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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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對她的反應感到奇怪,海倫娜也不再詫異於他們那異常沉重的腳步,當黑死病這個詞出現時,海倫娜眼前似乎已經徐徐拉下了一層死灰色的大幕,參照那部diàn yǐng神作《第七封印》的鏡頭效果,這種效果可以被叫做“死神專用濾鏡”或者“地獄視角”。

    但是……

    海倫娜揮了揮手,似乎想甩掉這片叫人不寒而栗的無形死灰,她嘀咕道:“這不可能!”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完全無視她的這一舉動,因為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拒絕相信,第二反應才是不得不想辦法躲避、逃離和祈禱,至於勇敢麵對……離最後一次鼠疫爆發已經一百年過去了,英國人依然被“黑死病”這個詞嚇得噤若寒蟬,海倫娜之前覺得人們那些略有些過度的反應頓時都得到了解釋。

    但是牛頓先生有另一個問題,他有些遲疑的取下帽子:“奧古斯汀xiǎo jiě,我和這幾位年輕的先生確實有醫學方麵的問題希望與你當麵探討……”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海倫娜鬱悶的繼續嘀咕道,“我不相信這能被確診為黑死病,希望醫生們沒有用同一把未經消毒的手術刀給所有人放血……當然,希望你們不要覺得我冒昧,請盡管把我當作你們的助手好了。”

    海倫娜謙遜而誠懇的,甚至有些眼巴巴的望著昆恩先生等幾位剛剛畢業的年輕醫生,她很渴望能加入他們,都怪菲茨威廉把她給關得太久了,為了區區一個婚禮,值得麽!……

    好吧,對於像海倫娜這樣的年輕xiǎo jiě來說,結婚確實太重要了,但這個儀式所tí gòng的身份認同卻並不是範小予急需的,用現代眼光來看,海倫娜有財產(嫁妝),又可以工作獲得收入,遇到愛情時大可以輕鬆愉悅的享受戀愛,根本不用急著結婚生子。

    同樣是年輕女子,要是在現代,人們隻要知道她是正經醫學院的碩士畢業生,就會給她以身份和專業知識上的基本認同——醫生,就算擔心她經驗不足,那好歹也是剛畢業還有待在實踐中提升水平的年輕醫生。

    對範小予來說,這個身份自然比“霍華德夫人”的含金量更高,因為這種個體認同完全屬於她個人,是她憑自己的頭腦和努力學習獲得的,誰也無法剝奪,跟古代的情形正好相反:

    在古代,你擅長醫學也好,你像簡奧斯汀那樣文采斐然也好,像她知道的倫敦那位(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喜歡和了解機械設計的年輕女士也好,都隻有一個身份類別——女,而且前途也隻有一種——嫁人生子。東方的中國要求三從四德,西方要求女性必須在“保護”下生活,歸根結底就是必須依附於男權生存,紅樓夢中的老祖宗、傲慢與偏見中的凱瑟琳老夫人,“霍華德夫人”……都是男權給女性賦予的身份,她們可能屬於任何一個同時代女性,所以她們都叫做某某氏、某某xiǎo jiě、某某夫人,而她們真實的個體則在主流社會意識中麵目模糊。

    在西方,工業革命的到來讓現代化進程加快了,女性的自我意識隨著社會進步而有所進步,護理學的鼻祖、偉大的南丁格爾女士在簡奧斯汀之後不久的時代出現,創立了護士這門偉大的職業,並且同樣終身未婚。可惜曆史的慣性和傳統的社會壓力更加強大,比如,相比東方的裹腳,英國看似已經放開了可怕的緊身衣,卻隻有這麽短短幾十年而已,緊身衣會在稍後的維多利亞時代卷土重來,而且變本加厲,人們用緊身衣勒出的極致細腰和用裙撐撐起的繁瑣裙擺,塑造出誇張的女性線條,直到又過去一兩百年後的一戰和二戰期間,女性才逐漸擺脫了束身衣,穿上了線條硬朗簡約、具有現代感的時裝,甚至可以外穿長褲和泳衣,中國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時期才對女性漸漸放開了裹腳的酷刑。

    xìng yùn的是眼前這幾位先生沒有讓她沮喪太久,昆恩先生首先就忍不住:“助您怎麽能這樣說!奧古斯汀xiǎo jiě!請不要如此令我們羞愧,和您天才的學識相比,我認為自己尚且還不夠資格成為您的助手。”

    那幾位醫學生有的默默點頭,有的喃喃附和,海倫娜突然發現,他們眼中有著和她一樣的熱切期盼。

    她的眼睛亮了。

    “xiǎo jiě!奧古斯汀xiǎo jiě!……”菲爾牽著一匹馬,氣喘籲籲地走在一條還算寬闊的山路上,隻是為了試圖追上前麵的兩個人。

    已經是夜色朦朧,淡淡的霧氣開始彌漫四周,遮掩了原本應該十分明亮的月色,那兩人裹著鬥篷、提著馬燈的身影走得卻十分迅速,尤其是身材更為瘦小的那一位,腳步尤其輕盈敏捷。

    “奧古斯汀xiǎo jiě!”菲爾既害怕又焦慮,他終於丟下手裏的馬韁,快步小跑起來,“您是不是走錯路了!這是去高地的路,再往上走,甚至都能看見下麵的港口了!”

