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雲山出霸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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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露殿上一陣沉默,君臣三人麵麵相覷簡直以為是他們弄錯了。程知節卻是從紅拂那裏得到過確認,不由開口追問道:“霸下營統領李振平不是你爹嗎?!”

    “這……卻是家父,可是……”

    “霸下營副統領李廣雄!是你什麽人?”

    “這個……是洛雲的祖父名諱……”

    “霸下營四個校尉:李振升,李振安,李振才,李振興!是你什麽人?”

    “這……是洛雲的幾位叔叔……”

    程知節聲色漸厲,怒指李洛雲吼道:“霸下營主官皆是你父祖至親!霸下營半數李姓族人,皆是你親族!你跟我說你不知道霸下營!”

    洛雲被程知節的嗓門震懵了,瑟縮著腦袋委屈的說道:“確實……沒人跟我說過霸下營的事啊……”

    “程將軍請注意儀態,勿要咆哮殿堂!”殿角轉出一個青衣官員義正嚴辭的警告了程知節一番。看著程知節悻悻的坐正身子不說話了,又安靜的退回殿角。

    李二郎盯著李洛雲神態不似作偽,終於確認這李家長輩竟是誰都沒把那些往事說給小輩聽。不應該啊,一般的老兵還會跟孫子吹噓幾句自己戰場上的往事。何況霸下營?他們回去竟然一點也不說,為什麽?

    若是李二郎能聽到此時紅拂與皇後的交談或許就能猜到答案了。紅拂與長孫皇後見禮之後,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事情的發展已經由不得她繼續兜圈子了。

    “李洛雲這孩子自幼多病,被他父母細細嗬護,還數次病重險些長不大了。總算這兩年得遇高人,病體才漸漸痊愈。霸下營的事……據臣妾所知,就連雲兒她娘都所知不多。當年昭公主群敵環伺之境,偶得閨蜜消息。臣妾以女子之心妄惻,雲山之行既是訪友,更多的恐怕是為了尋求一時的放鬆和安慰。”紅拂神情之中略帶憐惜,將心比心,以女兒身行英雄事,昭公主心中承受的壓力難以想象。“至於霸下營,恐怕算是意外收獲了。”

    長孫皇後嫻靜端莊地跪坐在紅拂麵前,聽著紅拂的訴說,端著一盞清水,鼻間卻似嗅到了那縷沁人心脾的酒香。“平陽……堪稱一代英雌。先帝對其的讚譽實至名歸。隻是沒想到娘子軍當年還有這麽一段往事……楊秀寧,是楊妃的姐妹嗎?”

    “應是楊妃的堂姐。”

    長孫皇後點點頭,感慨的說道:“事事奇妙。當年李振平和楊秀寧夫婦義助平陽起兵。十幾年後,他們的孩子義助長樂,又獻藥救了我……李氏一家於皇家有大恩。”

    “皇後明鑒。”紅拂聽到長孫皇後的話,心中懸石落地,臉上露出笑容。

    “隻是……”長孫皇後放下茶盞,目視紅拂,眼波之中始終不見波瀾“李洛雲所犯之罪仍要依律處置。論罪之後,我會再去向陛下求恩典,許他以金代罰。楊秀寧當年捐出家財資助平陽義軍,朝廷欠他家的,我會替他繳罰金。”

    紅拂深知長孫皇後的性子,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至於紅衣三女之事,就不是她該開口的了,於是再拜致謝:“皇後賢明,理當如此。臣妾代洛雲故去的父母拜謝娘娘。”

    皇後伸手攙扶紅拂:“李夫人不必如此。”長孫皇後對紅拂如此關心李洛雲心中略感詫異,卻沒有多問。她並不知道此時陛下正召見李洛雲,待紅拂重新坐好,轉而問起了一件陛下會感興趣的問題。

    “李夫人可知,當年霸下營一番征戰,最後為何絲毫功勞未取,就突然卸甲歸田,歸隱不見了?就連我當初都曾聽陛下提起過他們,陛下盛讚其軍容堪比漢時細柳。娘子軍重編時,陛下還特意去詢問平陽,可那些人早就告辭離開了。這其中……有什麽緣由嗎?”

