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霸下負山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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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振升對昨日之戰很不滿。不單單是因為族人的死傷,更可怕的是,族人見血之後……昨夜李家寨棄族之人李從文借著探視傷者的機會入營,竟趁機鼓動族人留下來建功立業!而從前堅守祖訓的族人們竟然開始動心了!這讓父親憂心忡忡,深恐無法把族人們帶回雲山,成為宗族罪人。李振升深體父親的憂慮,今日巡城滿腦子想的都是回去如何勸說大哥就此回山。

    畢竟長安城也打下來了,關中大半安定了,女帥的父親也起兵了,往後應該也用不著女帥再領兵打仗了。對誰都有個交代了,可以回山了……

    “娘希匹的!老子原先以為自己就夠混球的了,沒想到今天算是遇見更渾的了,那就是幫畜牲!”

    霸下營眾人原本靠著牆根兒休息,聽到這嗷嗷的大罵聲,都站了起來,循聲看去。卻是六七個刀斧營的兵士正從街口轉出來,一個穿著破皮甲,肩扛短柄斧的黃臉大漢,正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走上幾步還不解氣的轉頭指著身後大罵幾聲:“娘希匹的!”身邊同伴趕緊拉住他,半拖半拽的往城門這走。

    還有同伴操著山南鄉音奚落大漢道:“你個老流氓,當初禍害的娘子還少了?跟著女帥幾個月,倒也成好人了。”

    “哈哈哈哈,怕不是被女帥管教好的,而是被武威縣那個俏寡婦感化了吧?廟裏和尚咋說來著?對了,超度!黃大板跟那寡婦睡了一覺,被超度了!”

    “呸!你們這幫驢球軟蛋,你們知道個屁!老子跟葉娘睡,老子打完仗還要回去娶她!讓她給我生兒子!老子打武威,官兵(隋軍)欺負她,老子沒欺負她!葉娘心甘情願跟咱!就是以前,老子也不像這幫畜牲似的!頭裏勒索了糧食,看人家孤兒寡母,轉頭就把人壓榻上糟蹋!老子以前也不像他們這般不要臉!”說著黃大板更氣,轉身舉著斧頭又罵。

    李振升皺眉聽了一陣吩咐道:“去把他們叫過來!查問清楚,什麽人又敢違反軍紀,欺淩百姓。”

    “諾!”兩個霸下營軍士小跑著把那幾個人招呼了過來。那幾人見是霸下營趕忙噤聲呐言,老老實實地走到李振升跟前。

    “剛才你們在說什麽?遇到了什麽事,說清楚!”李振才摸索著腰刀懶洋洋的問道。

    黃大板可沒了剛才梗著脖子罵的勁頭,縮著腦袋,與同伴麵麵相覷一陣才垂頭喪氣的說道:“二爺,三爺。不是小的幾個犯了事兒,小的幾個是撞見了,看不過眼才罵幾句……”

    李振升皺眉打量著幾人,沉聲說道:“既然看到有人違犯軍紀,為何不加阻止?”

    “這個……二爺,不是咱們的人啊。是唐軍……大都督那邊的人啊!”

    “唐軍……不是同時進的城麽?這麽快就遇上了?”李振才詫異的問道。段荇磊進去也就才半個多時辰,這長安縣也不小啊,唐軍怎麽掃蕩的這麽快。

    “嗨,人家人多唄。段統領早前交代了不要與唐軍過多接觸,以免發生衝突。我們就走的很慢,也沒追到什麽人就撞上那邊的了……”

    這邊正說著,長街上傳來大隊人馬行進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卻是段荇磊帶著部下返回來了。李振才眺望一陣,嘿然說道:“老段看來吃了虧啊,瞧著跟被搶了媳婦兒似的。一臉晦氣。”

    果然,等段荇磊走到近前開口就是一通大罵,然後就開始跟李振升抱怨不休:“衙門你占了,你要找文書。府庫你占了,你要輕點物資。好吧這都有理,tnnd好歹也是我們一起打下來的,搜城都不用我們,直接就讓我們退出去!自己吃肉,連口湯也不給啊!”

    “你想喝什麽湯!”李振升陰著臉叱了一句,指著黃大板讓其把剛才的事又說了一遍。

    段荇磊聽了撓撓頭,轉頭看著李振升:“二哥,這事就是你們也不好插手管吧?畢竟計較起來,人家是主軍,咱們算客軍。女帥還要聽大都督調遣呢。”

    “他犯的是大都督定的軍法,我為什麽不能管?”