    海倫娜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無辜的藍眼睛認真的看著菲爾:“港口?為什麽要去港口?”

    菲爾震驚的結巴起來:“不去……港口?那……那麽,您,我是說,為什麽……”

    這要從海倫娜和牛頓先生以及醫學生們的一拍即合說起。海倫娜不願無功而返,而被疫情困擾的牛頓先生和醫學生們都希望能跟這位新晉的醫學界名人談談,於是他們一起回到了在此暫住的郡長府邸,抱著渺茫的希望,打算對疫情進行一番學術討論,大家都滿心以為,第二天一大早就由查理·斯賓塞先生再護送海倫娜回去也不遲。

    但無論是因為先入為主的想法,還是源於對這個時代現狀的認知,海倫娜都不相信發生了鼠疫——喂!範小予那從不掛科的招牌是隨便砸的嗎!想想“第一次衛生革命”是從何溯源,還有文藝複興運動和啟蒙運動……沒錯,這些都跟俗稱黑死病的鼠疫息息相關。黑死病對中世紀整個歐洲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宗教、科技等方麵造成了如此劇烈的衝擊,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以至於改變了歐洲文明的發展方向。

    回想中世紀晚期,最先到達中國的西方人曾對古代中國那先進的農耕文明、整潔宏偉的城市、先進的下水和排水係統讚歎不已,傳回西方的都是說不盡的豔羨,因為對比之下,當時的西方遊牧文明從各方麵來說都還處於蒙昧落後的黑暗時期,在生活上的表現就是幾乎沒有什麽衛生條件和衛生習慣,人們長期被各種疾病、瘟疫輪流侵襲,在宗教壓迫最黑暗的時代終於也同時發生了人類史上最恐怖的黑死病瘟疫,範圍波及整個歐洲和中亞地區,奪走了三分之一人口,時間長達幾個世紀。

    那真是人類史上的黑暗世紀,病毒所到之處,鼠疫屠城,無論大主教還是貧苦農民,恐怖的死亡都一視同仁,人們眼看教廷對黑死病束手無策,而黑死病比嚴酷的宗教統治更恐怖,當人間已經變成地獄,被恐懼逼得瘋狂和麻木的人們來說,教廷的酷刑在黑死病麵前也沒了什麽威懾力上的優勢……

    歐洲人終於受夠了幾百年不斷被迫出演這出名叫《黑死病》的恐怖片,被逼到絕境的人們反而從上千年的宗教高壓下掙脫出來,開始靠近科學和人性的光明,重新開始重視人性本身、並努力探尋自然現象後的規律和原理——黑死病無意中打破了教廷強加給社會的沉重枷鎖,社會轉型變得十分順暢,科學技術發展了,天主教會的□□地位被打破了,文藝複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醞釀產生了……

    然後他們才開始修建下水道、發明抽水馬桶而不再隨手往街上倒馬桶、學會保護幹淨的水源、改變遊牧民族幾乎不洗澡的傳統、開始普及用刀叉而不再用手吃飯、醫學真正開始成為“醫學”而不再是宗教的附屬、解剖學不再是禁忌……在研究“怎麽”的同時,也開始探尋和發現越來越多的“為什麽”……

    經曆了黑死病的歐洲文明終於走上光明的道路,而走上光明道路的歐洲又因此而擺脫了黑死病,無論從邏輯和曆史現實上來說,鼠疫都已經不再有大規模爆發的條件。

    鼠疫杆菌是一種一根筋(不容易變異,和流感病毒正好相反)、特別需要肮髒環境的病毒,哪怕公共衛生水平僅僅達到“一般”,它就沒有什麽傳播的機會,到眼下這個時候,英國已經一百年沒有發生過鼠疫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海倫娜堅信自己的判斷。

    ……

    但這不僅僅是一場紙上的kǎo shì或者論文,身在其中的海倫娜也看到,同樣來自於曆史記載的一些細節,似乎都符合了眼下的情形:比如鼠疫最愛出現的時機都是寒冷潮濕的冬天,爆發的高峰期卻通常是溫暖5、6月,而且鼠疫總是從商船雲集的港口登陸,然後沿著交通要道慢慢擴散到偏遠的地方,所以古代的記錄中,人們把帶來疫病的船叫做瘟神號。諸如在海港的濃霧中,幽靈般駛來一艘帶來瘟疫的不詳之船之類的場景,到現代都是最好的恐怖片題材。

    怪不得人們不允許水手上岸,可是沒用的,中世紀的人們就那樣做了,人不能上岸,船上的老鼠和跳蚤卻能。難道真的……不不不,不可能!

