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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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男爵先生,”
海倫娜捏著一隻鵝毛筆,筆尖下的信紙是一片幹淨的空白,她的目光卻投向窗外的草地。
初夏氣候溫暖潮濕,青草生長得蓬勃茂盛,那種充滿生機的綠讓人看了隻覺身心愉悅,剛才下過一陣突然的細雨,又很快雲消雨散,雲朵之間露出大片藍天,在傍晚的陽光映襯下,遠處的樹木在藍天前站成了優美的剪影。
從窗內看去,一切就像窗框裏鑲嵌著優美的風景畫,仿佛跟現實的一切都無關。
海倫娜歎了一口氣,低頭看看信紙,該從何說起呢?
自從海因茨為了幫助米德爾頓一家離開蘭頓莊園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米德爾頓一家和海因茨都很好,在海因茨的幫助下,他們回到了倫敦,但是倫敦已經被戒嚴,暫時還找不到離開的辦法,他們隻好每天都與親戚和朋友們通信以緩解焦慮。
疫情發展起來了,染病的人顯著增加。附近三個牧區,每個牧區月都新增好幾個病人,除了去年冬天海倫娜和菲茨威廉去看過的那位不幸的男人之外,今年已經新添了四個死亡病例,據說病死率比其他地方都要低,但死於疫病、而且屍體必須火化,這些在安寧已久的鄉村平時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實,給本地的天空也籠罩上了濃重的陰影,連最宜人的夏日清風也驅散不了。
海倫娜每天都會跑遍三個牧區,觀察隔離和消毒措施,記錄病人病情進展,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晚上在燈下做詳細的筆記,讀信、回信。
主要道路封鎖、城市戒嚴,現在通信的代價變得異常昂貴,但菲茨威廉顯然認為這都是值得的,所以他們依然可以每天收到各種信件和消息。
除了克拉貝爾這樣的好友來信之外,海倫娜幾乎每天都能收到格林先生和昆恩先生以學術交流和疫情分析為主的信件。沒錯,海倫娜顯然已經成為昆恩先生心中僅次於恩師——兩位亨特先生的存在,是他最尊敬的人,雖然這麽說起來總覺得怪怪的。而且海倫娜總懷疑昆恩認為她和某位亨特先生一樣“瘋”,讓她很想找機會聲明一下,自己絕對不會像亨特先生一樣以身試毒什麽的。
男爵先生在去海外之後也一直跟她保持通信,雖然來信間隔時間不定,但她很喜歡讀男爵先生的信,不但因為這位歸而複去的男爵先生有著身邊其他人沒有的精彩經曆和豐富見聞,還因為他和海倫娜之間的溝通一直以來都異常坦(毒)誠(舌),彼此都可以放心的吐槽最犀利的見解和最離經叛道的觀點而不需要任何客套,海倫娜已經把他當成了在這個時代裏最特別、最有趣的朋友。
所以,在氣氛變得越來越沉重的現在,(為此海倫娜都已經忍不住開始懷念以前那個飛揚跳脫給大家帶來笑聲的查理了),讀男爵先生的來信也成了樂趣之一。何況,現在他也一直和海倫娜交流海外同樣出現的流感的情況,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息,她還會把相關信息摘抄和總結到自己的信裏,寄給在倫敦的格林先生。
不過這讓菲茨威廉很是無語,因為相比之下,男爵先生每次寫給他的信就短得多了(菲茨威廉冷漠臉)。
一想起起未婚夫菲茨威廉,海倫娜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揚。周圍的人們現在都已經自動把菲茨威廉和她視為這場可怕瘟疫災難中可以信賴的主心骨,但她自己卻很清楚,菲茨威廉才是真正可靠的那一位。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隻要有他在的地方,周圍的人就會不自覺感到安心,縱有慌亂也能鎮定下來。他是如此忙碌卻如此從容,完全不乏魄力與決斷(當麵臨各種煩難決定時)又如此周到體貼。