    紅拂沒想到長孫皇後會聞到這個,沉思良久。皇後也不催促,隻是默默為紅拂杯中添酒。“據臣妾所知,霸下營歸山並非什麽酬勞都沒要。昭公主在他們離開時向先帝求了一道恩旨,免除了李家寨世代兵役。”

    “哦,還有此事。”

    “除此之外,就是昭公主的那把禦賜佩劍了吧。當年也被霸下營帶回去了,今日被李廣雄送回到了公主靈前。”

    長孫皇後沒見過那把劍,隻是點了點頭,以禦賜佩劍相贈,算是相當大的恩典了。

    紅拂端起酒杯掩唇淺飲一口,繼續說道:“至於李家人為何不要功名,甚至歸山之後都不再提起霸下營之事,具體為何臣妾也不知道。但臣妾聽秀寧的婢女素梅所說李家寨之事,猜測恐怕李家族人如此行事與他們的祖訓有關。”

    “祖訓?”長孫皇後眨眨眼,好奇的追問道:“凡氏族傳承之家,皆有教諭族人,警示子孫的傳世之言。李家寨也是傳承之家嗎?他們的祖訓是什麽?”

    “他們的祖訓是段偈語,臣妾也沒記住。但大意就是祖先善戰而至子孫凋零,所以全族遷入山中避戰,然後警示後人不可恃勇爭鬥。甚至立下規矩不允許族人憑恃武力獲取功名利祿,否則必然族人遭難,血脈凋零。”紅拂撅眉說完,自己也不由搖了搖頭。素梅的原話簡單又複雜,她也理解的不太通透。

    “不能恃勇爭鬥……倒也是善言。”長孫皇後讚同的點點頭:“雖有些嚴苛,倒也是為了宗族傳承的良言。”

    紅拂也頷首表示同意,卻聽長孫皇後接著說道:“若是祖訓如此,看來陛下想要再征召霸下營是很難了……”

    李二郎想要霸下營嗎?當然想!哪怕如今國朝定鼎,突厥降伏。可天下並未太平不是嗎?突厥才覆滅幾年啊,吐穀渾就在西邊跳起來了。東邊還有高麗,南方還有吐蕃,南詔……強軍之路始終刻不容緩。

    大漢的細柳營隻見於史書,本朝除了李靖當年編練的精兵,和他在天策府時咬牙訓練出來的玄甲軍,哪還有能做到令行禁止,號令如一的精兵?

    當年渭河旁初見平陽麾下軍容,就讓他讚歎不已。而後與霸下營打過交道,才知世上當真有如傳說中細柳營那般的軍隊。可惜,霸下營走的太快了,而平陽始終不肯透漏他們的去向。

    李二郎看著李洛雲的眼神中隱著一團火熱,他聽到霸下營出現時的心態,遠不像他對程知節說的那般平淡。他也是那時才驀然發現,這個少年給他帶來的不光隻是那葫蘆治病的良藥。

    “你父親沒跟你說過他在娘子軍中的事嗎?”

    李洛雲微微仰頭看著皇帝的神色,輕輕搖頭:“洛雲隻知祖父等人出山幫過平陽姨……公主……的義軍。沒兩年就回來了,至於出山之後發生了什麽事,確實沒人對洛雲說起過。”

    殿上三人都是人中精銳,洛雲那差點脫口而出的稱呼哪裏能逃過他們的耳朵。李二郎挑眉與長孫無忌交換了個眼神,眼角瞥了一眼在那裝傻的程知節,沒有追問這一點。

    “朕對你的父親和族人們可是印象深刻。程將軍說你不肖其父,也不是刻意貶損。朕也覺得不像。”李二郎端起案幾上的點心盤子,挑了塊糕餅塞進了嘴裏,長孫無忌見了,連忙擺手招呼內侍端來酒盞。李二郎喝了一口,滿意的嗯了一聲。看看左右兩人都是親信大臣,沒有言官,沒有諫臣,沒有會中途敗興之人。