    所以在經過秉燭長談卻毫無結論之後,被大家認為已經回房間休息的海倫娜卻裹著鬥篷從hòu mén溜了出來,在這個特殊時期,郡長府邸有點混亂,郡長大人被封鎖在港口區,一臉惶恐的郡長夫人目光呆滯,看上去好像也要病倒了,醫生、教會人士、本地士紳和地方官卻來往不息,管家和仆人們忙亂的在整個屋子走來走去……海倫娜認為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她,而願意跟她一起去冒險的昆恩醫生在hòu mén跟她匯合。

    可兩人還沒走出幾步,被主人留在這裏的菲爾就跟了上來,並且不顧海倫娜的勸阻,一副“我跟定你了”的模樣,海倫娜擔心在附近逗留太久會引起更多人注意,隻好帶著菲爾一起匆匆離開了郡長官邸。

    必須得承認,菲爾的內心其實是有點小激動的,被主人留在港口隔離區之外的他原本十分彷徨,看到奧古斯汀xiǎo jiě和斯賓塞先生的到來,才讓他覺得又有了點主心骨(而且他不自覺的把奧古斯汀xiǎo jiě排在了比較主要的位置),現在xiǎo jiě明明知道了鼠疫的傳聞都不肯回去,反而還偷偷溜出來,難道不是終於要上演“癡情剛烈未婚妻勇闖鼠疫隔離區,發誓要和她的ài rén同生共死”的感人戲碼了嗎?!

    上帝啊!如此淒美動人的故事,一定會被人寫成!說不定還會寫成歌劇,被一直歌頌流傳下去!那麽,忠誠的菲爾一定是這裏麵最必不可少的角色吧?

    人們會怎樣傳頌他的名字啊,家會怎樣描寫他勸阻奧古斯汀xiǎo jiě不成、反被她一片癡情感動,於是在南安普頓的夜幕中懷著滿腔忠誠毅然帶著她一起去追隨主人的精彩橋段!音樂家會譜出多麽動人的曲子,由最著名的演員唱出他此時慷慨激昂的心情……

    還沒有完全脫離中二期的菲爾沉浸在這種情緒中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發現奧古斯汀xiǎo jiě的目的地似乎並不是主人所在的港口區,而他想象中如何引開巡邏士兵讓大家可以偷偷闖進隔離區、如何向主人訴說奧古斯汀xiǎo jiě的剛烈和衷情的情景可能都不會出現了!

    “菲爾,從這裏你就可以不用跟著我了,據說我們離住在高地的吉普賽人已經不太遠了,昆恩先生會帶我去。”

    海倫娜的話進一步粉碎了菲爾那戲劇化的幻想,菲爾呆呆的看著主人的未婚妻,這位非同尋常的年輕xiǎo jiě:馬燈的光芒映得四周的薄霧隱隱發光,霧氣流動著,像一團團光暈籠罩著她,在無邊的夜空下,她仿佛跟日常那個穿著華服的貴族xiǎo jiě很不一樣了,她看上去既純潔美麗,又神秘莫測,明明近在眼前,卻好像很遙遠。

    “菲茨威廉既然把你留在隔離區之外,一定是希望你可以幫助他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現在我和昆恩醫生要去最早傳出鼠疫消息的吉普賽人部落尋找這個消息的源頭。所以你跟著我也沒有用,你的位置應該在你主人派遣的地方,趕快回去吧,如果有人問起,就把我和昆恩醫生的去處告訴他們。”

    海倫娜和藹而堅決的向菲爾揮揮手,後退兩步,又叮囑道:“記住,我們是去尋找鼠疫謠言的源頭,而不是鼠疫的源頭,這其中有很大的分別。”

    菲爾呆呆的看著海倫娜轉身遠去,她的話仿佛給他施了定身咒——她說得很對,菲爾的位置應該在主人能用到的地方,而且,奧古斯汀xiǎo jiě要去的地方,是最早傳出鼠疫的吉普賽人部落……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年輕xiǎo jiě啊!菲爾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勸說,而他覺得也完全指望不上那位年輕的醫生——昆恩先生,因為……噢!菲爾在心裏哀歎——昆恩先生眼裏隻有奧古斯汀xiǎo jiě,他眼裏的狂熱,比他手裏那盞玻璃馬燈中的火苗還要明顯。

    可憐的菲爾就這樣又牽著馬回到了郡長官邸,滿心都是困惑和不解。以至於他傳給大家和他主人的消息裏,都流露著這種受驚過度的語氣,結果這個消息引起的反響比海倫娜預期的還要強烈,人們那種欽佩、不解、困惑、焦慮、擔憂……的勁兒,就別提了。

    尤其是被困在港口區,還在每天絞盡腦汁寫信安撫未婚妻的某位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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