在海倫娜看來,本地氣氛雖然同樣緊張惶恐,人們卻仍能努力保持尊嚴,一切井然有序,就像窗前的那片寧靜風景一樣,跟從信中讀到其他地方的混亂緊張相比,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而這都是菲茨威廉那不可思議的統籌和領導能力的功勞。菲茨威廉……
菲茨威廉跨進起居室的門,對海倫娜伸出手說:“海因茨他們回來了。”
海倫娜一愣抬頭,跟未婚夫目光相對,確認這是真的之後,丟下紙筆匆匆抓著菲茨威廉的手跑了出去。
大廳外麵的天空已經開始被夜色籠罩,突然出現的客人們剛下馬車進了大廳,同樣聞訊前來迎接的伊莎貝拉和克拉貝爾、範妮姐妹哽咽著擁抱在一起,她的丈夫哈利和管家太太正在照顧姐妹倆的父母,也是他們夫妻倆的姨母、姨丈。
海因茨依然一臉淡然,身姿筆挺,他身邊站著一位又高又瘦、目光銳利如鷹的中年男人,正在緩緩四顧,打量大廳。
身著便裝的老霍華德先生也匆匆走了出來,伸出雙臂正要跟親戚們打招呼,一眼看見海因茨身邊那位明顯不容忽視的陌生客人,不由跟菲茨威廉交換了一個困惑的眼神。
海因茨微微側身,相當言簡意賅的介紹道:“霍克先生,宮廷傳令官,首相大人特使。”
……
不管有多麽疑惑,在主人和客人們都以最親切的禮節互相致意、特使大人還特意表達了突然來訪的歉意之後,主人先送客人們去了休息和更衣,隻有海因茨特意留下來。
據海因茨所說,他們經朋友介紹認識特使先生時,特使先生得知他們與蘭頓莊園的關係,就對他們說,他正要出發南下執行公務,其中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拜訪蘭頓莊園的主人,米德爾頓一家和海因茨可以跟他一起走,順便替他引見,以免他作為陌生人(還是以官員身份而非私人身份)突然拜訪,會顯得非常唐突無禮。
連身為議員的斯賓塞先生都無法幫他們破例離開倫敦,這位特使先生卻說得十分輕鬆自然,機會難得,米德爾頓先生和海因茨幾乎沒有過多商議,就立刻決定借此機會離開倫敦。為此,海因茨還特意寫信給了時任首相、大家之前已經認識的諾丁漢公爵,但以時下的局勢,首相顯然非常忙碌,還來不及等到回信,他們就必須啟程了。
正如老霍華德先生所說,感謝上帝庇佑,大家關心的朋友們都順利、健康的離開了城市,但這位特使先生到底身負什麽樣的使命,需要特意拜訪蘭頓莊園呢?實在是誰也想不通。
這個疑惑沒有持續太久,在海倫娜勸海因茨去休息一會兒、伊莎貝拉也離開書房去了孩子們身邊之後,管家過來通報,特使先生由於日程緊張,所以明知無禮,也希望現在就能打擾一下霍華德先生及少爺的寶貴時光,還特意提到了,希望奧古斯汀xiǎo jiě也能在場。
主人家當然立刻就同意了,原本一直默默跟大家在一起的查理這時很識時務的站起來離開書房,在門口就遇到了這位特使先生。
“斯賓塞少爺。”
“霍克先生。”
“請容許我向您轉告,尊敬的斯賓塞先生及其夫人都非常健康,上個星期我還在上議院見到過您的父親,得知您的家人都健康安好,所以您大可不必擔心。”
“噢,非常感謝,雖然我與父親和母親一直保持通信,但從您這樣可靠的先生這裏得到他們的消息真是令人感到欣慰。”
……
短暫的對話之後,霍克先生走進了書房,像所有英格蘭的體麵人士都應該做的那樣,再次和主人家父子以及海倫娜互相致禮、問候,並坐下來象征性的抿了兩口茶,寒暄幾句天氣、道路……然後才從容的站起身來:
“這是我的榮幸,有幸親自向霍華德先生轉達來自於首相大人的任命:請霍華德先生擔任漢普郡郡長一職。這是國王親自頒布的敕書。”
他雙手遞上一個小小的、有蠟封的羊皮紙卷。
……什麽?
和海倫娜一樣,把意外之色都寫在臉上的老霍華德先生連忙站了起來,遲疑的正要開口,霍克先生臉上卻露出仿佛早已料到會發生什麽的笑容,微微側身麵向坐在另一邊的菲茨威廉:
“抱歉,敕書並非下達給您,尊敬的霍華德先生,但您大可不必感到遺憾,相反,您想必一定會感到驕傲的,因為諾丁漢公爵任命的乃是霍華德少爺,尊敬的菲茨威廉霍華德先生。”
什麽??
雖然英格蘭的每個郡麵積都不大,這個時代又是由宗教和地主、資本家各自掌握著地方管理權,但是不滿30歲就被任命為郡長?