    “可是……”

    沒等段荇磊再說,身後長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吆喝:“我說你們這幫娘們兒軍怎麽還沒退出去呢?督尉大人的軍命沒聽到嗎!”

    這囂張的聲音剛說完,另一個聲音就滿是嘲諷的接口道:“這幫娘們兒搜城都不敢撞門入戶,什麽也沒撿到,怕是想賴在這裏再跟大人討要點好處。怎麽說也在攻城的時候幫著吆喝了幾聲,就這麽走了不甘心吧,哈哈哈。”

    “我看也是!哈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笑聲響起,刀斧營數百人站在哪裏受著那七八個人的奚落嘲笑。段荇磊臉漲得通紅,手背上的青筋爆出,攥著開山斧緩緩撚動,斧柄在青磚上鑽出了一個洞。

    “他娘的,又是這個孫子!”

    “娘希匹的,這麽快就辦完事了,那貨肯定不行了,銀樣蠟槍頭,廢物一個!”

    李振升聞言一愣轉頭看著低聲咒罵的黃大板:“他們幾個就是你說的勒索百姓,逼淩婦女的人?”

    黃大板狠狠地瞪著那幾人,聞言點點頭:“還不就是他們幾個!領頭的是個什麽小旗,擺的譜跟自個兒是都督似的。”

    李振升皺眉思索一陣,眼見刀斧營這幫悍將在嘲諷聲中隱有騷動,段荇磊身邊部下更是齊齊盯著他這個主將,不由開口對段荇磊說道:“老段,你帶著兄弟們先退出去。”

    段荇磊聞聲抬頭,眼中已經暗藏凶光,他們刀斧營成軍以來何曾受過這等侮辱!霸下營那次是打贏的,他們輸的心服,不算侮辱。“二哥讓我退?”

    李振升直視段荇磊,沉聲說道:“你也清楚鬧出事端的後果,你將來還要在軍中混,別意氣用事。”

    段荇磊寒聲說道:“二哥也知老弟是要在軍中混的,今日若是就這麽忍了,我還怎麽在兄弟們麵前抬起頭來!”

    “閉嘴!你現在就是回頭去砍了他們也找不回麵子!退出去!要鬧也輪不到你,退出去!在一邊看著!”李振升伸手壓住段荇磊的手臂,轉頭示意李振才。

    李振才猶豫的問道:“二哥,真要管呐?”

    “廢話!”李振升氣的瞪眼,急聲說道:“你忘了大哥最討厭什麽事了?!大哥要是在這兒你還敢這麽問?!”

    李振才被二哥一吼,不敢在猶豫,連忙高聲大喝:“霸下營執法!刀斧營無關人等,立刻退出城門!”喊完一遍,霸下營其餘人等跟著齊聲高喊第二遍。三聲令下,李振升推了一把段荇磊。段荇磊猶疑的往城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去。

    李振升擺手驅趕他離開,嘴上卻說道:“老四帶的隊伍就在附近,派人去通知他們過來。還有女帥那邊,大哥也在那裏,老段你也派人去知會一聲。”

    段荇磊不知道李振升打的什麽主意,隻能點頭應諾,帶著部下退出城門。原本被羞辱氣憤難平的刀斧營兵士麵麵相覷,終究聽從了命令開始緩緩退出。

    那幾個唐軍士兵依舊在後麵嘲諷不休。眼見刀斧營垂頭喪氣的走了,更加得意,汙言穢語嘲笑不斷,話語中更是漸漸擦上了女帥的邊。

    李振升帶著霸下營眾人站在城門下,陰沉著臉聽著,默默等著刀斧營的人全部退出城門外後。上前一步,橫刀斜指前方,沉聲問道:“有人指控你們滋擾百姓,搶奪錢財,**婦女!爾等可認!”

    唐軍幾人聞言一呃,繼而哄堂大笑,指著李振升唾罵道:“哪裏冒出來的龜孫,竟然還管起爺爺們的事來了!”

    “沒卵的慫貨,隻能跟著女人打仗,你會拿刀嗎?別傷著自己,還是回去裁衣服去吧!哈哈哈!”

    “哈哈哈,剛剛睡的那娘們兒不會是你相好吧?早說啊,爺爺們替你多照顧照顧!”

    李振才死死的瞪著幾個王八蛋,隻聽身旁二哥寒聲說道:“都聽到了?他們承認**婦女,拿下他們!”