    “今日是平陽忌辰,又聽了許多往事舊人,朕忽然來了談性,就與你說說你父親族人當年舊事,你聽完或許就明白程將軍所言不肖其父指的是什麽了……”

    洛雲眨眨眼,悄悄的調整了下跪姿讓自己舒服一些,俯首言道:“洛雲洗耳恭聽。”

    “那是義寧元年,也就是隋大業十三年。先帝起兵反隋,朕為右領軍大都督,統帥三軍,與平陽會師於渭水北岸,合兵一處攻打長安……”

    十月孟冬,寒風漸起。一場小雪之後,渭水河畔一夜之間灑滿了白砂。清晨時草木沾滿的白霜,在太陽升起後重新化為水珠。原本微微凍硬的土地,在數萬人馬踩踏過後,變得泥濘起來。

    李三娘麾下精挑細選出來的一萬精銳,肅立在大道南側的山坡上,整裝待發。而大道之上李二郎率領的三萬餘將士,前軍一萬,正逐隊在大路北側集結。李三娘帶著麾下幾大義軍將領,在大路上迎候大都督李世民的到來。

    李振平作為親衛之一站在馬三寶身後,毫不起眼。而霸下營此時則分作數十支小隊,在全軍前後往來巡視,督察軍容。這種跑腿的活,自然用不著副統領和四大校尉親自去幹。於是李家四兄弟無所事事之後,湊到了軍旗之下,二叔李廣雄的身後,看著對麵唐軍的軍陣,扯著閑話。

    “唐王反應夠快的啊。”

    “廢話!造反這種事,反應慢的,猶豫不決的,有幾個能成事的。”

    “嘿,唐王要是反應再慢點,關中就該被女帥拿下了。那他這個當爹的豈不是大大沒有麵子。”

    “女帥如此巾幗英雄,唐王還不夠長臉嗎?”

    “老四你個野豬腦子,一根筋。我說的是如果唐王還畏畏縮縮躲在晉陽不起兵的話,女帥就快自己把關中打下來了。那時天下人該怎麽看他這個當老子的?”

    “別胡扯,關中是那麽好打的?屈突通雖說敗了幾次,可朝廷的底子在那擺著。你看他帶出來的兵越來越熊,可兵器甲胄卻不曾少過。那長安的城牆可不是周至縣城的土牆能比。怕不是有十餘丈高。城裏又有兵有糧有兵器。我們這幾萬人一個不小心就得栽進去。二哥你說是吧?”

    “嗯,話是沒錯。不過大隋氣數將盡,隋軍的士氣遠不如前。真要打也不是打不贏。隻是我們現在占的地盤越來越多了,兵力也就越來越分散。能抽調去攻城的精銳太少,女帥也不想冒險。畢竟我們家底太薄,輸不起。”

    幾兄弟都清楚眼下軍中的實際情況,不由一陣沉默。李振升看著對麵又立起一麵軍旗,這代表著又有一千人集合到位了。這速度……按他們的標準有點慢。

    “不過前陣子聽大哥說起過。”李振升推了推帽簷繼續說道:“若不是收到了唐王起兵的消息,女帥已經在籌備攻打長安了。”

    “哦?看吧,我說的沒錯吧!哈哈!”

    “什麽沒錯!女帥也是迫於無奈!還是那句話,咱們家底太薄,兵馬又太多。僅憑咱們占下的幾個縣城糧倉,根本養不活咱們七萬人。你覺得屈突通無能嗎?那家夥精著呢!你別看他屢戰屢敗,可那時咱們勢大,打不過是正常。他每次都小敗即走,沒過幾天就又來。就是想把咱們拖住!熬到咱們彈盡糧絕,他再一戰而勝。女帥想了很多謀略設計想要圍住他,徹底解決這個大患。可屈突通也是謹慎到家了,就是不上套。”

    “還有這回事兒?他娘的這小子這般狡猾!可惜大哥不讓咱們軍前衝陣,否則四爺我一矛把他串在地上!”

    “吹吧你,人家有馬,不會跑啊?要那麽好追上,女帥也不至於犯愁了。”

    “他有馬,我不會騎馬嗎!老三你是不是皮癢了!”

