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小的xìng yùn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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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計劃生育還不嚴,幾乎家家都是幾個孩子,十幾畝土地。大人們農忙時節忙收忙種,農閑時節又忙著鋤草,上糞肥,灌溉,務瓜果蔬菜,尋豬草喂豬、雞、鴨、鵝、兔,放牛或者割牛草喂牛,牽配豬牛,伺候豬牛下崽子。
所謂的“農閑”,隻不過是相對農忙而言,不用忙到半夜,不用三四點就早起罷了。當然,農閑時候做的活,在農忙時節也基本上都少不了。所以,除了夏秋兩個忙假(每次9天左右)必須要幫家裏分擔農活外,“農閑”時節(包括寒暑假)尋回兩籠壓實抵住籠係的豬草,或者割回一背兜壓實冒尖甚至拉了攀繩的牛草,並且幫著老人把飯也做好之後,大可以不顧一天的疲勞玩上一兩個鍾頭。
尤其值得高興的是,免不了有些時候,大人太忙無暇顧及我們,或者大人也有了較多的閑空,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無拘無束地盡情地瘋狂了。可以說,那樣子,就是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是誰,隻是玩下去玩下去,好像世間隻有一個“玩”,再沒有了其他。即使崴了腳,跐破了皮,流了一點兒血,都看成是小事一樁,陽光下曬一曬就不用管了,不足掛齒。
我們玩的項目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玩了(當然危險也越來越多)。像什麽打pū kè、捉迷藏、滾鐵環、推車子、跳高、跳低、跳繩、拌包、拌三角、搨豆包、搨磚頭、翻跟頭、打鷂兒、鬥雞、打水槍、打杆、射箭、放鞭炮、劃甘蔗、敲鑼打鼓、遊泳、捉蜂、爬樹掏鳥窩……
我最早一個人單獨玩時,最喜歡的當屬翻跟頭了,不管何時何地,一見到有塊地麵,也不管是黃土地還是水泥地,我一低頭就翻上好幾個。當然,最好還是鋪墊上幹草,或者直接在青草地上翻滾,自由自在,愜意無限。
如果男孩子多的話,我們最喜歡的就是鬥雞了,常常鬥到個個頭上青煙四起,尚能繼續奮戰。那興致之高昂,沒人喊停,或是肚饑難耐,絕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
記得我那時很能吃,餐餐都覺得芳香可口。八歲開始,我常常至少要吃三碗飯,吃完還要戀戀不舍地把碗舔幹淨,基本上不用再洗碗了;最多的時候吃四碗,也沒覺得受不了。加上每天跑來跑去,幹這兒幹那兒,我的身體可謂非常壯實。
所以,我鬥起雞來,最能堅持,就連比我大兩三歲的大高個子也拿我沒有辦法。他要是來勢洶洶,我就不慌不忙地一隻腳定在地上,他衝到跟前,想從我腿下麵把我挑翻在地,沒門兒,因為我把雞位壓得極低,無從挑起;他要是狠狠地壓我抬起的腿,我就盡我的蠻力撐著,竟能穩如泰山一般。但是我從來不會趁對方處於劣勢,就將人家挑翻在地,讓人家狼狽不堪、傷筋動骨。所以人家都覺得我笨得可憐,空有一身公牛一樣的力氣,隻能算是不知道動腦筋耍聰明用巧勁的“蠻勁”罷了,人呢,也無非就是個“蠻疙瘩”。
就在那時,我與同學程東經常在一起鬥雞,成了好朋友。程東長著大大的四方臉,矮矮的,卻很敦實。我們能玩到一起,大概是長得多少有點兒相像,容易產生親切感吧。但是,他比我機靈,各種鬼點子多,讓我不得不佩服,簡直就是我的偶像。
然而有一天他非要打我,至今讓我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也許是懷疑我跟他暗戀的女生有染,也許是懷疑我在同學麵前說了他有什麽不對,也許隻是心情不好,看到我這副呆呆笨笨的樣子覺得不順眼,也許……總之,他就是對我有意見了。
一見麵,他就開始對我罵罵咧咧,我問:“咋了?”他卻說:“你說咋了!”“我咋知道……”我莫名其妙。然而,程東不由分說,一拳打向我的頭來,我倉促間慌忙舉起左胳膊去擋,隻聽“唉喲”一聲,他縮回了拳頭,手卻開始顫抖……。
原來,他的拳頭打在了我的胳膊肘關節的外三角尖上。我雖然還算壯,然而肘關節卻是皮包骨頭。
程東沒撿到便宜,卻憤憤然轉身離開。他居然放棄了繼續打我!我正在慶幸,卻聽到已經走遠的他說什麽要去找校長。
後來,並沒有什麽後來。第二天,聽班主任們在私底下大笑著議論,大概好像說的是,王主任看他怒氣衝天,問他發生了啥事,程東這個才上二年級的碎娃竟然說:“不用你管!”嚷嚷著要找校長評理……結果被校長叫到辦公室美美實實地批評了一頓,才多大的事,竟然要驚動校長,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好笑……
自此,程東就成了學校的名人,小小年紀,居然不把主任放在眼裏,敢找校長理論的第一人!