    令出而行!李振才早已按耐不住第一個衝了出去,霸下營眾人緊隨其後,沒等那幾個驚愕交加的混蛋反應過來,十幾個套索齊出,‘唰唰’聲後,七個唐軍士兵皆被鎖套捆住。七個人慘呼喝罵,掙紮不休,李振才走上去衝著腰椎一人抽了一棍子,這一棍子抽的狠!很解氣。在城門外探頭探腦的刀斧營兵士齊齊叫好,地上的七個人疼的齊齊嘶叫,卻是爬不起來了。

    “拖走!掛到城門樓上!老三,你帶人去找找苦主,能帶來最好,帶不來也找點證據來。”李振升懶得聽這幾個人的叫囂,問都不問。

    “先搜身,他們身上肯定有東西!你們幾個跟我走,對了,去問黃大板!問問他那戶人家在哪!”李振才厲聲下令,剛剛靜候時,他聽二哥耳語了他的計劃。

    李振升想回山了。他想要利用這次機會,把事情鬧大,讓唐軍的大都督下不來台。如果大都督到時惱羞成怒,女帥雖然能保他們無事,可人家畢竟是兄妹,總要有個台階下。霸下營就可以趁機提出告辭,離開軍隊回到雲山。

    所以李振升要把動靜鬧大,但也要先把理占全。至於衝突起來,霸下營不怕跟人打!

    七個人被吊在城門樓上,嘴沒被堵上,依舊喝罵不休。刀斧營將士站在城外指著幾人嬉笑嘲諷,剛剛的憋屈一掃而空。李振才帶著黃大板尋找苦主,又遇上幾波唐軍士兵,喝令他們離開。李振才沒有理會。很快,城門上的動靜就被唐軍發現了。

    麵對叫罵著衝向城樓的唐軍,李振升麵無表情的擺擺手,霸下營四十餘人分成前後兩排,刀盾在前,鎖套在後。

    “凡衝陣之人,一律按阻撓軍法執行罪,刑杖十!”李振升俯首看著被擒拿在地的十餘士兵,聲音平靜而堅定,依如往日麵對娘子軍違犯軍紀的將士一樣:“就地執行!”

    “刑杖十!”

    “一!二!三……”

    一聲尖銳的哨聲響起,李振升暮然回首看到街道盡頭一個唐軍士兵抱著個警哨,鼓著腮幫子死命的吹。他身後還有一人邊跑邊高聲大喊:“娘子軍反啦!娘子軍反啦!”

    “二哥!這是出什麽事了?”李振安帶著人也趕到了。看看眼前的場景,覺得有點像他們霸下營剛進娘子軍時的模樣。

    李振升指指城樓上吊著的幾個人,隨口說道:“搶掠民財,淩迫百姓。”

    李振安皺眉掃了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張口欲問,卻聽老三的聲音傳來:“不是淩迫百姓,是入室行凶!奸殺婦幼!當斬!”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李振才懷裏抱著個麻布裹著的孩子,看那露出來的稚嫩小臉也不過就十一二歲的年紀,兩個腳丫垂在外麵,隨著李振才的奔跑,一晃一晃的沒有生氣。黃大板隨在後麵,手裏拿著件染血的補丁衣裳,滿臉黯然。

    李振升仰天長歎一口氣,轉頭看著李振興,言簡意賅的說道:“唐軍做的孽。”隨後向著部下擺手吩咐道:“擊鼓,明正典刑!”

    李振興知道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也跟著吩咐道:“把門口的路障搬來,堵住上城樓的路。布陣,敢阻撓行刑者,依軍規處置!”

    “諾!”

    甘露殿上,李二郎似是覺得說得累了,端著酒盞小口喝著。半天都沒繼續往下說。李洛雲跪坐的久了,腿都麻了,忍不住偷偷活動了幾下,抬頭看著皇帝還沒喝完那一杯酒,聽故事上癮的李洛雲忍不住開口問道:“後來呢?”

    “後來?朕也想知道。朕這些年一直很好奇,霸下營後來做了什麽!又是如何做到的!”李二郎定眼看著李洛雲,嘴臉牽起的笑容有種夙願將要達成的快慰。

    程知節也迷糊了,詫異的問道:“陛下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何事?臣都聽底下人傳過。”

    “嗬。”李二郎輕笑一聲問道:“他們也好意思傳?誰給你傳的?丘行恭嗎?他帶著六百多將士,衝擊一百多人守衛的城門,被人生擒活捉了近一半!這一半裏麵還包括他本人!要不是朕親眼所見,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部下是如此無能!”

    李二郎語氣漸厲,指著程知節問道:“朕給你一百人,就堵在長壽坊的城門洞裏。讓無忌帶著五百兵士攻擊,不殺一人,你把無忌給我擒了,你能行嗎?”