    “你們兩個閉嘴!要打回去打!別在這兒丟人!”李廣雄覺得他們動靜大了,回頭嗬斥一聲。轉過頭去繼續向大道上眺望。唐軍主將的大旗出現了。

    雖說來的是自己一母同胞,從小一起長大的二哥。但此時畢竟身在軍中,並非親人團聚。李三娘麵色肅然的對身後重將說:“諸君隨我去拜見大都督。”

    眾將抱拳應諾。按品級排成兩列跟在女帥馬後。李振平與另一掌旗衛士在隊前一丈開道先行。

    這邊一動,對麵唐字大旗下也迅速作出反應。十餘騎士各持旌旗斧鉞畫戟,縱列兩隊,跟在一容顏俊郎,氣勢昂揚的年輕將軍馬後,縱馬奔馳迎了過來。

    雙方離得近了,李三娘眯眼瞧著那頭戴虎頭兜帽,身著明光護心鎧,腰掛橫刀,身後玄色披風迎風搖曳的少年將軍(此時的李世民還未行成人禮,說是少年將軍也不為過吧)。一直肅然冰冷的臉上漸漸柔和,帶著幾個月來添加的風霜印痕,在這十月初冬時節沐風而化。

    馬三寶的目光從高舉的右領軍大都督李字大旗上轉回來時,注意到李三娘的神色變化,心中不由疼惜和寬慰。看著李三娘刻意畫粗的眉毛,掛著刀痕的鵝頸,忍不住感慨歎息……這一路行來,能堅持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無根無憑的遊子終於找到了歸宿,義軍一行人心中各有波瀾,不論抱著什麽樣的目的參與進來,如今在唐字大旗下,似乎都看到了願望實現的希望。隨著兩隊人的不斷接近,下馬步行,眾人神態也跟著心情不斷變換著,總體都呈現著輕鬆和興奮的狀態。唯獨李振平,始終是那副平靜的模樣。

    “哈哈哈哈,吾家三郎在哪呢?真是想煞二哥了!”

    爽朗的笑聲換來義軍眾將一陣莞爾,看著李三娘的紅披風低頭竊笑。李三娘鎏金虎紋抹額下無奈又俏皮的衝大笑者飛了個白眼。輕咳一聲,抱拳單膝跪地朗聲說道:“關中義軍統領李……攜麾下眾將,拜見右領軍大都督。”

    李世民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將李三娘扶了起來,口中仍不忘調侃道:“我這三妹變三弟,三弟又變成了三妹。我現在到底該怎麽稱呼三娘你啊?哈哈哈哈。”

    李三娘見到同胞兄長心中自是什麽歡喜,隻是半年多來身在軍中,時刻保持警惕,時刻思慮仗怎麽打,軍隊怎麽走,時刻在所有將領兵士麵前保持威嚴,早已不是那個會對著兄長撒嬌拌嘴的小姑娘了。雖然此時氣氛輕鬆愉快,李三娘也想與兄長鬥鬥嘴,讓接下來的兩軍商談不那麽嚴肅。可一時之間委實轉不過來,張了張嘴最終也隻說出一句:“身在軍中自然以軍職相稱,二郎……大都督不要亂了體統。”

    這話說的委實有些煞風景,不過李世民並不在意,仍舊笑嗬嗬瞧著妹妹。馬三寶見狀笑嗬嗬的開口道:“百姓們稱三娘為李娘子,稱我們是娘子軍。軍中將士稱三娘為女帥,二郎你如今是右路軍統帥,大都督,還不能給三娘定個品級嗎?”

