嗎?不見識一番這號稱‘無雙’的劍舞豈不是太可惜了。”

    “奧,那……那咱就在這兒吃點?”雖然嘴上還在向確認著,可是程沐手底下已經自覺的拽著韁繩往湛露樓拐了。洛雲幹脆也不答話,嘿嘿笑了一聲,一甩簾子躲回車裏,要想安心吃喝,小幽總得提前安撫好了才是。

    這湛露樓和周圍其他的青樓略有些不同,門前迎客的不全是花枝招展的豔女,門口還立著一些點頭哈腰的男侍。若是來了客人,這些人就立刻迎上去牽馬執蹬,客人自然由隨後跟上來的侍女領進樓去,他們就領著馬匹去拴馬。

    看這工作性質倒是跟後世大酒店替客人泊車的小弟一般。且洛雲還注意到這裏的侍女雖然著裝也算豔麗,但舉止都十分得體,見了客人也沒有獻媚的貼上身去。都是恭敬的一旁領路,若是有色急的客人急不可耐的攬過腰去,卻也不推據,低聲笑語顯得溫婉得體。

    洛雲的馬車在店門前停了半天,早就引起了那些‘停馬小弟’的注意。隻是街道寬闊,馬車靠近路中間,誰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要往那邊去,自然不好冒然迎上去。雖然洛雲這破馬車貌不驚人,車前駕馬的程沐也是衣著寒酸,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仆從倒是沒有狗眼看人低。雖然來玩的大部分是權貴子弟,但他們這一行最照顧生意的其實還是另外一群人:商人。

    大唐的豪商不說多如牛毛,在這長安城的溫柔鄉裏,你隨便進一家樓子都能在客人裏找出幾個腰纏萬貫甚至數十萬、數百萬的主兒。尤其是那些胡商,有哪個不富。有唐一朝工商業十分發達,可惜那得十年後,或者幾年後?總之不會是貞觀初年!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百業待興’的時期。

    唐初中原剛剛平定,邊境周圍卻依然是戰亂不斷,再加上自然災害的荼毒以至於這一時期的政治方針十分明確:興農!若不是糧食不夠,雄才大略的李世民何至於突厥方平就急急忙忙的改革軍製,裁軍開府兵。讓士兵去務農自給自足。

    所以這段時期雖然說不上太嚴重的抑商,但也絕對不會鼓勵就是了。自古商人賤業,呂不韋那等一擲千金後來甚至左右秦國國政的風雲人物,在還是商人的時候都還要被妓院的老鴇戲弄而不敢反抗。到了開放的大唐,商人的地位雖不至於此,但你若說高……那就真不高。

    洛雲腦子裏轉過這麽多念頭,才算是明白那一臉獻媚殷勤的給程沐牽馬,但眼神中卻絲毫不掩藏鄙視的神情,在洛雲下車到進入樓中這短短的路上一直緊跟在腳後眼巴巴的望著他,而當他跨入店門由迎上來的侍女領走後,那男仆何以臉色一變憤憤然的轉身走了,口中還一直罵罵咧咧的什麽:吝嗇鬼!奸商!鐵公雞的……

    在角落的位置上席地坐下後洛雲才恍然的對著程沐說:“三叔的店剛開,我不過就去住了一晚。難道我瞅著這麽像個奸商嗎?”

    程沐啞然,倒是屈膝跪坐在旁邊的紅衣侍女聽了忍不住抿嘴一笑,俏眼在洛雲身上掃了一眼,巧笑嫣然的應道:“公子倒不像個商家,奴家瞧著像是位學富五車的才子。”

    “哈,可惜本公子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才子,就是個來吃喝看歌舞的普通人,小娘子可不要表錯情了。”

    紅衣侍女故作羞惱的嗔了一聲,跪立而起,傾著身子給洛雲和程沐布置了酒杯碗筷,拿起身旁的直頸圓肚兒壺在洛雲眼前示意了一下:“不是商客也不是才子的俊公子,可還是要喝酒的嗎?”

    此生還沒有過跟女子調笑的經曆,洛雲雖然對這女孩兒濃妝豔抹的臉不敢恭維,倒是對和小妮子談笑樂在其中,覺得很有意思,笑嗬嗬的點了點頭忍不住賣弄了一把:“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來了你們湛露樓又豈能不喝酒,不過若是客人做不到‘不醉無歸’那可就是你們招待不周了。”

    “公子還說不是才子,奴剛剛隻問了一句,公子就開始轉著彎兒教訓奴家了。”小妮子委屈的嘟著嘴,恰恰把沾著胭脂的櫻桃紅唇撅了起來,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在那鮮豔欲滴上啃一口。見洛雲沒有反應,還嫌不夠的小妮子借傾身倒酒的時機,兩臂環舉,露出半臂敞開下秀氣的鎖骨以及……那垂在兩乳上方好像快要掛不住掉下去的紅色羅裙。

    洛雲心呼要命,連忙低眉耷眼正襟危坐作正人君子狀。偷眼一瞄旁邊的沐兒,得,眼睛都快掉溝裏了。輕咳一聲再瞧——嗯,已經完全掉溝裏了。抬眼瞧了瞧,這女子根本說不上胖,可這身材還真是夠豐滿。算了,送到眼前的風景不看白不看,來青樓總不成真的就光吃飯吧。不過占點視覺便宜也就行了,再讓這女子得意起來,他和沐兒吃不吃得消不說,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低下頭專注的喝酒,嗯——這味道比起元祖的酒——算了,元祖的標準太高,沒有可比性。仔細瞧了瞧蓮花盞中的酒色……不是白酒,雜質較多,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綠蟻酒,反正不太合胃口。

    洛雲就唇淺嚐一口,就搖搖頭放在了托盤上。那侍女一雙媚眼就沒從洛雲身上移開過,都說媚眼如絲,她正像那盤絲洞的蜘蛛精一樣努力的用眼睛一圈圈的把洛雲纏進去,裹起來。瞧見洛雲搖頭,小妮子好像緊張的顫了顫,身子卻是趁機往洛雲靠近了少許“公子,可是這綠蟻不合口味?我們這裏還有醇酒、地黃、蜜酒,就是高昌的葡萄釀,我們這裏也是有的。”

    當世時高昌還沒被大唐滅國,高昌葡萄酒連著葡萄都是剛剛傳入中原。本土自釀的葡萄酒還不多,就算有,因為葡萄質量的差異比起高昌的葡萄酒也是差了很多。葡萄酒以及棉花、棉布應該都屬於高昌的供品吧,雖然民間商貿帶來一些,但價格都貴的離譜。小妮子特意說了葡萄酒也不知是討好洛雲真的想給他喝,還是在刻意強調他們這家店有多了不起。

    洛雲雖說很想嚐嚐這個葡萄酒什麽味兒,可他囊中羞澀,雖然有頭老虎傍身不怕跑不了,但吃霸王餐傳出去名聲不好聽不是,更何況他現在住在孫道長觀中,再連累孫道長清名就不好了。“不必,素來喝慣了自家釀的果酒,喝別的酒都不太習慣。小娘子還是給我們上些吃食吧,我們都有些餓了。”

    小妮子白拋了半天媚眼得不到回應,心中正有些不樂意,聞言應了一聲,起身退了下去。洛雲就聽身旁沐兒重重的吐了口氣,剛要調笑沐兒兩句,就聽場間一聲鼓響,原本嘈雜的酒樓頓時為之一靜。抬頭看去,隻見場間高台兩側不知何時已經或站或坐的出現一排鼓樂。場間安靜下來後,鍾鼓聲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