    “嗨,末將千軍之中取對方上將首級的事也不是沒幹過!”程知節得意洋洋的挺起了胸膛:“別說五百,就是一千,臣也敢衝過去!陛下您當年與尉遲不也曾五騎破陣嗎!”

    李二郎卻沒有得意的表情,很慎重的看著程知節重複道:“朕說的是不殺一人,全部生擒活捉!”

    程知節張嘴欲言,可想了想又閉嘴,撓了撓頭困惑道:“幹嘛那麽麻煩?”

    長孫無忌接口道:“因為若是死傷太多,則娘子軍與主營的矛盾將難以調和。霸下營知道輕重,他們打著執行軍法的名義,獨自作戰,丘行恭帶人攻擊他們,則是暴力抵抗軍法執行,師出無名。所以才有了程將軍所聽說的‘軍杖十’的場麵。”

    李二郎看著李洛雲,鄭重的說道:“霸下營防禦陣法獨到,朕沒能親見十分遺憾。朕曾與藥師推演,藥師亦說,難以揣測。朕聽說你祖父叔父已經入京,朕這次一定會讓他們為朕解惑的。”

    李洛雲一頭霧水:“陛下到底霸下營做什麽了?”

    李二郎垂目看著身前案幾,喃喃低語道:“軍紀執行,在於秉公無私,為軍之帥,言出法隨;強兵之要,令行禁止。李振平……你父親當年與平陽趕到後,沒有任何妥協之語。還讓霸下營全營助戰。當著朕的麵,一點點把仍在城內衝擊霸下營防線的幾百人……一個一個生擒活捉,拖到了長街之上。以阻撓軍法執行的罪名,行以軍杖十記!”

    李二郎長長的舒出了一口氣,目視李洛雲:“你小小年紀恐怕想象不到那般場景。朕統帥過數萬大軍,見過死傷遍野,屍骨成山,卻也忘不了那一幕。霸下營在兩軍將士的包圍下,旁若無人的給人打著板子,一杖一喊的報著數!嗬,朕當時覺得好像打在朕的臉上一樣……最後,丘行恭被擒,也被拖了出來。城裏城外一牆之隔,他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外麵竟是如此場麵。丘行恭身為督尉,刑杖三十,口出誹謗平陽之言,刑杖五十……”

    甘露殿上一陣沉默,李洛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怎麽也沒法把皇帝所描述的霸下營與他日日在山上勞作,憨厚本分但又不失想要發財開飯莊這樣‘宏偉’目標的的祖父叔叔們對照起來。還有那個已經沒什麽印象的父親……母親的記載中,他就是個愛妻如命的山野獵人。

    “那幾個犯了軍法的士兵怎麽樣了?”

    李二郎無趣的擺擺手,舉起酒壺搖了搖,將殘酒都倒進了杯中,隨口說道:“還能怎麽樣。公然違反朕的軍法,證據確鑿,全軍上下無可辯駁。丘行恭被打完板子,你父親就擲出一矛,刺死一人。其他幾個也都被在城樓上梟首示眾了。”

    李洛雲啞然,更加無法將這個霸氣的男人跟他父親對上號了……

    “陛下確定這是小民親人們的事?會不會是巧合,所以名字才一樣?”

    李二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程知節氣急,指著李洛雲罵道:“證據確鑿,汝還敢抵賴!”

    長孫無忌失笑:“程將軍可以去大理寺任職了。”

    一個內侍匆匆步入殿內,俯首言道:“陛下,皇後娘娘求見。”

    “皇後?”李二郎撅眉看了長孫無忌一眼:“皇後有何事?”

    “奴婢不知。譙國公派人送來一柄劍,正巧被皇後娘娘遇到,要去看了。”

    “劍?”

    長孫無忌思路敏捷立刻說道:“恐怕就是昭公主那把先帝禦賜的飛羽火凰劍。當年昭公主下葬時,這把劍怎麽也找不到,如今才知是被公主轉贈給了霸下營眾人。”

    李二郎點了點頭,給長孫無忌使了個眼色,站起身隨口吩咐道:“你們在這等著,朕去見見皇後。兩位愛卿就留在宮裏陪朕用膳吧。”

    長孫無忌與程知節起身恭送皇帝離去,沒等落座,長孫無忌犀利的眼神盯著李洛雲,笑眯眯的說道:“李公子,故事已經聽完了。現在可以把你的案子說一說了嗎?本官依舊很想知道,你是怎麽在湛露樓打倒那麽多韋家部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