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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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後的清晨,陽光還在努力衝破海港的濃霧,南安普頓一度被隔離的港口區就騷動起來:原本負責隔離港口區的巡邏隊突然撤消了各個路障,並且通知人們,隔離取消了,除了病人之外,沒有誰需要被隔離,但是郡長大人和主教大人仍然建議所有人不要隨意走動,不要去人群聚集的地方,注意衛生,一旦發現身邊有人出現生病跡象第一時間報告等……

    最重要的是,大人物們說,這不是黑死病,而是流感,它可以被治好!請大家不要再傳播關於黑死病的該死謠言了!

    最初的驚喜之後,人們又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在困惑議論的人群中,兩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輕紳士沉著的走出來,有早已等待在外的隨從牽著馬在等待,隻見他們快速上馬,向著一個方向疾馳而去,隨從們急匆匆的跟在後麵,雜亂的馬蹄聲喚醒了清晨的街道。

    讓人欣慰的是,至少今天的郡長府邸內,氣氛要鎮靜得多,尤其是跟這些日子以來的混亂相比。

    其實這有一半得歸功於府邸裏的大人物們開了一整夜的會,現在已經疲倦得麻木了,而會議的參與者,除了之前就在這裏的人們之外,還有一位主教大人,以及從倫敦趕來的亨特先生——就是現代西醫始祖、醫學家亨特兄弟兩人當中的一位。而這一整夜的會議裏,起碼有一半的發言是由昨夜趕回來的海倫娜作出的。

    南安普頓最初的疫病情況和人們的擔憂焦慮,都是從冬天開始慢慢積累、緩慢發展的,讓海倫娜感到困惑的那個恐慌爆發點,是吉普賽人的部落首領宣布,他們發現這種疾病是消失已久的黑死病,然後所有吉普賽人一夜之間全部集體離開城市,自行隔離躲避到了他們在城外高地上的營地,不再跟外界接觸,也不允許外人進入。

    吉普賽人在整個歐洲都是很特殊的群體,人們看不起吉普賽人、排斥他們,但另一方麵卻從內心深處對他們那神秘的文化抱有“寧可信其有”的態度,比如一些草藥治療法、占卜術等等,所以長久以來,人們對吉普賽人形成了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時也盡量不產生交集,這種彼此疏離的狀態又反過來進一步加深了吉普賽人的神秘感。所以他們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給人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而謠言和普羅大眾的不理智從來都是互相影響的,種種因素疊加,這才像引信一樣引爆了壞消息。

    理清了前因後果的海倫娜就是為此去吉普賽部落的,她對於族群間的疏離沒有古代人這樣的心理障礙,除了要解決問題的本能、醫生的責任感、想要弄清楚自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鼠疫的困惑之外,她也很心大的認為,能夠統領一個吉普賽部落的那些頭領,總比現代的醫鬧好溝通吧……

    大概是有這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支撐,她的吉普賽部落之旅異常順利,隻在最初試圖進入時被吉普賽人懷疑和抵觸,但在她拿出青黴素、又大膽表明自己認為疫病不是黑死病、是可以被治療的觀點之後,她得以逐步接觸到部落裏的幾個首領,並且進一步得知其中最年長的一位老太太在年幼時還親眼看到過黑死病,所以才會在恐懼之下對部落做出了那樣的命令。

    老人家隻需要對自己的部落負責,對於外界的反應並不關心,海倫娜就從觀察部落裏被隔離的五位病人入手,在護理病人的過程中發現了好幾個與老人家記憶和經驗中的黑死病不同的特征,甚至還有一位病人最終康複,這才得到了這位吉普賽老人的認同,接受這種疾病不是黑死病、而且有治愈機會的觀點。

    於是海倫娜和昆恩在前一天晚上回到了城內的郡長府邸,跟一群被驚動了的大人和紳士們一討論就是一整夜。她提出了關於疾病、隔離、謠言處理的一係列觀點和問題,引得在場的人們時而連連點頭、時而陷入沉思……