    “三寶叔這是笑話二郎了,委任一軍統帥是父王的權責,世民哪敢逾越。好在來時父王已有吩咐。”李世民招手喚來一書生打扮的騎士。

    那書生在馬褡褳裏翻找出一個黃稠包裹的木匣,雙手捧著送了過來。

    “無忌兄長。”李三娘抱拳向書生問候。長孫無忌微笑頷首,高舉木匣躬身遞到李世民身前。

    李世民笑著雙手接過,遞給李三娘說道:“委屈三娘在我帳下做個領軍大將軍。父王有誥命,娘子軍所部仍由你統帥,協助右路軍攻略關中。”

    “三娘領命!”李三娘單膝跪地雙手接過木匣,起身打開後看到裏麵的印綬兵符,臉上也不見什麽表情,木然轉身向身後諸將展示。義軍眾統領俯身恭賀。李三娘合上木匣轉交給馬三寶保管,對著李世民伸手示意說道:“我來為大都督介紹諸位統領。”

    這邊一派友好祥和的會見。娘子軍所在霸下營大旗下,李氏兄弟無聊的磨著嘴皮,聊著家裏山上的事。李廣雄一直注意著那邊的動靜,驀然回首吩咐道:“女帥那邊開始紮圍帳了。看來還得聊一會兒,去傳令全軍,原地駐守,輪流休息!”

    “哦……”李振才懶洋洋的應了一聲,沒有動彈。李振升想要招呼部下去傳令,其他人動都沒動。

    李廣雄被這幫憊懶家夥氣的半死,眼睛一瞪,怒喝道:“都給我去!監督各營換防值守!要是出了亂子,我先打你們板子!”

    幾兄弟狼狽逃竄,各自上馬分四路跑向全軍。

    大道旁的一處空地,娘子軍與李世民的部下在兵士匆匆紮好的圍幔營帳內相互引見一番。然後坐在馬紮上開始商討軍情。兩軍交換了聯絡的陰符文書,李世民在娘子軍帶來的地圖上與眾將商討行軍路線。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打斷了李世民的話語。

    這數百上千人的齊聲呼喝驚的眾人一陣緊張,匆匆趕出圍帳向各自軍中探看。倒是娘子軍幾位統領在齊齊一愣之後,麵麵相視,抬頭向自家所在的山坡望去。李三娘凝神細聽,側首看了麵無表情的李振平一眼。嘴角微微苦笑,抱拳對著李世民說:“二郎不必緊張,是我軍中在換防。”

    “換防?”李世民聞言一愣,不解的問道:“換什麽防?有敵人嗎?”

    “呃……就是日常警戒……不是遇敵……這是三娘弄的一套行軍途中休息時的值守辦法,平常不會這麽大動靜,讓二哥見笑了。”

    “哦,你這……”李世民莞爾一笑,以為是妹妹琢磨出來的練兵辦法,剛欲再問,就又被一聲呼喝打斷了。不由跟娘子軍眾統領一樣,仰頭向山坡上望去。隻見原本軍容整齊,蔓延肅立在大道南側的娘子軍,正如渭水波浪般出現起伏流動。

    凝神靜聽那奔馬傳令的騎士小隊的呼喊,可見馬蹄到處,各軍隨令而動。

    “先鋒營步騎營——坐——!”

    “呼喝!”

    “先鋒營步弓營——值——!”

    “呼喝!呼喝!”

    李世民隻見隨著呼喝聲起,收到‘坐’令的部隊,原地盤坐,武器放於身側。收到‘值’令的是相近的部隊,會分出幾隊在休息的部隊外圍值守。

    “這個……不用這麽多人站崗放哨吧……”有人忍不住說出了疑惑,這動靜太大了點,而且殊無必要。

    娘子軍的統領胡商何潘仁恬著大肚,笑嗬嗬的解釋道:“平常也就各自營中幾個小隊這麽輪值。今日一萬大軍,走的還是那套辦法。我們也是第一次見,動靜是大了點,見笑見笑,包涵包涵。”

    何潘仁笑起來像個市儈商人,他這麽說了,其他人也就跟著笑笑過去了。那邊呼喝聲還在繼續,隻有李世民幾人還在注視著娘子軍的動靜。

    李世民心想:“見笑?笑誰?笑的出來嗎?三娘這不是來給我下馬威的吧?”

    萬人軍隊,指揮調動起來有多難,不曾為帥之人根本難以想象。十人,百人,千人。隨後人數每增加一倍,指揮難度幾乎就要成十倍的上漲。所謂‘如臂使指’,對大部分打了一輩子仗的將領來說,都還是個目標。至少對如今的李世民來說還是,但他的妹妹,領兵打仗才數月的一個女子……似乎已經摸到快要跨進名將的大門了。

    “虎衛營——坐——!”