連菲茨威廉臉上都露出了詫異之色。不過看到海倫娜的一臉好奇,他又微微一笑,以目光示意她安心。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尊敬的霍華德先生,您已經拒絕過兩次郡長任命了……”
什麽???海倫娜又看看在自己眼中一向顯得可愛呆萌的科學愛好者老先生,覺得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驚訝過了。
霍克先生顯然很滿意大家的反應,於是笑得更加和顏悅色,“首相大人已經非常理解您那高尚的誌趣,他的原話是:好在我們還有另一位才能絲毫不遜色於他的霍華德先生。”
這位特使先生又轉向菲茨威廉:“霍華德少爺,當我親自踏上由您保護的這片土地,看到井井有條的一切時,就完全理解了首相大人的任命,您的才能絕不應當止於僅僅造福這一片土地上的人民。正如首相大人所說,現在是國家需要你的時候。”
菲茨威廉神色一凜,長腿向前隻跨出一大步,就雙手接過了敕書。
霍克先生對他的態度很滿意,又介紹了一些關於任命的情況,比如郡長人選原本是需要去倫敦親自接受任命的,但鑒於目前的情況,首相大人認為可以不必拘泥於形式,有了國王的敕書,菲茨威廉可以和特使一道前往本郡首府接收郡長工作。
另外,按照慣例,郡長如果本身沒有爵位的話,會在任期內得到國王恩賜的爵士爵位,同樣鑒於目前的情形,首相大人有計劃對能夠對局勢有所貢獻的人給予更高的等級封賞。
這就是暗示可能會得到可以世襲的爵位了,雖然時代已經進步到工業化和王權開始式微的時代,但世襲爵位這種榮耀還是相當誘人的。不過霍華德家這父子二人都神色平靜而慎重,霍克先生不由得暗暗點頭:
“……這項任命還得到了白金漢公爵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支持,霍華德少爺,您在倫敦已經獲得了很多的讚賞。”
他們眼光還不錯——差不多跟我一樣好。有點想吐槽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好差事的海倫娜頓時又驕傲起來。
這時候霍克先生畫風一轉,讚揚起了奧古斯汀xiǎo jiě,話題人物轉換得太快,海倫娜一開始甚至都沒意識到,直到霍克先生提到她的名字:
“……威廉亨特先生是宮廷首席醫學顧問,每當提起時下的年輕人時,他對奧古斯汀xiǎo jiě都是讚不絕口,連國王和王後陛下都關注過您的藥物研究,或許,有您協助霍華德少爺,也是首相大人決定作出此項任命的原因之一呢。您或許會很欣慰的聽到,連我這樣的非醫學界人士都已經聽說,關於被您一再質疑的放血療法,在醫學界已經產生了非常嚴肅的討論……”
可惜這還是遠遠不夠啊,海倫娜無力的在內心扶了個額。這消息她從來自格林先生的信件裏已經知道了,同時也知道,要在短期內讓醫生們放棄“源遠流長”的放血療法,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就跟讓人們接受醫學消毒一樣,注定是艱難而漫長的過程。而放血療法沒有醫學消毒=必然會發生交叉感染……
“……很難想象,如此美麗的頭腦裏裝著真正的智慧,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霍克先生這樣結束了關於海倫娜的話題,他還要跟主人談論其他一些話題和細節,尤其是在他表示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繼續南下之後,這次談話就顯得更加緊急了。
看看已經沒有海倫娜什麽事,菲茨威廉幫她找了個借口,使她順利離開了書房裏那些關於政務的枯燥話題。
帶著滿腦子疑問,海倫娜急切的想找哥哥和朋友們談談,她跑下後樓梯想去起居室,在樓梯轉彎的地方似乎瞥見窗外的後花園裏有兩個人影。
一開始完全沒有在意的她直到跑下整個樓梯才反應過來,愣了兩秒鍾,又躡手躡腳的跑回樓梯上,往外仔細看了看,確認那是哥哥海因茨和克拉貝爾。
他們麵對麵,謹慎的相隔著一米遠的距離,看似平淡的在說著什麽,可是……海倫娜總覺得氣氛有點奇怪。克拉貝爾目光悲傷,可是神情卻有種釋然的喜悅,海因茨的表情也很少見,看得出來他說得很少,幾乎沒怎麽開口,神情也難掩悲傷,而目光溫柔。
……怕被發現而打擾到他們的談話,海倫娜確定了自己看的沒錯之後就趕緊走開了。因為一直最關注疫情發展,除了親人和朋友們的健康之外,她並沒有太留意很多其他的細節,但現在回想起來,克拉貝爾在這一個月裏的幾封來信中,好像從來都沒有提起過未婚夫、護送父母去了在北方的兄長家的馬爾沃斯上校。
可是以海因茨的性格……
海倫娜默默搖搖頭,在起居室門口的走廊上又看到,就在不遠處的大廳裏,威斯特伍德先生帶著威斯特伍德xiǎo jiě來訪了,正在向代主人迎接他們的查理斯賓塞打聽首相大人特使。
威斯特伍德xiǎo jiě就站在她父親身後,也就是在查理對麵幾步遠的距離,她微微低頭,目光向下,姿態端莊。查理那低落的聲音、謹慎的措辭隱隱約約傳來,連背影都再也看不出來從前那個快樂的、沒有心事的查理的影子。
海倫娜又搖了搖頭。