    餐廳裏的燭台換了一盞又一盞,直到天色重新亮了起來……跟著海倫娜一起回來的昆恩發言很少,他和他的同學們坐在靠牆的一圈椅子上,除非他尊敬的奧古斯汀女士要求他代為敘述一些場景、解釋一些細節之外,同樣看上去疲倦至極的他坐得筆直,一遍遍回想著這幾天以來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確認自己正在經曆著一個chuán qí:

    從奧古斯汀xiǎo jiě毫不畏懼的接觸敵意的吉普賽人開始,昆恩先生就一刻也無法平靜下來,看著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浪費任何時間——既沒有責備吉普賽人導致恐慌、也沒有客套和隔膜的虛偽禮貌,而是很務實的跟吉普賽人首領討論起了他們的病人和症狀,並且拿出青黴素和與格林先生合著的醫學著作進行耐心的解釋,在一番長談後,看似不可思議、卻又順理成章的獲得首領們的同意,參與照顧和治療病人……

    奧古斯汀xiǎo jiě提出,鼠疫當中,發作的最多的就是肺鼠疫,也就是鼠疫病毒主要侵襲呼吸係統,因為肺部迅速衰竭壞死、導致整個身體嚴重缺氧,最後引發器官衰竭死亡,死者往往皮膚紫黑,離心髒較遠的肢端、口唇部甚至會因為缺氧而發黑壞死,所以被稱為黑死病。

    而流感病毒也極易導致病毒性肺炎,同為病毒性肺炎,症狀自然十分相似:肺部迅速衰竭,身體無法獲得足夠的氧氣,器官逐漸缺氧壞死……同時因為肺部的嚴重病變而產生大量血沫和分泌物、堵塞氣管,造成嚴重咳血、窒息的症狀,都跟人們記憶中的黑死病是一樣的。

    這個看似很清晰明了的觀點,在此時連能夠理解的人都不多,像昆恩這樣的醫學生更是覺得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在成長於這時代最傳統的中層家庭、從小接受最傳統教育的昆恩先生看來,沒有保守思想和宗教習俗束縛、解決問題實事求是又不拘一格的海倫娜簡直不可思議,不但在科學上有天才的領悟力,還仿佛有著天生的親和力和說服力,吉普賽人首領們似乎不由自主的就被她影響了。在他們進入部落的第三天,病人中有兩位都因重症而先後去世,昆恩一度擔心奧古斯汀xiǎo jiě的處境,然而首領們並沒有任何要怪罪他們或者驅逐他們的意思,反而和奧古斯汀xiǎo jiě進一步討論起了病症的發展趨勢是否和他們的預計一致。在他們離開的前一天,確認有位病人已經康複之後,還發生了一件古怪的小事:

    那位看上去起碼有一百歲的吉普賽部落精神領袖、在他看來有點可怕的老人家請求用水晶球為奧古斯汀xiǎo jiě占卜,在被奧古斯汀xiǎo jiě不太在意的拒絕之後,老人家居然神態恭敬的微微點頭表示尊重奧古斯汀xiǎo jiě的意願,並且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這一切都令昆恩眩暈,他受到的震撼比第一次與奧古斯汀xiǎo jiě一起完成那個剖腹產手術還要強烈一百倍,因為那還可以用科學和天才來解釋,然而這一切甚至讓他聯想到了傳播主的福音的使徒……

    感受到這種震撼的顯然不隻有他一個人而已,在一夜的會議之後,哪怕那些最初抱著明顯不信任態度的人,也在陷入越來越久的思考之後,語氣和目光裏有了越來越多的征詢和思索,而非質疑。

    眼下,在幾乎所有觀點都得到了認可之後,覺得已經盡力了的海倫娜根本無暇做出什麽更加深遠的思考,隻是一邊糾結著到底應該先睡覺還是先吃點東西,一邊走進廚房。而這府邸裏的仆人們好像已經在最近的混亂中昏了頭,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一位毫無儀態可言的xiǎo jiě摸進廚房,自顧端走了一份蛋糕……

    在海倫娜來到客房,邊啃蛋糕邊往床上躺去的同時,窗外的街道上,一大片馬蹄聲正由遠及近的響起,似乎覺得這馬蹄聲是自己應該關心的,海倫娜迷迷糊糊聽了一下,然後頭一歪,在一秒鍾內昏睡過去。