現在想來,也許是別人對我戲弄,我總是無動於衷,滿臉麻木,不配合著表演;也許是別人對我挑釁甚至直接動手傷害,我卻巋然不動,滿不在乎,一副無所謂,你並不能把我怎麽樣的模樣。有些人的妙計不能得逞,枉費了心力;有些人想要在我身上暢快發泄的想法不能如願,氣急敗壞。於是,他們觀察著我,不斷的琢磨我的弱點,翻新花樣,升級手段,好讓我陷於狼狽不堪,得到看我如何蠢笨可笑的好機會。
這一天終於來了。
這天早上,我又像往常一樣帶著自製的煤油燈上學,到了學校,天還沒有完全亮。早讀還沒有開始,教室裏隻有三三兩兩的同學。用火柴點燃煤油燈,我就拿出書來讀。正讀著一首古詩,驀然發現跟前站著三個同學在鬧,其中一位拿著一個酒瓶蓋在把玩,哦,原來是許青安,瓶蓋在他的手裏微微閃著光。隻見他笑嘻嘻地拿出一根鋼鋸條,把瓶蓋平放在上麵,舉到他的煤油燈上烤。我沒有再去理會,又埋頭讀我的書……突然,不知誰的手在我的臉上一按,隨即一種無法形容的刺痛在我的左臉上一下子蔓延開來……一抬頭,就見許青安慌忙用抹布從桌板上抽起一個瓶蓋,瓶蓋飛落在地,跳到了角落裏。
我又一次天真地以為,這沒事兒。曾經有一個大人騎自行車從我身上碾過不也沒事嘛!那天,智勇揀了一塊比拳頭還大的鵝卵石搨了我的頭,把飛鏢紮進我的腦殼一拃深不也沒事嘛!
可是這次,臉上真疼啊!一陣涼嗖嗖,一陣火辣辣地疼……
然而以我憨厚的個性,我沒有追究許青安的責任。我還是忍著……
上課了,班主任登上講台,向我們掃視一遍後,目光就停在了我的臉上,他的臉更黑了,“怎麽回事?!”不等我回答,就有嘴快的同學報告了老師。老師聽了,叫許青安到我跟前承認錯誤,鞠躬,道歉。看他好像也沒有太多的不安、後悔和抱歉,我驚訝了,自始至終,我竟然對他沒有多大的怒氣。他並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正常嗎?然而,我就是這樣,沒有怒斥他,也沒有責怪他。我隻是因為疼而有點兒沮喪——我怎麽會難以忍受這種疼呢!我低著頭,不好意思了,好像幹了壞事的是我,而不是他。耳邊依稀傳來班主任爺爺的調侃:“你給人家臉麵上燙上這麽大一個紅圈圈,要是留下疤了,人家以後找不到媳婦了咋辦?!……”
在班主任的安排下,班長和許青安帶上我,先到學校附近許青安家裏向他的父母說明了情況,然後他媽媽就和我們一起步行去了鄉衛生院。幾分鍾後,衛生院就在眼前了。
我還從未進過醫院,這裏的一切都顯得陳舊而又陌生。這裏的院落不大,但是顯得有些複雜,我不知道先去哪兒再去哪兒,也不知道不同的地方都是幹什麽的。所以,我就任由他們拉著扶著,先讓大夫診斷、開處方,再做皮試,打針,塗藥……
自此,我開始每天注意塗藥,一天天地堅持。就在這塗藥、照鏡子的日子裏,我對許青安終於開始憤恨了,恨意與日俱增,自卑也悄然而生,久久不散。我時時提醒自己,要牢記他這個人,要牢記這個仇恨,千萬千萬不能忘。
臉上的疤痕多年來一直就在我的鼻子旁邊紅紅的,張揚著它的屈辱,直到十年後,還殘留著一點隱隱約約的痕跡。然而,如今,他的形象早已在我的腦海裏模糊了,甚至連他的名字我也記不清了,青安,隻是我杜撰的一個代稱。
也許,我天生就是一個不愛記仇的人。也許,是我遇到了更多更重大的事件,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樣的事情越來越顯得微不足道,無關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