    “呼喝!”

    “鳳尾營——值——!”

    “呼~喝!”

    迥異於其他部隊渾厚低沉的呼喝聲,鳳尾營清亮的嗓音引起了眾人的矚目。可惜這營士兵的表現不夠亮眼,虎衛鳳尾兩營加起來不過千人,鳳尾營出陣值守的速度卻不過與其他軍營相當,而虎衛營的兵將也一直對著鳳尾營的人,指指點點嬉笑不斷。

    李世民眯著眼睛瞅了半天,才驚訝的扭頭問李三娘:“這鳳尾營,都是女子?”

    李三娘微覺尷尬,點點頭解釋道:“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之人,我挑了些原本跑江湖的和身體強壯的,收在身邊做親軍。”

    “哦,原來如此。沒想到三娘的練兵之道如此有天賦,女子成軍也練的這般威風齊整……”

    李三娘剛想說慚愧,就聽身後一個冷漠的聲音說道:“鳳尾營值守太慢,出陣拖遝!帶隊校尉杖五,領軍統領‘記杖十’!虎衛營喧嘩嬉鬧,嘲笑友軍!帶隊校尉杖十,領軍統領‘記杖十五’!女帥和馬總管別忘了。”

    李三娘和馬三寶尷尬的一縮脖子,垂頭不語。李世民驚奇的轉身看著那個始終安靜的現在三娘身後,三娘也從未介紹過,讓他都以為隻是個親兵的男子。

    李世民麾下眾將官驚訝的看著這個突然開口的親兵。娘子軍眾統領見怪不怪,紛紛轉頭四顧,根本不去看那人,似乎生怕讓其注意到自己。何潘仁想要低頭,結果發現下巴擠的難受,還隻能看到自己肚子,於是又仰頭望天,似乎在研究那朵雲彩會下雨。

    “這位是?”李世民拱手相問,娘子軍詭異的反應讓他知道此人絕不是普通軍士。

    “這是我親衛三營之一的一個統領,李振平,於軍中督掌軍法。”李三娘垂著頭介紹了一番,轉身頭也不抬地抗辯了幾句:“鳳尾營是女軍,不過讓她們有口飯吃,能活下去,不要要求那麽嚴苛。”

    李振平聞言收回掃視部隊的目光,看著李三娘說:“末將明白女帥的意思。但末將對她們苛刻十分,能換來她們在戰場上多一分活下來的希望,也算末將沒白訓練她們一場。”

    李三娘無言以對,張了張口終究有氣無力的說道:“刑杖繼續記本上……”

    馬三寶也好忙插嘴說道:“我的也先欠著!”

    “諾,末將記下了。”李振平鄭重的點點頭,目光繼續投向娘子軍軍陣。

    李世民看著眼前一幕,臉上泛笑,心中卻若有所思,目光不斷打量著李振平。

    “啊,還真打了!”長孫無忌的驚呼把李世民從思索中拉了回來。順著長孫無忌所指望去,果然如李振平方才所言。幾個玄甲騎士,駕馬在鳳尾虎衛兩營中揪出了三個人,也未走遠,就在本營陣地之中,當著全營將士的麵,按到在地,舉起刑杖啪啪的打了下去。圍觀的兩營兵士,也不見上前阻攔。五杖很快,打完之後受刑之人接著被扶了起來。玄甲騎士則上馬揚長而去。

    李世民看著這一幕心思湧動,良久輕抒一口氣,感慨萬千的說道:“三妹你統禦有方,二哥以後要多向你請教了。”

    “二哥取消小妹了。”

    李世民神情複雜的搖了搖頭,眼看娘子軍已經“換防”完成,轉身走回地圖前準備繼續商討軍略,眼神掃過那個方才語出驚人,之後就恢複沉默的李振平。隻見其眼神依然看著軍陣方向,嘴唇翕合似乎說了什麽。李世民心中一動剛欲開口詢問,就聽一通鼓響,隨即喊聲此起彼伏,卻隻有四個字!

    “霸下巡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