    飛奔上樓的菲茨威廉和海因茨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海倫娜合衣倒在床上睡著,像孩子一樣微張著嘴,手裏還捏著一塊被吃過的蛋糕。

    ……

    “……這畫麵有點眼熟。”幾秒鍾的無語後,海因茨說。

    “……白金漢宮那次。”菲茨威廉言簡意賅的回答。

    “沒錯。”海因茨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菲茨威廉走到床邊,把海倫娜抱起來,塞進被子底下,把她的頭小心的放在枕頭上,順手拿走了那塊蛋糕……

    床褥柔軟蓬鬆,讓陷在裏麵的人簡直不願意醒來,房間裏光線昏暗,隻有床腳那邊籠罩著一團柔和的huáng sè光暈,時光在這場景裏仿佛是凝滯的。海倫娜/範小予在半睡半醒的迷糊中四處張望,看到在床腳那邊,靠窗的書桌後坐著一個人,正在奮筆疾書寫著什麽,他沉默的背影高大堅毅,肩頭披著溫暖的燭光。

    他仿佛感覺到了海倫娜的注視,手中的筆一頓,忽然轉過身來,英俊的臉上沒有一點海倫娜想象中的惱怒和責備,目光卻溫柔而無奈。海倫娜沒有反應過來,隻能繼續呆呆的望著他。

    燭光搖曳,空氣溫暖,時間好像已經不存在,他們不知道互相凝視了多久。最後菲茨威廉輕輕開口道:“我記得有位女士答應過我,無論什麽情況下,她都會留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海倫娜的目光離不開菲茨威廉的眼睛,貪婪的感受他低沉磁性嗓音散播在身旁的磁場,過了幾秒鍾才略顯遲鈍的答道:“那位女士好像也承諾了,她一定會對你負責的。”

    菲茨威廉終於微笑起來,忍不住伸手想撫摸她的臉,然而他們之間的距離令他的手隻能渴望的停在半空。

    海倫娜伸手握住他的手,突然順勢用力,整個人撲向他,菲茨威廉則毫不猶豫的緊緊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頭頂。

    擁抱好像化解了他們原本淤積在心中的大堆言語,想象中見到彼此之後要迫不及待告訴對方的話,都被擁抱的溫度融化在空氣裏……

    “……菲茨威廉!”在僅僅一聲急促的敲門聲後,門被推開,海因茨匆匆往房內踏進一步,立刻別過頭,尷尬的縮回了半步,然後被海倫娜的一聲“哥哥”叫住了。

    海倫娜不由分說,又衝上去給海因茨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抓著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太好了!你們都健康平安。”

    海因茨僵硬的停住一秒鍾……然後緩緩點頭:“在你睡著的這段時間,我和菲茨威廉讀了昆恩先生的筆記,你能平安的回到這裏,我們才應該感謝天主。”

    “我知道病源和傳染機製,能夠盡可能的照顧好自己,總比你們被困在疫區的處境好一點,我都擔心死了……昆恩先生的筆記做得怎麽樣?有沒有學術價值?”

    “學術價值應該由亨特先生他們判斷……”海因茨神色有點怪怪的,“我倒是看到,你已經有了至少一位虔誠的信徒。”

    他目光複雜的看著海倫娜,像個長輩那樣摸了摸她亂蓬蓬的頭發:“我非常敬佩做到這件事的女士,但我也真希望,我的mèi mèi不是她。可惜現在,連菲茨威廉也阻止不了你啦。”

    “阻止?她已經讓為我為不自量力的阻止付出代價了,我現在唯恐連助手的資格也會被她剝奪呢。”菲茨威廉搖頭。

    “你們……”海倫娜氣鼓鼓的說,“好吧,還以為你們不打算指責我了呢。”

    “這不是指責,海倫娜,我隻想請求你,今後無論做什麽,請帶上我一起,不要讓我再受像這幾天一樣的煎熬了。”菲茨威廉神色認真、聲音低沉。

    “……好吧!”海倫娜又笑了,“早該這樣啦!那我就大發慈悲,收下你這個助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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